周蘭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裏,她還是在那個早點攤後,手上是永遠炸不完的油條,豆漿機永遠嗡嗡響,天空永遠是剛蒙蒙亮的灰色。
只是有人在她背後,一直小小聲地說:
“你可以說一句嘛——
‘我也有點累。’”
那聲音不凶,也不催,只是像油煙一樣,一縷一縷地往她耳朵裏鑽。
她在夢裏翻了個身,煩躁地回了一句:
“我說累,他們更累。”
聲音又慢吞吞地飄過來:
“那你就先說給自己聽——
‘我也有點累。’”
她一咬牙,隨口應了一句:“我也有點累。”
——然後就被鬧鍾吵醒了。
醒來的那一秒,她甚至不太分得清,是誰在說“累”:
是夢裏的那個聲音,還是她自己。
一、會說“累”的人,不一定變懶
凌晨四點十五分。
“嗡——”
豆漿機照常先上班。
周蘭熟練得可以閉着眼點火、起鍋、和面。只是今天她在系圍裙時,動作慢了一拍。
“咋了?手不利索了?”賣菜大姐推着小車過來,笑道。
“昨晚翻來覆去的。”
周蘭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做了什麼夢。”
“夢見賣油條賣到天亮?”賣菜大姐打趣。
“差不多吧。”她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好笑,“夢裏好像有人喊我說——我也有點累。”
說完這句,她自己愣了一下——那幾個字從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有點別扭,又有點……輕。
賣菜大姐眯眼一看:“你這話,我記在本上了。”
“記啥?”
“你總算肯承認累了。”大姐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之前問你三十遍,你都說‘不累,聞油飽’。”
周蘭被戳中心事,忍不住笑罵:“你少說兩句,我現在還真覺着累。”
說完這句,她居然沒有自動把話題岔開,而是順手給自己倒了半杯溫豆漿——不是水,是豆漿。
攤車上方,白悠悠趴在牌子上,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夢境提示達成一次輕微效果。”
系統立刻給她記賬:
【對象:周蘭
自發說出“我也有點累”:1次
自我照顧行爲(早餐豆漿):1次
希望點指數微增。】
“希望點指數……”
她嘟囔,“你們這系統真的特別愛量化一切。”
話是這麼嫌棄,她心裏還是有點小驕傲的。
——比起她生前那種“累也不承認”“快死了還說沒事”的傻勁兒,周蘭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七日體驗進入中段。
日子看起來沒什麼改變:
凌晨四點起床,六點半第一波早高峰,九點半第二波晚班人潮,十一點收攤。
但對白悠悠來說,每一天都有一點細微的“進度條”在跳:
第二天。
周蘭在家庭群裏打字:
【周蘭:
中午我得睡會兒,你在外面自己買點吃的。
我有點累。】
她打完這句,手指懸了一下,想刪掉“我有點累”。
最終還是沒刪。
手機那頭,女兒秒回:
【想跳舞的魚:
那你多睡會兒。
媽,下次我早點來幫你收攤。】
“……”
周蘭盯着這行字,忽然有點鼻酸。
她習慣性想回一句“你忙你的學習”,打到一半,又刪掉,換成一句:
【周蘭:
不用,你好好上學。
媽睡一會兒就好。】
“嘖。”
攤車上方,白悠悠看得直皺眉,“你明明想說‘好’,非要扭着說一大圈。”
系統安靜地記下一筆:
【家庭支持感:+1】
——在地府項目組的表格裏,這種東西也能量化。
第三天。
女兒又在上學路上繞到攤位這邊。
“媽,我今天想早點回家。”
她一邊吃煎餃一邊說,“老師說晚上有個什麼講座,我不想去。”
“講啥?”周蘭問。
“講職業規劃。”小姑娘撇撇嘴,“講怎麼升學、怎麼選專業。”
“那挺好啊,多聽聽。”周蘭下意識道。
小姑娘鼓着腮幫子:“可我想跳舞。”
這句話說得非常小聲,卻明顯帶了點倔脾氣。
周蘭手上一頓。
她本能地想重復那句“我們家條件就這樣”,腦子裏卻突然閃過昨天半睡半醒說的那句——
“我也有點累。”
她不知道爲什麼,這次把那句換成了另一個版本:
“媽也累。”
她嘆氣,“你以爲媽不想讓你跳啊?”
小姑娘愣住。
“學費、車費,你爸在外面跑車,掙那個錢也不容易。”
周蘭低聲,“我早上這麼早起來,就是爲了你能多吃點好的,多有點底氣。”
“我不是不讓你跳。”她頓了頓,“我是怕——你到時候沒跳出個名堂,還怪我沒勸住你。”
這段話,她從來沒說出口過。
以前所有的“不行”“別想那些”後面,藏着的那些“怕你受傷”“怕你失望”“怕我自己更心疼”,都憋在心裏。
這一次,憋出來了一點。
小姑娘拿着煎餃的手,慢慢收緊了一點。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跳?”她試探着說。
“?”周蘭一愣。
“就在小區樓下。”小姑娘眼睛亮了一點,“我找了個跳舞的教學視頻,你可以看我跳一會兒。”
“又不花錢。”
她加快語速,“你要覺得不好看,你就當是幫我檢查作業。”
“……”
周蘭被這句“檢查作業”逗笑了一下:“你還會說話。”
她沒有立刻答應,也沒像以前那樣一棒子打回去,只是說:
“你先去上學。晚上回來——再說。”
小姑娘“好”了一聲,跑開之前,突然回頭加了一句:
“那你中午記得睡會兒。”
“……”
“嘖。”
白悠悠在上方抱着膝蓋,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種“嘴硬母女互相嫌棄又互相心疼”的理解笑容。
她忽然很想跑回去跟那個大三學生說一句:
“你看,你媽那些煩人的‘勸退’,
其實背後也有一堆沒說出口的‘怕你累’。”
當然,她現在還跑不回去,只能先把眼前這對母女,慢慢往前推一點。
二、一個人的“微笑電台”
與此同時。
另一頭的破出租屋裏,某個 UP 主,正在對自己做心理建設。
“來。”
江不驚拿手機當鏡子,對着自己臉練習,“今天的關鍵詞是‘微笑’。”
“不能太油,不能太慘,要有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冷笑話。”
他給今晚的直播起了個名字:
【《社畜不想死》·微笑電台
——今天不連麥,只講一個故事】
彈幕一進來就炸了:
【電台?】:你要講鬼故事嗎?
【一個故事就結束?】:不錄八小時長談?
【今天也沒女鬼?】:她團建回來了嗎?
“你們別催了。”
江不驚攤手,“文明嚇人項目組那位女同事暫時外派。”
“外派去哪?”彈幕問。
【去別的社畜家庭調研】:大概是這樣。
【她升職了】:你被留下看店。
“差不多吧。”
江不驚笑,“那今天就不靠她搶話,我自己講一回。”
“今天我想講——”
他頓了頓,“一個關於‘我差點也不想幹了’的故事。”
彈幕立刻安靜了一瞬:
【唔……】:要聽正經的。
【你以前的工作?】:感覺有料。
“我以前第一份工作,不是在直播這行。”
江不驚摸摸脖子,好像那兒還殘留着工牌的勒痕,“我在一個小公司做前端。”
“那會兒我特別會自我感動。”
他自黑,“覺得自己‘不混日子’、‘要做點東西出來’,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最後一個走。”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
“我寫的那些代碼,改的那些頁面,做的那些‘熬夜優化’,用戶根本不在乎。”
“在乎的,是領導能不能在 PPT 上,多寫一行‘我們團隊很拼’。”
彈幕刷了幾行【太真實】,他繼續:
“那段時間,我經常有一種錯覺——”
“我好像在一個樓裏,拼命往上爬樓梯。”
“但是那個樓梯是跑步機。”
“你拼命往前跑,看起來在向上,實際上原地不動。”
“直到有一天,我在工位上暈了一下。”
他沒有把“猝死”兩個字說出來,只是緩緩地說:
“那一瞬間,我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好疼’也不是‘好怕’。”
“是——”
“‘我好像沒幹成什麼事。’”
彈幕停了一會兒,有人敲字:
【這想法我也有過】:不是怕死,是怕自己白活。
【原來別人也是這樣想的……】
“後來我離職了。”
江不驚聳聳肩,“不是因爲有多瀟灑,而是因爲——我真嚇到了。”
“我突然意識到,我前面那些拼命的理由,很多都不是我的。”
“是來自老板的,是來自行業的,是來自那種‘別人都在卷你不能躺’的聲音。”
“我一邊跟自己說‘我要活得有意義’,一邊把自己往死裏使。”
“那段時間,我也說過‘不想幹了’。”
“只不過——”
他笑笑,“我選的‘不想幹了’,是從那家公司跑路。”
“而不是從世界下線。”
“……”
他頓了一下,看着屏幕:
“你們很多人,也是一樣。”
“你們說‘不想幹了’的時候,
其實很多時候是在說——‘我不想再這樣被對待了。’”
“這很正常。”
“正常到——”
他偏頭看了眼小窗,顧行剛好在那邊點了一下頭。
“正常到可以拿出來說一說。”
“我們這個節目,叫‘社畜不想死’。”
“但有時候——”
他扶着麥克風,慢慢說:
“其實我們更想聊的,
是‘社畜不想再這麼活。’”
彈幕刷屏:
【這句太扎心了】:不想再這麼活。
【是的】:不是不想活,是不想這樣活。
【聽你這麼說,突然感覺自己不瘋】:只是很累。
“我今天不打算給什麼大道理。”
江不驚笑,“我又不是人生導師。”
“我只能跟你們說——”
“你們說的那些‘不想幹了’、‘不想努力了’、‘不想再被這樣對待了’——”
“都不丟人。”
“你們可以在彈幕裏打出來,可以在紙上寫出來,可以在腦子裏罵出來。”
“只要你不把它們全部,變成那四個字——”
他抬眼,看着鏡頭:
“——‘我想去死。’”
“這中間,還有很多路可以走。”
“我們這個破直播間,就是想幫你多看到幾條。”
“哪怕有些很窄,很擠,很漫長。”
“但總比只有一條懸崖好。”
直播到這裏,彈幕突然安靜了幾秒。
然後,有人發了一句:
【我突然想給明天的自己寫一句話。】
後面跟着一串:
【“我也有點累。”】
【“我今天不想再罵自己廢物了。”】
【“我明天只把必須做的做完,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先活到周末再說。”】
小窗裏的顧行看着這些彈幕,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
這場“微笑電台”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是這個 UP 主第一次在沒有女鬼搭檔接話的情況下,把自己的故事完整講了一遍。
沒有飛碗,沒有花字,沒有鬼話。
只有人話。
白悠悠當然不知道這些細節,她那會兒正忙着偷油條。
但地府項目組會知道。
天界觀察員也會看見報表上的那行數據:
【江不驚·自主敘事能力:
——首次達標。】
——他們的結論是:
“這個人類,
不完全依賴那只女鬼,
也能往前走一點了。”
而這,恰恰是他們搞這場“七日輪崗試點”的目的之一。
三、天上一份意見,地府一場爭論
“所以,我的意見是——”
天界情緒觀測中心裏,一位負責對接地府的仙官,淡淡總結:
“——他們倆可以適當拉開一點距離,
但不必刻意拆散。”
光幕上滾動着數據:
【輪崗第4日:
周蘭希望點指數:穩步上升
江不驚整體情緒曲線:微幅波動後趨於平穩
白悠悠情感卷入度:37%—38%之間波動】
“這說明什麼?”
仙官捋着胡子,“說明這只女鬼,在別的個體身上也能發揮作用。”
“說明那個 UP 主,暫時不會因爲少了她就立刻垮掉。”
“說明我們之前擔心的那種‘一鬼一人互相綁死’的情況,還沒發生。”
地府那邊的白判看完匯總,陷入沉思。
輪回處主任照例提出反對意見:“你們別搞得太復雜,生死流轉已經夠亂了。”
小黑抱着資料,小聲補刀:“但不可否認,這個項目確實讓部分靈魂的‘到站時間’往後推了。”
“那就繼續。”
白判敲了一下桌,“按原計劃,七日輪崗不變。”
“七天後——”他看了一眼那行“情緒牽連:嫌棄+吐槽”的評語,嘴角微微彎了一下,“讓她回去。”
“不過在這之前——”
他頓了頓,“可以允許她遠程觀摩,但禁止過度幹預。”
“簡單說就是——”輪回處主任翻譯,“允許她想念,不允許她亂插手。”
“你可以把話說得更難聽一點。”小黑小聲吐槽。
“沒必要。”主任翻資料,“我工作量已經夠難聽了。”
會議結束時,天界那邊發來一條附加意見:
【天界觀察員建議:
——該鬼與該人類,
在保持“合作距離”的前提下,
繼續作爲長期搭檔。
理由:
——他們互相監督,
可以減少兩邊都徹底躺平的概率。】
白判看完這條,淡淡評價:
“說白了——你們那邊也覺得,這一人一鬼組合,有點用。”
“有點用,還挺好笑。”輪回處主任補充,“勉強可以接受。”
四、一杯豆漿的約定
輪崗第六天。
凌晨四點半,老周早點照常開張。
不同的是——
今天周蘭在燒第一鍋豆漿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
她下意識給自己碗裏多舀了一勺,想着等會兒忙完喝。
“喲。”賣菜大姐眼尖,“今天給自己單獨盛了呀?”
“怕一會兒忘了。”
周蘭故作輕鬆,“最近睡不好,腦子不靈。”
“你腦子什麼時候靈過。”大姐嘴不饒人。
兩人嘴上鬥着,白悠悠在上方狠狠點了個“贊”:
——希望點候選:『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第一次進入“可能會實現”狀態。
系統理所當然地給她加了一條:
【對象周蘭:
自我照顧行爲積極性:+1】
這一天最不同的地方,在晚上。
收攤後,周蘭拖着有點酸的腿回家。
路過小區花壇時,聽見遠遠有手機放歌的聲音——不是廣場舞大媽那種廣場神曲,而是某個練舞視頻的口號:
“五六七八——抬頭,看前,手打開——”
樓下的空地上,女兒一個人跟着屏幕,比劃着動作。
動作談不上專業,甚至有點笨拙,但勝在認真。
“腳尖繃起來——哎呀又踢歪了。”
小姑娘自己笑,“再來一遍。”
她跳到一半,餘光瞥見有人站在樓道口。
“媽?”
她手足無措地按停視頻,“你回來了。”
周蘭本能地想說一句“天這麼晚了還跳什麼”,話到嘴邊,看見女兒額頭汗津津的樣子,又咽了回去。
她換了個說法:
“這動作,腳別繃那麼緊,小心抽筋。”
小姑娘一愣:“你……你不罵我?”
“罵你幹嘛?”周蘭倚在樓道邊的欄杆上,“你又沒偷懶不寫作業。”
“我寫完了。”小姑娘趕緊補充。
“那不就得了?”
周蘭嘆口氣,“你喜歡跳,就跳一會兒。別太晚。”
她看了看時間,又補了一句,“明早別睜不開眼。”
小姑娘笑得眼睛都彎了:“那你要不要看我跳一段?”
她遞上手機:“你坐那兒,我跳給你看。”
“我……我看這個幹嘛。”
周蘭嘴上這麼說,腳卻不由自主挪到花壇邊的小矮凳坐下,“你別摔着。”
白悠悠飄在遠處樹梢上,看着這一幕,忍不住抱膝嘆氣:
“這對母女的溝通方式是——嘴上全是否定,行動全是肯定。”
小姑娘按下播放,音樂一響,整個人認真起來。
動作還是那樣不太利索,但哪怕一個小小轉身,她都會偷偷看母親一眼。
周蘭表面上板着臉,實則每個動作都看得很細:
“手抬高點。”
她忍不住說,“腰別那麼僵,整得跟面板似的。”
“哦。”小姑娘趕緊改,“那這樣?”
“人別老往後仰,小心摔屁股。”
“嗯嗯。”
“腳步別亂,慢一點。”
“哦!”
看着看着,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我怎麼感覺我像練舞老師,你像交學費的。”
“那你後悔嗎?”
小姑娘忽然問,“小時候沒學這些。”
周蘭一愣。
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
“那時候哪有這些課。”
“那時候我你外婆都想着——你別餓着就行。”
她頓了一下,第一次很坦誠地開口:
“我不想讓你像我一樣,每天只會炸油條。”
“我知道你想跳舞。”
她抬眼看着女兒,“可我也怕你以後會怪我——”
“怪我沒拼盡全力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小姑娘睫毛顫了一下。
“那我們這樣吧。”
她深吸一口氣,認真說,“你放心,你以後不管怎麼走,我都不怪你。”
“是我自己選的。”
“……”
這話說得太認真,周蘭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你一個小屁孩……”
她笑罵,“說什麼大人話。”
“那你呢?”小姑娘反問,“你怪不怪你自己當年沒出去闖一闖?”
“……”
周蘭被問住了。
她想了想,搖搖頭:
“怪是沒用的。那時候我連早飯都吃不飽,闖什麼?”
“那現在呢?”小姑娘追問,“你現在有豆漿,有油條,有我。”
“你還想不想——”
她頓了頓,“爲自己做點啥。”
這句話,不知道爲什麼,讓白悠悠在樹梢上也怔了一下。
——“你現在有豆漿,有油條,有我。”
這話換個對象,似乎也說得通:
“你現在有直播、有觀衆、有女鬼。”
她忍不住在心裏吐槽:
“這小孩好會直擊靈魂。”
周蘭沉默了很久。
夜風不大不小,從她濃重的眼袋上吹過去,吹過她十幾年的早起與疲憊,吹過她那些說不出口的“我也想”的念頭。
最後,她慢慢說了一句:
“我啊……”
“想明天早上——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
小姑娘愣了一秒,然後笑得特別大聲:
“那你要說話算話!”
她舉起手機,像鄭重籤合同一樣:
“那我們約定——”
“你每天都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我每天都給自己留十分鍾跳舞。”
“互相監督。”
周蘭被她這股勁兒搞得有點好笑:“你是檢查作業的班長?”
“那你就是早餐攤隊長。”小姑娘反擊,“誰不完成任務誰罰多吃一根油條。”
“多吃油條也算懲罰?”周蘭發出來自早餐人的疑問。
“你怕胖。”女兒一針見血。
“……”
樹梢上的女鬼笑趴下。
系統在一旁穩重地記載:
【希望點綁定:
——對象周蘭:
“每天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對象“想跳舞的魚”:
“每天給自己留十分鍾跳舞。”
狀態:互相監督中。】
白悠悠托着下巴,滿足地想:
——這算是,比用黃符鎮人頭更高級一點的綁定。
五、出差結束前的那點緊張
輪崗第七天的凌晨。
老周早點照常亮燈。
不同的是——
周蘭在燒第一鍋豆漿的時候,沒有再猶豫。
她直接拿了一個小瓷碗,先舀了一碗,放在鍋邊。
賣菜大姐看見了,噗嗤笑出聲:
“喲,給自己留的?”
“嗯。”周蘭很自然地說,“不留一碗,到最後都給賣了。”
“那你家那小的呢?”大姐問,“還跳不跳?”
“跳。”
周蘭嘴角隱隱有點驕傲,“昨晚在樓下跳了半小時。”
她想了想,補了一句:
“跳得醜死了。”
“那你還看了半小時。”大姐戳穿她。
“……”
攤車上方,白悠悠抱着牌子,心裏某個地方被輕輕填了一塊。
——從“人生也就這樣吧”,
到“先給自己留一碗豆漿”,
只用了七天。
當然,她知道,這不是什麼電視劇式的“徹底開悟”。
周蘭明天還會早起,後天還會嫌自己胖,大後天還會爲學費、房租發愁。
但在這些重復的辛苦裏,至少多了一樣小小的、不太貴的、不完全爲別人的東西。
——一碗豆漿。
她正準備美滋滋地看周蘭喝第一口,耳邊“叮”的一聲:
【輪崗期滿提醒:
——白悠悠,
你已完成“早餐攤七日體驗”。
請今晚歸位原項目組。】
下面還有一行:
【備注:
——原項目組合作對象狀態:穩定。
——建議:
以“普通業務回歸”方式,
進行後續合作。】
“普通業務回歸……”
她默念這幾個字,忽然有點緊張。
——這跟她生前請完年假回公司,有點像。
心裏明明知道工位、大樓、同事都沒變,但還是會在門口深呼吸半天。
“緊張啥?”
小黑的頭像彈出來,“我們這邊評估結果挺好的,你輪崗表現優秀,人類對象那邊沒有崩。”
“我怕他崩的是別的地方。”白悠悠嘀咕。
“比如?”
“比如生活質量,比如洗碗水平。”
她嘆氣,“我不在這幾天,他那水槽怕是堆成山了。”
小黑沉默了一秒:“我剛看了後台監控。”
“怎麼樣?”她立刻問。
“……”
小黑頂着良心回答:“他真的有在洗。”
“那不挺好嘛。”她鬆口氣。
“但……洗得很難看。”小黑補了一句。
“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類。”白悠悠放心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攤位下面忙忙碌碌的一片,又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
“那晚上我就走。”
她輕輕拍了拍“老周早點”的牌子,小聲說:
“我七天後不一定能再來,你自己多留幾碗豆漿。”
周蘭當然聽不見。
但在那一刻,忽然有一只鳥從對面電線杆上“嗖”地飛下來,在攤位上空盤旋了一圈,又飛走。
周蘭抬頭瞄了一眼,隨口說:“今兒運氣不錯。”
樹梢上的鬼翻了個身,決定把這當成某種“宇宙回復”。
晚上。
江不驚照例開播。
標題很簡單:
【《社畜不想死》·普通場
——女鬼搭檔預計今晚歸隊(大概)】
彈幕一進來就炸鍋:
【???】:你這麼寫,她看見不會打你嗎。
【預計歸隊】:說明甲方還沒批復?
【今天真的回來嗎】:我已經好幾天沒聽見她陰陽怪氣了。
“我也不知道。”
江不驚攤手,“項目組那邊的流程你們也懂,很慢的。”
“不過——”他嘴角一動,“按我對她的了解,她要真被調崗調久了,一定會回來罵我一頓。”
“所以我現在提前道歉。”
他對着鏡頭,認真地說:
“悠悠,如果你今天在暗處看回放——”
“我洗碗了,我真的洗了。”
“就是……洗得不太好看。”
彈幕笑瘋:
【你這道歉姿態很熟練】:像是幹了啥虧心事。
【情侶冷戰復合現場】:你們就坦白承認是搭檔關系吧。
【洗碗水平成了 KPI】:地府會記一筆。
說完這段,屋裏風忽然輕輕一動。
窗簾在沒有風的夜裏動了一下,桌上的空杯子“咔噠”晃了一下,又穩住。
江不驚下意識扭頭:“……?”
什麼都沒有。
只有他自己在鏡頭前,笑得有點心虛。
遠在半空中,白悠悠懸在他窗外,抱着手臂,臉上是那種典型的“嘴上想罵你但先看一會兒”的表情。
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在窗台上坐了會兒。
系統在她眼前跳出最新數據:
【情感卷入度:
——輪崗前:42%
——輪崗後:37%
當前:
——因觀看合作對象直播 & 即將歸崗
微升至:39%】
下面備注:
【狀態:可控。
建議:正常開展工作,注意自我覺察。】
“正常開展工作……”
她看着窗內那個正在笑着跟觀衆說“我真的洗碗了”的人,忽然覺得這四個字,挺好笑,也挺讓人心裏踏實。
“行吧。”
她在窗台上伸了個懶腰,像出差一個禮拜的人,準備推開家門。
“文明嚇人項目實習女鬼,結束早餐攤七日體驗——”
她對着夜色打趣:
“回到原崗位,繼續監督某個洗碗很難看的 UP 主,
順便,繼續幫一群不想死又不太會活的人,
多撐一點點。”
窗外城市的燈一盞盞亮着。
某個早餐攤的牌子被收起來,靠在牆邊;
某個小區樓下,女孩子在樓道燈下踢了一腳空空氣;
某間出租屋裏,一個 UP 主正在準備開口,說出今天的那句“希望點”。
窗台上,有只女鬼笑了一下,穿過玻璃——
像每一個不太正式的歸隊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