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老舊的手機,像一塊燒紅的鐵,躺在沈絮瑤的掌心,漸漸被體溫焐熱,卻驅不散內裏透出的、源自李道鬆的寒意。
她盯着它磨損的塑料外殼,屏幕邊緣的裂痕,還有那串孤零零的、沒有備注的號碼。
這不是通訊工具,是栓在她精神脖頸上的一條狗鏈,另一頭牢牢攥在李道鬆手裏。
他隨時可以拽動,而她,連吠叫反抗的資格都沒有。
只能被動地接受那可能隨時傳來的、來自地獄的指令或“問候”。
她最終將它放進了儲物櫃抽屜的最裏面,用幾件折疊好的廉價衣服蓋住,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隔絕它的存在。
但那種被監視、被隨時可能侵入的感覺,卻如同房間裏看不見的塵埃,無孔不入。
手腕上的刺癢感在藥膏作用下稍有緩解,但並未消失,反而隨着皮肉的愈合,變成一種更深入骨髓的、細微的麻癢。
混合着尚未完全退去的鈍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皮膚下異物的存在。
她盡量不去看,不去碰,用長袖嚴嚴實實地遮住。
可每一次不經意的手腕轉動,衣料摩擦,那感覺便清晰一分。
白天在死寂中緩慢流逝。
看守按時送來千篇一律的、僅能果腹的食物和水。
沈絮瑤強迫自己吃下去,維持體力。
她嚐試打開那個收音機,刺耳的電流雜音後,依舊是失真的老歌或語調刻板的本地新聞,偶爾夾雜着模糊不清的廣告。
這些來自外界的、破碎的聲音,非但不能帶來慰藉,反而加深了她的疏離感——
那個正常運轉的世界就在電波那頭,卻與她徹底絕緣。
她大部分時間蜷在地鋪上,或坐在窗前,透過窗簾縫隙看外面一成不變的荒涼。
陽光移動,陰影變換,廢棄的廠房像沉默的巨獸,將她連同這小小的囚室一同含在冰冷的嘴裏。
她開始能分辨遠處哪根煙囪的鏽蝕更嚴重,哪片空地上的野草長得更高。
這片被世界遺忘的廢墟,正在李道鬆的意志下,一點點成爲她視野的全部,蠶食着她記憶中那些鮮活的色彩和聲音。
黃昏時分,李道鬆回來了。
他手裏提着一個塑料袋,裏面是晚餐。
依舊是油膩的快餐盒飯。
他放下東西,先去檢查了沈絮瑤手腕的恢復情況。
他的手指依舊帶着室外的微涼,觸碰在剛剛有些消退紅腫的皮膚上。
沈絮瑤僵硬地任他擺布,目光落在別處。
“恢復得還行。”他下了結論,語氣像評估一件物品的保養狀況。
他沒再給她上藥,似乎覺得她自己能處理了。
兩人沉默地吃了飯。
李道鬆吃得很快,吃完後點了支煙,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沈絮瑤臉上,看着她小口小口、食不知味地吞咽。
房間裏只有筷子偶爾碰到飯盒的輕響,和他吸煙時極輕的吐息聲。
“手機呢?”他忽然問。
沈絮瑤動作一頓,喉間的米飯瞬間變得難以下咽。她垂下眼:“櫃子裏。”
“拿出來。”
命令簡短,不容置疑。
沈絮瑤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儲物櫃前,用鑰匙打開,撥開上面的衣服,拿出那部冰冷的手機,走回來,放在桌上。
李道鬆拿起來,按亮屏幕看了看電量,又隨手放下。
“別忘了充電。牆角有插座。”他指了一下房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似乎還能用的舊插座,“線在抽屜裏。”
沈絮瑤這才注意到,他連充電線都準備好了。他要把這枷鎖的每一環都扣得嚴絲合縫。
“這裏,”李道鬆用夾着煙的手指點了點手機,“只有我的號碼。任何時候,有事,就打。”
他頓了頓,煙霧後的眼神幽暗,“當然,如果我想聽你的聲音了,也會打給你。”
他的語氣平淡,卻讓沈絮瑤後背竄起一股寒意。
他想聽她的聲音?那會是什麼時候?深夜?她獨自一人的時候?
還是在她剛剛因爲某個微小的反抗而承受後果之後?
這根本不是通訊,是一種不定時的精神鞭笞,提醒她誰掌握着主動權,誰可以隨時隨地侵入她所剩無幾的私人空間。
她沒有回應,只是盯着桌上那部手機,仿佛它是活的,會隨時跳起來咬人。
李道鬆似乎並不期待她的回答。他掐滅煙,站起身。
“晚上我會出去一趟。可能回來晚。”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如果無聊,或者……害怕,你知道怎麼做。”
門開了,又關上。腳步聲遠去。
房間裏再次只剩下她一個人,和桌上那部沉默的、卻仿佛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般的手機。
夜幕徹底降臨。
沈絮瑤沒有開燈,房間裏似乎也沒有燈,就着窗外最後一點天光,收拾了碗筷。
然後她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手腕的刺癢在寂靜中變得格外清晰。
她試圖用思考來分散注意力,回想過去,計劃未來,可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滑向深淵——
陸子辰在做什麼?母親知道她失蹤了嗎?李道鬆晚上去幹什麼?他會不會……帶別人來這裏?
各種恐怖的猜想在黑暗中發酵。
她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
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遠處城市方向隱約有一片模糊的光暈。
廠區裏死寂一片,連看守的動靜都聽不到了。
李道鬆說會回來晚,也許……今晚只有她一個人在這棟空曠破敗的建築裏?
這個念頭並未帶來絲毫輕鬆,反而讓她更加毛骨悚然。
孤獨和黑暗放大了所有細微的聲響——
風吹過破窗的嗚咽,遠處不知名小動物的窸窣,甚至她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手腕上的刺癢似乎也變成了某種活物,在她皮膚下緩慢蠕動。
她退回地鋪,用毯子將自己緊緊裹住,只露出眼睛,警惕地注視着黑暗中的房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就在她緊繃的神經快要被這無邊的寂靜和黑暗拉斷時——
“嗡……嗡……嗡……”
一陣沉悶的、帶着老舊馬達震顫聲的鈴聲,猝然在死寂中炸響!
沈絮瑤渾身劇震,心髒猛地縮緊,幾乎要跳出喉嚨。
那聲音來自儲物櫃方向!是那部手機!
黑暗中,那單調而執着的震動聲持續不斷,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屬蜂,拼命撞擊着櫃門,也撞擊着她脆弱的耳膜和神經。
屏幕的光亮透過抽屜縫隙,在黑暗中投下一線詭異的微光。
是他。李道鬆。
他說過,如果他想聽她的聲音了,就會打給她。
現在,他“想”了。
在這樣一個他不在的、深夜的、只有她獨自面對無邊黑暗和恐懼的時刻。
接?還是不接?
不接的後果是什麼?他會立刻回來?還是會有更可怕的懲罰?
接?她能說什麼?在電話裏向他求饒?還是沉默地聽着他那邊的動靜,承受這種無形的、跨越空間的壓迫?
鈴聲頑固地響着,一遍,又一遍。
在空曠死寂的房間裏,這聲音被無限放大,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同時尖叫。
沈絮瑤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汗水瞬間溼透了裏衣,冰冷地貼在背上。
最終,對未知懲罰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她哆嗦着掀開毯子,幾乎是爬着挪到儲物櫃前,顫抖着手打開抽屜。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那串沒有備注的號碼正在屏幕上瘋狂跳動。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即將投入冰窟,按下了接聽鍵。
“喂?”她的聲音幹澀嘶啞,幾乎不像自己的。
電話那頭沒有立刻傳來聲音,只有一種極其輕微的、類似呼吸的雜音,還有……隱約的背景音?
像是汽車駛過的聲音,又像是模糊的音樂,聽不真切。
沉默持續了大約五秒。這五秒對沈絮瑤來說,如同在絞刑架上等待刀落。
然後,李道鬆的聲音才緩緩傳來,透過劣質聽筒,帶着電磁幹擾的細微嘶聲,低沉,平穩,甚至有些……慵懶?
“在做什麼?”
一個尋常至極的、仿佛情侶間夜聊的開場白。
放在此情此景,卻詭異恐怖得讓人頭皮發麻。
沈絮瑤的喉嚨像被堵住,發不出聲音。
“嗯?”他催促了一聲,背景裏似乎有玻璃杯輕碰的脆響。
“沒……沒做什麼。”她擠出一句話,聲音依舊顫抖。
“害怕?”他問,語氣裏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沈絮瑤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沒有。”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低笑,很短促。“撒謊。”
然後,又是短暫的沉默。沈絮瑤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隱約聽到他那頭模糊的背景音,似乎在某個相對嘈雜的環境,但被他很好地隔絕在聽筒之外。
“手腕還癢嗎?”他換了個話題,依舊平淡。
“……有點。”
“別抓。”他囑咐,像醫生叮囑病人,“抓破了留疤,不好看。”
沈絮瑤握着手機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
他關心的是“好不好看”,是這件“所有物”的品相。
“一個人在家,”他頓了頓,似乎刻意加重了“家”這個字,“乖嗎?”
家?這個囚籠?沈絮瑤胃裏一陣翻騰。
“嗯。”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個音節。
“那就好。”他似乎滿意了,“早點睡。我晚點回來。”
沒有告別,沒有多餘的話,電話直接被掛斷。聽筒裏傳來忙音,然後徹底安靜。
沈絮瑤依舊保持着接電話的姿勢,僵在那裏。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房間重新陷入黑暗。
但那單調的鈴聲,他低沉平穩的嗓音,還有電話掛斷後更顯龐大的死寂,卻在她腦子裏嗡嗡作響,久久不散。
他打這通電話,沒有任何實質內容,沒有威脅,沒有命令。
他只是爲了確認她在黑暗中是否恐懼,是否因爲他不在而“不乖”,是否……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是一種更高級的、精神層面的遙控和確認。
哪怕他身在別處,也能用一串鈴聲,輕易地撕裂她努力維持的平靜,將恐懼和屈辱精準地注入她每一個毛孔。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儲物櫃。
被汗溼的衣物緊貼着皮膚,帶來陣陣寒意。
手腕上的刺癢似乎因爲剛才的緊張而變得更加難耐。
黑暗無邊無際。
而她知道,從今往後,即使他不在身邊,那部沉默的手機,也成了他無處不在的化身。
那單向的、隨時可能響起的鈴聲,將成爲她漫長囚禁歲月裏,最無法擺脫的夢魘之一。
馴化的第二步,不是身體的禁錮,而是讓恐懼,浸透她的每一寸精神疆域,再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