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
細雨如酥,打溼了顧家後院的芭蕉葉,也浸潤了滿園的芬芳。
顧婉虞坐在窗前,指尖拈着一根銀針,
正在爲一方月白色錦帕繡上最後一對比翼的鴛鴦。
絲線在她手中穿梭,靈動得仿佛有了生命。
貼身丫鬟碧桃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走進來,
瞧見那錦帕,笑意盈盈:
“小姐這手藝,京城裏都找不出第二個。
王公子見了,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顧婉虞的嘴角彎起一抹淺淡的笑,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
十年了。
從她八歲那年初見王樹斌,
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郎,一顆心便遺落在了他身上。
十年癡心,十年等待,終於換來了婚期將近。
這方錦帕,是她爲他準備的信物,
一針一線,都繡滿了她對未來的期許。
“他就是個書呆子,哪裏懂這些。”
話雖如此,她手下的動作卻愈發輕柔,生怕弄亂了一根絲線。
碧桃捂嘴輕笑:“王公子不懂,可他懂小姐的心意呀。
滿京城誰不知道,顧家大小姐的心上,只有王家公子一人。”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
“小姐,王公子來了。”
顧婉虞心頭一跳,那抹溫柔的笑意瞬間漾開,
明媚了整間屋子。她連忙放下針線,
起身理了理衣襟,“快請。”
王樹斌一襲青衫,緩步踏入。
他依舊是那般俊朗儒雅,眉眼含笑,
只是那笑意,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疏離。
“婉虞。”他輕喚了一聲,
目光卻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飄向了窗外的雨景。
顧婉虞並未察覺,滿心歡喜地將那方錦帕遞過去:
“樹斌,你看,快繡好了。”
王樹斌的視線終於落在了錦帕上,
那對栩栩如生的鴛鴦在他的眼中,
卻讓他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他沒有伸手去接。
顧婉虞舉着錦帕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淡去。
她冰雪聰明,“樹斌,你怎麼了?”她的聲音有些發緊。
王樹斌沉默了片刻,終於轉過頭,正視着她。
那雙她癡戀了十年的眼眸裏,
此刻沒有半分往日的溫情,
“婉虞,我們的婚事,算了吧。”
轟!
顧婉虞只覺得腦中一聲巨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她幾乎站立不穩,扶住了身旁的桌角
“爲……爲什麼?”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裏擠出這三個字。
王樹斌的眼神掠過一絲不耐,
“我即將與太傅家的千金定親。
這對我的仕途,對王家的將來,都大有裨益。”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好像這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交易,
而不是對十年感情的背叛。
顧婉虞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痛得無法呼吸。她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聲音都在顫抖:“那我呢?我們十年的情分……算什麼?”
“情分?”王樹斌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竟真的低笑出聲。他上前一步,
湊近顧婉虞,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兩人能聽見。
“婉虞,你是個好姑娘,溫婉、賢淑、
才情兼備,做妻子是極好的。可你的好,太滿了。”
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她手中的錦帕,動作輕佻,眼神卻冰冷。
“十年,整整十年。你所有的心思都在我身上,
你的喜怒哀樂都圍着我轉。起初,我確實很感動。”
他頓了頓,嘴角的弧度變得譏諷,
“可時間久了,這種無時無刻的、
密不透風的深情,就像一條繩索,勒得我喘不過氣。”
顧婉虞的臉色變得慘白。
她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她小心翼翼的呵護,
在她看來是愛,在他眼中,竟是負擔。
王樹斌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非但沒有一絲憐憫,
反而將那最後一絲僞裝也撕了下來。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嫌惡與解脫。
“實話告訴你吧,你這種十年不變的癡心,
這種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的樣子,早就讓我……”
他湊到她耳邊,用最溫柔的語調,
吐出了最殘忍的兩個字。
“作嘔。”
那兩個字,如兩把淬毒的尖刀,
精準無誤地刺穿了顧婉虞的心髒。
她手中的錦帕飄然落地,
那對依偎在一起的鴛鴦,
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染了塵埃。
她什麼都聽不見了,也感覺不到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兩個字,
在腦海裏反復回響——令人作嘔。
十年癡心,一朝夢碎。
原來,她引以爲傲的深情,
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場笑話,
一灘令人作嘔的污穢。
王樹斌說完,便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轉身決然離去,仿佛只是甩掉了一件穿舊了的衣服。
碧桃沖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自家小姐面無血色地癱坐在地上,
雙目空洞,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碧桃嚇得魂飛魄散,哭着去扶她。
顧婉虞卻毫無反應,任由碧桃搖晃,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
王家退婚的消息,像一陣狂風,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顧府。
顧婉虞被關在房裏,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顧家老爺顧鴻文氣得在廳堂裏來回踱步,
將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摔得粉碎。
“混賬!真是混賬東西!
我顧家的臉面,全都被丟盡了!”
他罵的不是背信棄義的王樹斌,而是自己的女兒。
顧夫人坐在一旁,用帕子抹着眼淚,
聲音裏也滿是埋怨:“你說這叫什麼事啊!
好好的一門親事,怎麼就鬧成這樣?這下好了,
全京城都知道我們婉虞被王家給退了婚,以後還怎麼見人?”
他們關心的,從來不是女兒心上的傷,而是顧家的顏面。
就在顧家上下愁雲慘霧,以爲要淪爲京城笑柄之時,
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媒人,踏進了顧家的大門。
來人是宮裏的李公公,聖上身邊的紅人。
他帶來的,是京城第二世家,楊府的提親文書。
顧鴻文夫婦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楊家?
那可是連皇家都要禮讓三分的龐然大物。
當今楊家家主楊慎之,更是權傾朝野,
手段狠辣,是個人人敬畏的活閻王。
只是……楊家提親的對象,是顧婉虞。
而指明要娶她的,據說是楊家那位聲名狼藉、
不學無術的紈絝二公子,用來沖喜的。
“李公公,這……這會不會是搞錯了?”顧鴻文小心翼翼地問。
李公公捏着蘭花指,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顧大人,這可是楊老夫人的意思,也是楊家主點頭了的。
咱家只是個傳話的。
一門是太傅府,一門是楊府,孰輕孰重,顧大人自己掂量吧。”
這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王樹斌攀上了太傅府的高枝,
而楊家,就是顧家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顧鴻文瞬間就想通了。雖然是嫁給一個紈絝子弟做填房,
可對方畢竟是楊家!只要跟楊家攀上關系,
顧家非但不會成爲笑柄,反而地位會水漲船高。
至於女兒的幸福……在家族利益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他當即拍板,滿臉堆笑地應下了這門親事。
當顧夫人把這個消息告訴顧婉虞時,
那個已經枯坐了三天的女孩,終於有了反應。
她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
“嫁給一個紈絝?”她輕聲問,聲音嘶啞得厲害。
顧夫人避開她的目光,勸說道:
“婉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楊家勢大,我們得罪不起。
再說了,嫁過去你就是楊家的二少夫人,
總好過被人指指點點……”
“好。”
顧婉虞只說了一個字。
一個字,卻讓顧夫人愣住了。
她準備了一肚子勸說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顧婉虞慢慢地站起身,
走到梳妝台前,看着鏡中那張憔悴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心已經死了,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
紈絝也好,魔王也罷。
從今往後,顧婉虞這個人,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十日後,婚期倉促定下。
沒有賓客盈門,沒有十裏紅妝,只有一頂小轎,
在蒙蒙細雨中,悄無聲息地將她從顧家抬出,
送進了那座傳說中深如海的楊府。
一路顛簸,轎子終於停下。
被喜娘攙扶着,跨過火盆,拜過天地,送入洞房。
顧婉虞安靜地坐在鋪着大紅喜被的床榻上,
頭上的鳳冠沉重得壓得她喘不過氣。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龍鳳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她知道,她在等。等那個據說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紈絝夫君。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從黃昏到深夜。
她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
也好。顧婉虞自嘲地想。這樣倒也清淨。
她疲憊地揉了揉脖子,準備自己卸下這身繁重的嫁衣。
就在這時——
“吱呀”一聲。
房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一陣夾雜着夜半寒意的秋風灌了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
顧婉虞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帕子。
他來了。
她沒有抬頭,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裙角。
腳步聲不疾不徐,沉穩有力,一步步向她走來。
不像傳聞中酒色掏空的紈絝子弟,
反倒……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腳步聲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聞到了一股清冽的冷香,
像是雪後鬆林的味道,幹淨,卻也疏離。
一只修長的手,挑起了她的紅蓋頭。
蓋頭被緩緩掀開,燭光重新映入眼簾。
顧婉虞抬起頭,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那是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
他身着一襲玄色暗紋錦袍,
墨發如瀑,整個人清冷如霜,宛如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
那強大的氣場,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哪裏是傳聞中的紈絝草包?
這分明是……
顧婉虞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都停滯了。
這分明是那位權傾朝野,
掌控着整個楊家命脈的家主——楊慎之!
他怎麼會在這裏?
她的夫君,不是楊家的二公子嗎?
顧婉虞的腦中一片空白,震驚、錯愕、
不解……無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最終只化作一種宿命般的荒誕感。
而楊慎之,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新郎的喜悅,
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審視。
兩人相對無言,洞房之內,彌漫着令人窒息的陌生與壓抑。
窗外,秋風更緊,吹落了庭院裏最後一片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