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旨意三日後正式頒下。
皇帝蕭靖宸以“巡視河工、體察民情”爲由,率百官南下。隨行妃嬪僅三人:沈知微、淑妃,以及自請同行的林晚舟——以醫女身份,負責御用藥材。
啓程那日,秋雨綿綿。御駕從神武門出,旌旗招展,儀仗綿延數裏。沈知微坐在青帷馬車裏,掀開車簾一角,看着漸漸遠去的宮牆。
秋月在旁收拾着隨身物品,小聲嘀咕:“貴人,皇上爲何突然要南巡?還特意讓您隨駕……”
“噤聲。”沈知微放下車簾,“聖意豈是你我能揣測的。”
話雖如此,她心中也在思量。南巡的時間點太巧了——中秋宮宴剛過,貴妃被禁足,王公公暴斃,明月樓的線索浮出水面。皇帝選擇此刻南下,絕非偶然。
馬車顛簸,她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腦海中回放的是昨夜的情景——
皇帝在乾清宮召見她,屏退左右後,開門見山:“你可知朕爲何讓你隨駕?”
“臣妾不知。”
“蘇州明月樓。”蕭靖宸從案頭拿起那枚刻着“明月”的玉佩——不知何時,他已從她這裏取走,“這玉佩的來歷,你查清楚了嗎?”
沈知微心中一緊:“臣妾……還在查。”
“不必查了。”蕭靖宸將玉佩放回案上,“朕告訴你。這是蘇州織造進貢的貢品,永昌元年賜給劉氏的。但當年進貢的冊子上,並沒有這塊玉佩的記錄。”
“皇上是說……”
“有人私吞貢品,再借賞賜之名,轉贈劉氏。”蕭靖宸目光銳利,“而這個人,就在宮中。”
“是誰?”
蕭靖宸沒有回答,而是換了話題:“朕此次南巡,明爲河工,實爲查案。江南織造貪墨案牽連甚廣,不止前朝,後宮也有人牽涉其中。你隨朕去,有兩個任務。”
“皇上請吩咐。”
“第一,找到那本賬簿。劉氏藏起來的那本。”蕭靖宸頓了頓,“第二,查出宮中與明月樓的聯絡人是誰。”
“臣妾……恐怕力有不逮。”
“你辦得到。”蕭靖宸看着她,“中秋宮宴那一局,你贏得漂亮。朕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那是沈知微第一次在皇帝眼中看到毫不掩飾的信任。不是試探,不是利用,而是真正的托付。
“臣妾遵旨。”她最終道。
如今坐在南下的馬車裏,沈知微仍覺得那場對話像一場夢。皇帝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她,究竟是看重,還是……又一次考驗?
“貴人,”車外傳來侍衛的聲音,“前方驛站,請貴人下車歇息。”
御駕南巡,每日行六十裏,夜宿驛站或行宮。沈知微下馬車時,淑妃和林晚舟也已下車。三人互相見禮,氣氛微妙。
淑妃依舊溫婉:“瑾貴人一路辛苦了。這秋雨綿綿的,可要當心身子。”
“多謝淑妃娘娘關心。”
林晚舟則遞上一個藥囊:“貴人,這是驅溼祛寒的香囊,帶着吧。”
沈知微接過,三人一同進入驛站。
驛站早已被御前侍衛清理妥當,雖簡陋,卻也幹淨。沈知微被安排在二樓東廂房,推開窗,可見遠處田野秋色,煙雨朦朧。
晚膳時分,皇帝傳旨:三位隨行妃嬪不必前往正廳用膳,各自在房中即可。這是體恤,也是避嫌。
秋月將膳食端進來時,臉色有些異樣:“貴人,方才奴婢去打水,聽見侍衛們在議論……”
“說什麼?”
“說……蘇州那邊,好像出了亂子。”
沈知微放下筷子:“什麼亂子?”
“具體的沒聽清,只說是織造局鬧起來了,工人們要討薪,還打傷了官員。”秋月壓低聲音,“皇上此去,怕是要處置這事。”
織造局鬧事?討薪?
沈知微想起王公公臨死前的話——賬簿裏記着貪墨的鹽稅和織造款。如果工人們拿不到工錢,很可能就是因爲這些錢被貪了。
她需要更多信息。
“秋月,你去請林常在過來一趟,就說我有些頭暈,請她看看。”
林晚舟很快來了。診脈後,她開了劑安神茶,待秋月去煎藥時,才低聲道:“妹妹想問蘇州的事?”
“姐姐知道了?”
“太醫院的消息快些。”林晚舟坐下,“蘇州織造局確實出事了。三個月的工錢沒發,工人們鬧到府衙,知府彈壓不住,這才上奏朝廷。”
“三個月?怎麼會拖欠這麼久?”
“說是……賬上沒錢。”林晚舟看着她,“但妹妹可記得,王公公說過,賬簿在明月樓?”
沈知微瞬間明白了:“有人挪用了織造局的款子,賬上做了假?”
“很可能。”林晚舟點頭,“而且我聽說,這次鬧事的工人裏,有個領頭的,以前在明月樓做過工。”
線索又連上了。
“那人現在何處?”
“被知府關押了,說是怕他煽動更多人。”林晚舟頓了頓,“但皇上此去,定會提審他。妹妹……或許有機會見到。”
沈知微心中有了計較。她需要見到那個工人,問清明月樓的情況。但以她的身份,如何能接觸案犯?
“姐姐,”她忽然問,“皇上此次南巡,太醫院派了幾人?”
“連我在內,五人。”林晚舟會意,“妹妹是想……”
“若那工人受傷或生病,就需要太醫診治。”沈知微看着她,“姐姐明白嗎?”
林晚舟沉默片刻,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林晚舟便告辭了。沈知微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連綿的秋雨,心中盤算着接下來的每一步。
南巡隊伍行了七日,進入江蘇地界。雨停了,秋陽和煦,沿途可見稻田金黃,農人忙碌。但越靠近蘇州,氣氛越顯凝重——官道兩側多了巡查的兵士,驛站裏也常有官員匆匆來去,面帶憂色。
第八日午後,御駕抵達蘇州城外。蘇州知府率大小官員出城十裏迎接,跪了一地。
沈知微從馬車縫隙中看去,只見知府是個五十餘歲的胖子,滿臉油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身後的官員們也個個面色惶恐。
皇帝並未下車,只讓趙德全傳旨:直接入城,駐蹕蘇州織造府。
織造府原是前朝王府改建,亭台樓閣,富麗堂皇。沈知微被安排在府內西園的聽雨軒,是處臨水的小院,清幽雅致。
安頓好後,她換了身素淨常服,帶着秋月在園中散步——實則是熟悉地形。
西園不大,但布局精巧。假山池塘,曲徑通幽,處處可見江南園林的雅致。走到一處月洞門時,她忽然聽見牆外傳來爭吵聲。
“……你們不能這樣!我爹是冤枉的!”
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着哭腔。
接着是一個男人的呵斥:“放肆!這是織造府,豈容你胡鬧!”
沈知微示意秋月噤聲,悄悄走到門邊,透過花窗看去。
月洞門外是條小徑,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被兩個家丁攔着。她身着粗布衣衫,但容貌清秀,眉眼間有股倔強。
“我爹爲織造局幹了二十年,如今被誣陷貪墨,關進大牢,你們連見都不讓見!”少女掙扎着,“我要見皇上!我要告御狀!”
“皇上也是你能見的?”家丁冷笑,“再鬧,連你一起抓進去!”
眼看家丁要動手,沈知微推門而出:“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家丁認不出她是誰,但見她衣着不凡,氣度從容,忙躬身:“這位……夫人,這丫頭擅闖織造府,小的們正要趕她出去。”
“我不是夫人。”沈知微淡淡道,“我是隨駕的宮眷。這姑娘是怎麼回事?”
家丁臉色一變,忙跪下:“不知貴人駕到,小的該死!”
那少女也愣住了,呆呆看着沈知微。
“姑娘,”沈知微走到她面前,“你剛才說,你爹被誣陷貪墨?”
少女回過神,“撲通”跪下:“貴人救我爹爹!我爹是織造局的賬房先生,他……他是清白的!”
“起來說話。”沈知微扶起她,“你叫什麼名字?你爹又是什麼情況?”
“民女叫小蓮,我爹姓周,在織造局管賬。”少女擦着眼淚,“三個月前,局裏發現賬目不對,少了五萬兩銀子。知府大人說我爹做假賬,貪了銀子,把他抓進大牢……可我知道,我爹不會做這種事!”
五萬兩。這個數目讓沈知微心頭一震。
“你怎麼知道是誣陷?”
“因爲……因爲我爹出事前,跟我提過一件事。”小蓮壓低聲音,“他說,織造局的賬有兩本,一本明賬,一本暗賬。暗賬裏記着……記着一些大人物的名字。”
暗賬。這很可能就是劉美人藏起來的那本。
沈知微按捺住激動:“你爹有沒有說,暗賬在哪裏?”
小蓮搖頭:“他只說……在明月樓。”
又是明月樓。
“姑娘,你先回去。”沈知微道,“此事我會留意。但你記住,在皇上查明之前,不要再貿然闖府,以免惹禍上身。”
“可是貴人——”
“相信我。”沈知微看着她,“我會想辦法讓你爹沉冤得雪。”
小蓮眼中含淚,重重點頭,這才離去。
家丁還想說什麼,沈知微掃了他們一眼:“今日之事,不許外傳。若讓我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你們知道後果。”
“是是是,小的明白!”
回到聽雨軒,沈知微立刻讓秋月去請林晚舟。待林晚舟來了,她將小蓮的事說了一遍。
“明月樓果然藏着賬簿。”林晚舟沉吟,“但我們要如何進去?那是煙花之地,你我身份,不便前往。”
“我們不進去。”沈知微道,“讓能進去的人去。”
“誰?”
沈知微沒有回答,而是問:“姐姐,那個鬧事的工人,關在何處?”
“知府大牢。但皇上已下旨,明日提審。”
“好。”沈知微起身,“明日審案,我們找機會見見他。”
次日,織造府正廳設爲臨時公堂。
皇帝親審織造局貪墨案。沈知微以“奉旨記錄”爲由,得以在屏風後旁聽。這是她主動向皇帝請求的——理由是“學習政務”,皇帝竟答應了。
堂下跪着一排人:蘇州知府、織造局總管、賬房周先生(小蓮的父親),還有那個鬧事的工人頭領。
工人頭領叫阿福,三十來歲,黝黑結實,跪得筆直。
“草民阿福,叩見皇上。”他聲音洪亮,“草民要告織造局貪墨工錢,草菅人命!”
“細細說來。”
阿福便道:織造局拖欠工錢三月,工人們去討薪,反被打傷。他去理論,總管卻說賬上沒錢。可他親眼看見,總管私下與明月樓的老鴇來往密切,出手闊綽。
“明月樓?”蕭靖宸問,“一個煙花之地,與織造局何幹?”
“皇上有所不知。”阿福抬頭,“明月樓表面是歌舞坊,實則是……是銷贓的地方。那些貪墨的銀子,都在那裏洗白!”
滿堂譁然。
知府臉色煞白,連連磕頭:“皇上明鑑,這刁民胡言亂語……”
“是不是胡言,查了便知。”蕭靖宸冷冷道,“傳旨,查封明月樓,一應人等,全部收押。”
“皇上!”知府急道,“明月樓背後……背後有……”
“有誰?”蕭靖宸盯着他,“說。”
知府渾身發抖,卻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賬房周先生忽然開口:“皇上,罪民……有話要說。”
“講。”
“明月樓的賬簿……罪民知道在哪裏。”周先生抬頭,眼中含淚,“罪民願戴罪立功,只求皇上……還我清白。”
蕭靖宸看着他:“賬簿在何處?”
“在明月樓後院,假山下的密室裏。”周先生道,“但那裏機關重重,只有罪民知道如何開啓。”
“好。”蕭靖宸起身,“趙德全,點一隊侍衛,隨周先生去取賬簿。朕……親自去。”
皇帝要親往煙花之地?衆官員大驚,卻不敢勸阻。
屏風後,沈知微心念急轉。這是個機會——她可以請求同往,但以什麼理由?
正思量間,蕭靖宸忽然看向屏風:“瑾貴人。”
沈知微忙出列:“臣妾在。”
“你隨朕同去。”蕭靖宸道,“你心思縝密,或許能發現些朕忽略的細節。”
“臣妾遵旨。”
一行人出了織造府,騎馬往明月樓去。沈知微不會騎馬,與林晚舟同乘馬車。車廂裏,林晚舟低聲道:“妹妹,此行凶險,你要小心。”
“我知道。”
馬車在明月樓前停下。這是座三層樓閣,雕梁畫棟,氣派非凡。只是此刻已被官兵包圍,樓內鶯鶯燕燕哭成一片。
沈知微下馬車時,看見皇帝已站在樓前,仰頭看着那塊“明月樓”的匾額。
“進去。”他淡淡道。
樓內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盤碎裂,姑娘們被集中在大廳,瑟瑟發抖。老鴇是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濃妝豔抹,此刻也嚇得臉色發白。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蕭靖宸看都沒看她一眼:“帶路,去後院。”
後院比前樓更精致。假山池塘,亭台樓閣,宛如富家園林。周先生帶着衆人走到一處假山前,摸索片刻,按動一塊石頭。
“轟隆”一聲,假山移開,露出一個洞口。
洞內是向下的石階,昏暗潮溼。侍衛點亮火把,先行探路。蕭靖宸緊隨其後,沈知微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石階很深,走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才到底。眼前是一間密室,不大,但堆滿了箱籠。
周先生走到最裏面的牆壁前,按特定順序敲擊磚塊。牆壁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暗格。
暗格裏,整齊碼放着幾十本賬簿。
“皇上,就是這些。”周先生跪下,“這是十年來,江南織造與各方往來的暗賬。每一筆……都記在這裏。”
蕭靖宸拿起最上面一本,翻開。火把光下,那些名字和數字觸目驚心——
某年某月某日,送某某尚書紋銀五千兩。
某年某月某日,購某某將軍田產,折銀八千兩。
某年某月某日,後宮某妃嬪兄長,支取絲綢款一萬兩……
沈知微湊近看去,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躍入眼簾:
“永昌三年七月初五,慈寧宮王德順,支取曼陀羅種子二兩,銀五十兩。”
她的手微微發抖。果然……果然是王公公。他從慈寧宮支取毒藥,用於謀害劉美人。
繼續往下翻,又看到:
“永昌三年九月,貴妃兄長,購明月樓股份,銀三萬兩。”
貴妃……她的兄長是明月樓的東家之一?難怪她如此維護這個地方,甚至不惜殺人滅口。
“皇上,”沈知微輕聲道,“您看這裏。”
蕭靖宸接過賬簿,看着那些記錄,臉色越來越沉。
“好,很好。”他合上賬簿,“江南織造,後宮妃嬪,朝中大臣……原來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密室中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打鬥聲。
“有刺客!”侍衛的喊聲傳來。
蕭靖宸將賬簿塞給沈知微:“保護好。”然後抽出佩劍,轉身沖出密室。
沈知微抱着賬簿,心跳如擂鼓。林晚舟護在她身前,緊張地盯着洞口。
打鬥聲越來越近,夾雜着慘叫。忽然,一個黑影從石階上滾下來——是個蒙面刺客,胸口插着箭,已是奄奄一息。
他抬起頭,看見沈知微懷中的賬簿,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瘋狂的光。用盡最後力氣,他擲出一把飛刀——
“小心!”林晚舟推開沈知微。
飛刀擦着沈知微的手臂飛過,劃破衣袖,釘在牆上。而那個刺客,已氣絕身亡。
沈知微驚魂未定,低頭看懷中的賬簿,發現最上面一本的封皮被劃破,露出裏面……另一層紙。
她小心撕開封皮,裏面夾着一張薄如蟬翼的紙。
紙上只有一行字:
“明月樓東家:蕭景桓。”
蕭景桓。
當朝靖王,皇帝的親弟弟。
沈知微手一抖,紙片飄然落地。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