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十個耳光,像二十枚燒紅的烙鐵,一枚一枚,深深地印在了阿凝的臉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她回到宮女所那間擠了十幾個人的通鋪時,已是深夜。

屋子裏彌漫着一股廉價頭油和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同屋的宮女們大多已經睡下,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話,像一曲荒腔走板的鬼戲。

只有幾道或同情、或幸災樂禍、或純粹看熱鬧的目光,從昏暗中床帳的縫隙裏投來,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又在她看過去之前,飛快地收了回去。

黑暗中,壓抑的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

“哎,你看她那臉,腫得跟豬頭似的……這張嬤嬤下手也太狠了。”

“活該!誰讓她長了那雙眼睛,看着就晦氣!跟個索命鬼一樣,沖撞了李總管,沒被當場打死都是她命大!”

“小聲點!讓她聽見了!”

“聽見又如何?一個剛入宮就挨了總管大人親口罰的,還能翻了天不成?我跟你說,她在這浣衣局的日子,到頭了。不是被磋磨死,就是被趕去更髒更累的地方。”

阿凝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

她沉默地穿過狹窄的過道,走到自己最靠裏、最潮溼的床鋪邊。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粗陋的小陶罐,用冰涼的指尖蘸了些許裏面青色的藥膏。

借着從窗戶縫裏漏進來的一絲慘白月光,她對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銅鏡,一點一點,將藥膏塗抹在自己紅腫不堪的臉頰上。

鏡中的那個人,臉腫得像發面饅頭,兩邊臉頰高高鼓起,嘴角還掛着一絲幹涸的血痕,醜陋又狼狽。

可那雙眼睛,卻在這樣一張幾乎變形的臉上,亮得驚人。

“嘶……”

藥膏觸碰到破皮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她卻笑了。

無聲地,只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個冰冷得近乎殘忍的弧度。

疼,很好。

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劑,它時時刻刻提醒我,我還活着,債還沒有還清。她想。

只有最刻骨的疼痛,才能讓她時刻記着,自己是誰,回來是做什麼的。

她不是來這裏博取同情,更不是來交朋友的。她是一縷從灰燼裏爬回來的幽魂,她的每一步,都必須踩在仇人的屍骨上,才能走得安穩。

次日,天還未亮,阿凝就頂着一張沒完全消腫的臉,被張嬤嬤從被窩裏踹了起來。

“死蹄子!還睡!太陽都曬屁股了!”張嬤嬤叉着腰,一腳踢在她的床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滾起來!去雜物房給咱家領一根新的洗衣棒回來!昨天那根那麼粗,都能被你用斷,你這喪門星是帶了多大的煞氣?!”

舊的那根洗衣棒,是阿凝在昨天清洗那堆如山血衣時,“不小心”用斷的。她需要一個無人打擾的由頭,去一個可以“偶遇”的地方。

雜物房,就是最好的選擇。

雜物房位於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緊挨着冷宮,平日裏除了有差事的太監宮女,鮮少有人踏足。那裏陰暗、潮溼,堆滿了各種被宮中主子們廢棄的用物,從破損的桌椅屏風,到過時的衣料擺件,應有盡有,像一座巨大的、被遺忘的垃圾山。

空氣裏,彌漫着木頭腐朽和塵土混合的黴味。

阿凝剛一踏入那黑漆漆的門口,還沒來得及適應裏面的光線,就和一個端着一盆髒水、正急匆匆往外走的宮女撞了個滿懷。

“譁啦——”

半盆泛着惡臭的髒水,一滴不漏,盡數潑在了阿凝本就肮髒的宮女服上。

“對不住!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宮女嚇得臉色慘白,手裏的木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想也沒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求姑娘饒了我!奴婢不是有心的!求姑娘高抬貴手!”

在這宮裏,沖撞了人,哪怕對方只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底層宮女,也可能招來無妄之災。輕則一頓打罵,重則被掌事抓到由頭,發配到更苦的地方去。

阿凝低着頭,看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

那張臉,瘦得脫了相,蠟黃的皮膚緊緊包着骨頭,眼窩深陷,像是許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既熟悉,又陌生。

但是那眉眼間的輪廓,那驚恐時下意識咬住嘴唇的小動作……

阿-凝的心,猛地一跳。

“青禾?”

她試探着,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壓得極低的聲音,喚出了那個埋藏在心底三年的名字。

跪在地上的宮女猛地一震,隨即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她的眼中,先是茫然,隨即,是滔天的驚恐。

她死死地盯着阿凝這張腫脹、醜陋、完全陌生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着,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眼神,仿佛白日見了鬼。

阿凝心中了然。

她不動聲色地彎下腰,做出要去扶她的姿態,寬大的袖子順勢垂下,恰好遮住了兩人交握的手。

就在袖子的遮掩下,她迅速將一樣冰涼堅硬的東西,塞進了對方汗溼的掌心裏。

那是一塊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玉佩。

玉佩的質地並不算上乘,但上面用陽刻的刀法,刻着一個殘缺的、只剩下一半的“秋”字。

這是當年,她送給自己的貼身侍女青禾的生辰禮物,一對“秋”字玉佩,一人一半,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字。

青禾的身體,在那玉佩接觸到掌心皮膚的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縮回手,又死死地攥住。那塊冰涼的玉,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炭,幾乎要將她的掌心灼穿。

她看着阿凝,眼中的驚恐和懷疑,在瞬間被巨大的、洶涌的狂喜和悲慟所取代。

眼淚,“唰”地一下就涌了出來。

她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只有喉嚨的深處,發出了困獸一般絕望而壓抑的嗚咽。

“別哭。”阿凝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剖開了這重逢的巨大情緒,“哭,是這宮裏最沒用的東西。能救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

她一把拉起還在發抖的青禾,環顧了一下四周,迅速將她拽到角落裏一堆破舊的雕花屏風後面。

這裏,是視線的死角。

“小姐……”

直到躲進了這片狹小的、暫時的安全地帶,青禾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阿凝,整個人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真的是你!小姐!你還活着!你真的還活着!我還以爲……我還以爲……”

“噓!”阿凝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的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聽着外面的動靜,“我叫阿凝。沈凝,已經死在了三年前那場大火裏。”

青禾用力點頭,拼命地擦着怎麼也擦不完的眼淚。她明白,她都明白。

可是,三年前那場火,那些慘叫,那些血,還有那塊燒紅的烙鐵……那一切,又怎麼可能忘記?

火光與烙鐵灼燒皮肉的刺痛感,瞬間在青禾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閃回】

三年前,火光沖天的沈府。

年輕的禁軍士兵踹開一間又一間房門,將還在哭喊的家仆拖出來,一刀斃命。

總內監李全福,捏着鼻子,一臉嫌惡地走在屍體和鮮血之間,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他一腳踹開一間偏僻的柴房,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躲在柴堆裏、嚇得渾身發抖的青禾給拎了出來。

“說!沈家那個小賤人,沈凝,躲到哪兒去了?!”李全福的聲音尖利刺耳。

“我……我不知道!”青禾被打得滿嘴是血,卻依舊死死地搖頭。

“不知道?”李全福陰惻惻地笑了,他那張塗了白粉的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朝旁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小太監立刻會意,從旁邊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盆裏,用火鉗夾起了一塊已經燒得通紅的烙鐵。

“咱家,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滋啦——”

烙鐵,狠狠地印在了青禾的後肩上。

皮肉燒焦的味道,伴隨着女孩被死死壓抑在喉嚨裏的慘叫,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說不說?!”李全福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憐憫。

“你……你殺了我吧!”青禾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意識都開始模糊,卻依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咬着牙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現實】

“小姐,這三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不在找你。”青禾終於止住了哭泣,她擦幹眼淚,原本那雙只有驚恐和麻木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一點光。那是混雜着仇恨與希望的、堅定的光。

“我後來被分到了玉芙宮當差,日子……不好過。但我一直留意着,聯系上了一些當年僥幸逃脫的沈家舊部。可是,宮裏到處都是眼線,我們……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青禾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嘲的苦笑:“其實吧,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偷偷給您,給老爺夫人他們……燒點紙錢。聽起來是不是很沒用?哎,我自己都覺得,這一點用都沒有。但除了這個,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

“有用。”阿凝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很有用。”

她看着青禾,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需要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一個,能讓李全福無聲無息地、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徹底消失的計劃。”

青禾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那雙眼睛裏的冷靜和狠戾,讓她感到一陣從心底生出的寒意。

這三年,小姐到底經歷了什麼?

與此同時,百丈之外,總內監的偏殿內。

“啊——!”

李全福猛地從午睡中驚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又夢見了那場大火。

夢見了沈家一百多口人,一張張被燒得焦黑的、流着血淚的臉。他們什麼也不說,就是那樣,無聲地、怨毒地看着他,質問他。

“不是我……不是咱家要殺你們的……”他對着空無一人的寢殿,驚恐地囈語着,雙手死死抓緊了身下的冰絲錦被,“是皇後……是皇後娘娘的懿旨……對,是皇後的懿旨!”

仿佛只要重復這句話,就能減輕他內心深處的恐懼。

夢境的畫面,陡然一轉。

煉獄般的火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後那間永遠點着寧神香的、金碧輝煌的鳳儀宮。

皇後的背影嫋嫋娜娜,她正在修剪一盆名貴的蘭花,聲音卻像淬了冰,沒有一絲溫度。

“狗要活,就得會咬人。李全福,你是條好狗,對嗎?”

“是……奴才……奴才是娘娘的狗……”夢中的他,跪在地上,卑微如塵。

“那你就該知道,”皇後緩緩轉過身,她的臉上帶着悲天憫人的微笑,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什麼話能說,什麼話,就得爛在肚子裏,帶進棺材裏。這才是好狗的長壽之道。”

李全福驚恐地睜大眼,卻見皇後那雙畫着精致眼線的鳳眼,落在了她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輕輕撫摸着那裏,臉上露出一絲詭異而滿足的輕笑。

“若你真信這天下是陛下的,那便信我腹中這一個,能保你一世榮華。”

“啊——!”

李全福再次尖叫着,徹底從夢魘中掙脫。

殿外的日光透過窗櫺的縫隙照進來,金燦燦的,暖洋洋的。他卻覺得渾身冰冷,仿佛還浸在夢中那刺骨的寒意裏。

他喘着粗氣,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眼中閃過一絲被恐懼逼出來的狠厲。

沈家的冤魂?

哼,一群死了三年的人,還敢回來作祟?

他李全福能親手送他們上路一次,就能再送他們魂飛魄散一次!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索命人,已經磨好了刀,並且,找到了她的第一位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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