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一潭死水,緩慢而滯重地流淌。
林墨的生活被簡化爲幾個固定的動作:天不亮起床,去領兩個硬餅子,走到那片灰敗的藥田,鋤草、鬆土、挑水。灰葉草長得慢,要求卻古怪,水多了爛根,水少了枯尖,陽光太烈葉片打蔫,陰雨久了就蒙上一層病態的灰黴。他像個最笨拙的學生,在一次次失敗中摸索着這些卑微植物的脾性。
王管事隔三差五會來轉一圈,叼着那根從不離嘴的旱煙杆,眯着眼掃視一遍田地,偶爾用腳踢踢土坷垃,罵幾句“沒用的東西,草都養不活”,然後噴着煙霧離開。他的鞭子多數時候落在那些更年輕、更慌亂的雜役身上,但對林墨,那雙耷拉的眼皮後面,總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等待什麼。
林墨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藥圃的雜役們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彼此防備,爲了多一口吃的、少幹一點活計,私下裏齟齬不斷。他是新來的,頂着“家族棄子”、“得罪二長老孫子”的名頭,又沉默寡言,自然無人接近。偶爾有目光掠過他,也多是漠然或幸災樂禍。
胸口玉佩的異樣,成了他死水般生活裏唯一的暗涌。它不再發出明顯的搏動或寒流,但那若有若無的“飢餓感”卻如影隨形。每當他靠近灰葉草田,尤其是俯身勞作時,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空虛感就會變得清晰一些,牽引着他的注意力,讓他不由自主地凝視那些灰綠色的葉片,仿佛能“看”到它們內部那微弱得可憐的、流動的淡綠色光點——那是草木靈氣。
他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自己。每當那種想要觸碰、想要“吸收”的沖動升起時,他就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將注意力集中在手裏的鋤頭或水瓢上。他不敢嚐試。吞噬靈植?聽都沒聽過的手段,誰知道會帶來什麼後果?會不會讓他徹底變成怪物?或者被藥圃管事發現,當成邪修煉死?
但壓抑帶來的,是更深沉的焦躁和一種被本能折磨的痛苦。仿佛一個飢渴到極點的人,身邊就是甘泉,卻被命令不許喝。
身體上的傷痛在緩慢愈合。不知道是年輕恢復力強,還是玉佩那日涌入的寒氣確有奇效,胸口的悶痛一日輕過一日。只是每次傷勢好轉一點,那股“飢餓感”似乎也隨之增強一分,形成一種詭異的同步。
這天下午,日頭西斜,曬得人脊背發燙。林墨蹲在田埂邊,小心地拔除一叢緊挨着灰葉草生長的、特別頑固的鋸齒草。這種野草根系發達,搶奪養分凶狠,必須連根挖出。
他手指摳進板結的土裏,摸索着草根,用力一拔。草根帶着泥土被扯出,幾株靠得最近的灰葉草被牽動,細弱的根須暴露在空氣中,微微顫動着。
就在這一瞬間,或許是連續多日壓抑後的鬆懈,或許是那暴露的根須上傳來的、比葉片更清晰的草木生機刺激了他——胸口的玉佩,驟然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熱!
不是溫涼,是灼熱!像一塊被火烘烤過的石頭!
與此同時,那股一直被強行壓制的“飢餓感”猛地爆發,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防。他的右手,還沾着泥土和草汁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猛地按在了那幾株灰葉草暴露的根須和旁邊的泥土上!
“嗡——!”
一種低沉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震顫從掌心傳來,瞬間聯通了他和那幾株灰葉草,以及它們扎根的這片土地。
緊接着,他“看到”了——並非用眼睛,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感知——幾縷極其細微的、淡綠色的光點,從灰葉草的根須、葉片中滲出,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吸力牽引着,順着他的掌心,瘋狂涌入!
不,不是涌入他的身體,更像是……被胸口的玉佩,隔着血肉,霸道地吸攝了過去!
過程極快,只有一兩個呼吸的時間。
“嗞……”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存在的、仿佛水分被急速抽幹的聲響。
林墨猛地驚醒,觸電般縮回手,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他踉蹌着後退兩步,跌坐在地,驚恐地看着剛才觸碰的地方。
那幾株灰葉草,連同旁邊一小片泥土上的雜草,全都變了樣。
原本灰綠色的葉片,此刻蒙上了一層枯敗的灰黃色,邊緣卷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光澤,變得幹脆脆弱。暴露在外的根須更是直接幹癟發黑。甚至那一小片泥土,顏色都似乎黯淡了些,透出一種被榨幹的死寂。
這幾株灰葉草,就在他手下,瞬間被抽幹了所有生機,徹底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林墨渾身發麻,嘴唇哆嗦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沾着的泥土和草汁看起來並無異樣,但剛才那清晰無比的、生機被強行剝離吞噬的感覺,卻烙印在靈魂深處。
還有胸口……玉佩的灼熱感正在迅速褪去,重新恢復成那種溫涼。但在那溫涼之下,他分明感覺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滿足?就像幹涸的土地,終於滲進了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水。
可這“雨水”,是掠奪其他生命換來的!
“你在幹什麼?!”
一聲厲喝炸響,驚得林墨魂飛魄散。他猛地抬頭,只見王管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田埂那頭,正眯着眼,狐疑地盯着他,以及他面前那一小片明顯枯萎的灰葉草。
林墨的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冰涼。被發現了!他該怎麼解釋?說這些草自己突然枯死了?王管事會信嗎?
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卻因爲恐懼和脫力,一時沒能成功。
王管事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旱煙杆捏在手裏,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在那片枯草和林墨蒼白的臉上來回掃視。“怎麼回事?這幾株草怎麼死了?”他蹲下身,用煙杆撥弄了一下枯黃的葉片,葉片立刻碎裂成粉。“才半天功夫……你動了什麼手腳?”
“我……我沒有……”林墨聲音幹澀,努力讓自己鎮定,“我剛才在拔草,可能……可能不小心傷到了根……”
“傷到根?”王管事冷哼一聲,顯然不信。他伸手捏起一點枯萎草葉下的泥土,搓了搓,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泥土裏,似乎殘留着一絲極其淡薄的、陰冷的氣息,不像是尋常病害或幹旱。
他重新看向林墨,目光在他毫無血色的臉和微微顫抖的手上停留片刻。眼前的少年,眼神驚惶,卻又帶着一種他看不懂的、深藏的痛苦和混亂。不像是故意搞破壞,倒像是……被什麼嚇到了?
王管事在藥圃混了大半輩子,各種怪事見過一些。有些靈植會莫名枯萎,有些土地會突然板結,有時甚至……他想起一些流傳在底層雜役間的、關於後山老圍牆附近“不幹淨”的模糊傳說。
這片灰葉草區,本就靠近那堵據說有些年頭的破舊圍牆。
難道……
王管事的眼神變幻了幾下,最終,那審視的銳利慢慢收斂,重新變回平日那種混濁的、帶着點不耐煩的模樣。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灰。
“晦氣!”他啐了一口,“這片地兒本來就不肥,死幾株草也正常。算你運氣好,不是成片死。”他用煙杆指了指林墨,“不過,弄死了草,就得補上!去庫房那邊領幾株灰葉草苗,自己補種!這個月的工錢,扣半枚靈晶,算作賠償!”
扣錢,補種。這是最尋常的處罰。
林墨懸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一半。他連忙低頭:“是,管事。我……我這就去。”
王管事沒再多說,又瞥了一眼那幾株枯草,眼神深處閃過一絲疑慮,但最終只是搖搖頭,叼着煙杆,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直到王管事的背影消失在藥圃另一頭,林墨才徹底癱軟下來,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溼透。他癱坐在田埂上,看着那幾株徹底失去生機的灰葉草,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
剛才那一瞬間,不是錯覺。玉佩……真的能通過他,吞噬生機靈氣!
這能力詭異而可怕,帶來的後果更是難以預料。今天只是幾株最低等的灰葉草,若是更多呢?若是……其他東西呢?
恐懼過後,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情緒,卻悄然滋生。
在剛才生機涌入、玉佩傳來微弱“滿足”感的刹那,他受傷未愈的身體,似乎也隱隱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舒緩。非常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但確實存在。
這禁忌的能力,是毀滅,還是……一線生機?
月光悄然爬上東山,清冷的光輝灑在藥圃上,給灰葉草鍍上一層慘淡的銀邊。夜風漸起,吹過那片枯死的草,發出簌簌的輕響,如同哀嘆。
林墨慢慢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他必須去庫房領草苗,把這裏補上。
他抬起腳,正要離開,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堵緊挨着灰葉草區的、爬滿枯藤的老舊圍牆。
圍牆在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陰影邊緣,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跡。以前從未留意,此刻看去,那些痕跡……隱約像是某種模糊的、扭曲的圖案,又像是自然風化的裂紋。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他目光落在那些痕跡上時,胸口的玉佩,似乎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絲比夜風更涼的寒意,掠過心頭。
他不敢再看,匆匆轉身,朝着庫房的方向走去,腳步有些倉皇。
夜還很長。藥圃沉寂,只有風過草葉的沙沙聲,和那堵沉默的老牆,在月光下投出蜿蜒的、仿佛在緩慢爬行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