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天空呈現一種心事重重的灰紫色。
蘇念站在老宅二樓的窗邊,手裏捧着一杯已經涼透的茉莉花茶。祖母去世三個月了,這座兩層的小樓終於要清空出售。父母從國外研究所發來郵件,附件裏是房產中介的合同模板,正文只有三句話,結尾是“照顧好自己”。
樓下傳來紙箱封膠帶的聲音,刺啦——刺啦——像是某種緩慢的撕裂。
“蘇念,你祖母臥室的東西收拾好了嗎?”表姐在樓梯口喊。
“馬上”她輕聲回答,轉身走向走廊盡頭那扇雕花木門。
推開門的瞬間,熟悉的檀香味包裹而來,混合着舊書、藥材和歲月沉澱的氣息。房間保持着祖母生前的樣子:藤椅扶手上搭着未織完的毛衣,床頭櫃擺着老花鏡和一本翻到一半的《詩經》,窗台上的君子蘭依然翠綠——表姐每周會來澆水。
蘇念沒有立刻開始收拾,而是走到梳妝台前。那是民國風格的老物件,鏡面已經泛出斑駁的水銀紋路。她記得小時候,祖母總坐在這裏梳頭,一頭銀發挽成優雅的發髻。她會打開最右邊那個抽屜,取出一個深紅色絨布盒子。
現在,那個抽屜半開着。
蘇念伸手拉開,絨布盒子果然在裏面。她猶豫了一下——這不在父母交代的“需要處理的遺物清單”上。清單上都是房產證、存折、貴重首飾之類。但這個盒子,祖母從未當着她面打開過。
“念念,等你真正需要它的時候,它自己會找到你。”祖母去年生日時曾摸着她的頭這樣說,眼神裏有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盒蓋掀開的瞬間,蘇念愣住了。
沒有想象中價值連城的珠寶,只有三樣東西:一枚已經氧化發黑的銀頂針,一綹用紅繩系着的嬰兒頭發(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還有一枚破碎的琉璃吊墜。
吊墜大概原本是水滴形狀,現在從中間裂開,裂紋像閃電的軌跡。奇特的是,裂紋中隱約流動着極淡的光,像夏日傍晚天邊最後一絲霞光被囚禁在了玻璃裏。
鬼使神差地,蘇念拿起了那枚吊墜。
指尖觸碰到裂紋的刹那——
嗡。
一種難以形容的共鳴從指尖炸開,不是聲音,而是某種更原始的震動。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梳妝台、窗簾、窗外的夕陽,全部融化成了流動的色彩。她感覺自己在下墜,又像是在上升,耳邊響起無數模糊的聲音碎片:
“……真的不說嗎……”
“……畢業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至少把信給他啊……”
“……膽小鬼……”
色彩旋轉着凝聚、重組。當蘇念的腳重新感受到實地的觸感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條陌生的走廊上。
陽光從右側的窗戶傾瀉而入,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氣裏有粉筆灰和舊木頭的氣味,遠處傳來隱約的廣播體操音樂。她低頭看自己——還是那件淺灰色毛衣和牛仔褲,但手中空空如也,琉璃吊墜不見了。
“同學,讓一下。”
一個穿着藍白校服的男生從她身邊跑過,差點撞到她。蘇念下意識側身,卻看見男生胸口的校徽:寧海一中,2009級。
2009年?十三年前?
她轉身看向窗玻璃,模糊的倒影裏,自己依然是22歲的模樣,與周圍穿着校服的學生格格不入。但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仿佛她本就該在這裏。
“第三節課要遲到了!”兩個女生嬉笑着從她身邊跑過。
蘇念茫然地順着人流走。教室門牌上寫着“高三(7)班”,後門的玻璃窗裏,老師正在寫板書。她停在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面公告欄,貼着月考排名和優秀作文。右下角有張褪色的通知:“2009屆畢業典禮將於6月10日舉行。”
所以,她真的在2009年?還是……
“陳默,你的英語作業!”
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蘇念轉頭,看見一個扎馬尾的女生從教室裏追出來,把一本練習冊塞進一個男生懷裏。男生個子很高,背微微駝着,接過作業時頭埋得很低。
“謝、謝謝。”他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
女生笑了笑,轉身跑回教室。男生(陳默)在原地站了幾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練習冊的封面。蘇念看到了他的側臉:清秀,戴着黑框眼鏡,嘴唇抿得很緊。但讓她怔住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有一種她熟悉的東西。
是她每次路過校園情侶時會移開視線的感覺,是她深夜翻看舊照片時胸口微微發緊的感覺,是她面對空白的畫紙不知從何下筆的感覺。
遺憾。未完成。懸而未決。
就在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蘇念眼前的世界突然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濾鏡。不是顏色變化,而是某種……“質感”的轉變。眼前的走廊、公告欄、陳默,都呈現出一種輕微的不真實感,像是隔着毛玻璃看風景。而陳默身上,縈繞着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淺灰色霧氣。
蘇念突然明白了。
這不是穿越時空。
她進入了某個人的記憶裏,是一個關於遺憾的、被反復回憶以至於固化成獨立世界的記憶碎片。
“同學?你沒事吧?”
陳默不知何時走到了她面前,有些擔憂地看着她。蘇念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看。
“我……迷路了。”她臨時編了個借口,“我是轉校生,今天剛來。”
“高三轉學?”陳默微微驚訝,但很快接受了這個說法,“你要去哪個班?我帶你過去。”
“不用了,我再看看。”蘇念頓了頓,試探着問,“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那個女生說?”
陳默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沒有。”他幾乎是立刻否認,轉身要走。
“有時候不說出口的話,”蘇念輕聲說,“會變成心裏的一根刺,一直留在那兒。”
陳默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但肩膀微微垮了下來。
“說了又怎樣呢?”他的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畢業了,各奔東西。有些事,就讓它停在最好的時候吧。”
廣播體操的音樂停了,上課鈴響起。陳默匆匆說了句“上課了”,就快步走向教室。蘇念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她抬起右手,手腕內側不知何時浮現出一抹極淡的金色紋路,像用最細的毛筆勾勒出的藤蔓圖案。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陳默離開的方向時,紋路中隱約流淌過一絲灰白色的光。
那是遺憾的顏色。
蘇念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自己是怎麼來的,怎麼回去。腦海中浮現出破碎的琉璃吊墜,那裂紋中的微光……
再次睜開眼時,她站在祖母的臥室裏,手指還捏着那枚吊墜。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樓下傳來表姐的呼喚:
“蘇念!你收拾好了嗎?我們要鎖門了!”
“馬上下來!”她應道,聲音有些發顫。
小心翼翼地將吊墜放回絨布盒子,蓋上蓋子。但手腕內側的淡金色紋路還在,只是不再發光。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紋路沒有消失。
不是幻覺。
那天晚上,蘇念在自己的小公寓裏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搜索了“寧海一中 2009屆 陳默”。搜索結果爲零——或者說,沒有一個符合那個清秀男生的信息。社交媒體、校友錄、新聞報道,都沒有這個名字。
第二,她畫下了記憶中的走廊。鉛筆素描,特意加重了光影對比,在陳默站立的位置留白。畫完時已經是凌晨兩點,手腕的紋路在台燈下泛着微弱的金光。
第三,她給那幅畫取名《未寄出的信》。
躺在床上時,蘇念盯着天花板想:如果那是別人的記憶,爲什麼自己會進入?如果那不是真實的時空,又爲何如此清晰?祖母留下的吊墜,到底是什麼?
迷迷糊糊睡着前,她最後一個念頭是:那個叫陳默的男生,後來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嗎?
她沒想到,三天後,她會再次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