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城東市,人聲鼎沸,空氣中卻彌漫着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甜香氣,引得行人頻頻側目。最終都匯聚到一間門臉不大卻異常精致的鋪面前——烏木招牌上刻着飄逸的墨字:“枝枝奶茶”。
鋪子裏擠滿了人,大多是穿着鮮亮的年輕男女。他們手裏都捧着一種奇特的器物:粗陶杯身,上頭卻嚴絲合縫地壓着塊雕花木蓋,蓋子中央開了個小孔,一根削得光滑的細長蘆葦杆從中探出。杯壁上凝結着細密的水珠,在初夏的陽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微光。
臨街一座看起來很清雅的“雲來茶樓”,二樓雅間,窗戶敞着一條縫。窗邊立着一個男人,身姿挺拔如崖邊孤鬆。玄青色的錦袍看似尋常,卻隱隱流動着水波般的光澤,腰間懸一枚觸手生溫的羊脂白玉佩。他目光沉沉,落在對面“枝枝奶茶”店外排起的長龍,更落在那些年輕男女手中奇特的杯盞上。
“王爺,”身後侍立的精悍男子壓低聲音,“屬下打聽過了,這條街,還有這昭武城裏好些個新奇行當,都是同一個人的產業。”他頓了頓,語氣裏帶着難以置信的驚訝,“城主府那位大小姐——南之枝。”
“枝枝包包”、“枝枝棋牌室”、“枝枝跑腿”、“枝枝私房菜”、“枝枝美妝”……甚至還有一家掛着“枝枝錢莊”巨大招牌的鋪面,門前石階光可鑑人,進出的客人非富即貴。掌櫃的躬身遞上一張薄薄的、繪着繁復花押的紙片,那客人便滿意地揣入懷中離去。
王爺楚懷蘅的目光掃過街上鱗次櫛比的“枝枝”招牌,最終又落回奶茶鋪前一張懸掛的彩繪木牌上,上面用漂亮的楷書寫着:“新品限定:幽蘭清露,僅售十文。”
他端起面前的白瓷茶盞,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龍井,茶湯清冽回甘。可對面飄來的那股奶香與茶香、果香混合的奇異甜香,卻頑固的鑽入鼻腔,攪動着味蕾。他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無意識地輕叩兩下。
“這位南之枝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倒是個點石成金的人物。”
“是,”侍從陳鋒點頭,“產業之大,涉獵之奇,聞所未聞。有人說,她的財富,怕是能買下小半個江南道了……”
楚懷蘅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銳利如鷹,審視着這繁華喧囂中透出的勃勃生機。這生機,與他過往所知的任何商賈之道都迥然不同。它喧鬧、直接,帶着一種近乎豪橫的吸引力,將整座昭武城乃至周邊城池的錢財,都源源不斷的吸入“枝枝”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
他擱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出清脆的微響。“備帖,本王,明日拜會城主府。”遲疑一下,又補充,“以江南行商的身份吧。”
陳鋒立刻躬身:“是,屬下這就……”
話音未落,樓下的喧譁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短暫的按了下去,一陣清脆悅耳的環佩叮當聲由遠及近。
門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起。先踏入的是一位勁裝利落的年輕女子,眼神如電,瞬間掃過整個雅間,在窗邊的楚懷蘅身上略一停頓,銳利如刀鋒劃過。緊接着是一位沉穩的黑衣中年男子,目光低垂,氣息卻綿長深厚。兩人分立左右,無聲地護衛着中間的身影。
最後進來的人,讓楚懷蘅擱在膝上的手指幾不可察的捲動一下。
那女子明媚肆意,着一身料子極好的青碧色霓裳,腰間束着藍色絲絛,勾勒出利落的線條。長發簡單挽起,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翡翠玉簪,眉眼間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飛揚神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她像是這雅間的熟客,徑直走向臨窗一張空着的、鋪着軟墊的太師椅,腳步輕盈。
一直侍立在樓梯口、穿着整潔布衣的掌櫃立刻迎了上去,臉上堆滿笑容,腰彎得極低,聲音裏是發自肺腑的恭敬:“當家的,您來了!可有些日子沒見您過來坐坐了。”
“嗯,今兒跑馬去了,曬得慌,溜達回來順道蹭杯涼快的。”那女子隨意的擺擺手,聲音清亮,帶着點理所當然的爽利勁兒,目光已經投向窗外那熱鬧的奶茶鋪子,“去弄三杯,老規矩,半糖少冰哦。”她特意咬重了那四個字,仿佛那是什麼重要的消息。
“好嘞!當家的您稍坐,馬上就得!”掌櫃的應得幹脆,轉身就快步下樓,親自去張羅。
南之枝這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視線自然而然地在雅間內轉了一圈。她的目光掠過陳鋒警惕緊繃的臉,掠過桌上那個價值不菲的茶杯,最後,毫無預兆的落在了窗邊的楚懷蘅身上。
她的眼神瞬間起了變化。那裏面飛揚的神采沉澱下去,換成一種純粹的、帶着強烈探究意味的審視,如同精明的商人評估一件奇珍的價值,又像獵手在叢林中發現了值得認真對待的猛獸。
她的目光在他玄青錦袍那內斂的光澤上停頓了一瞬,落在他腰間的羊脂白玉佩上,最後定定地望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裏。
她微微歪了歪頭,細長的眉毛向上輕輕一挑。沒有言語,沒有詢問,只有一種無聲的、帶着強大自信的觀望。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窗外街市的喧囂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雅間裏只剩下一種無聲的張力在蔓延,如同兩股無形的氣場在謹慎地試探、碰撞。
陳鋒的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短刀柄,指節微微發白,氣息也沉凝了一分。唯有南之枝身後的勁裝女子和中年男子,依舊如同磐石般沉靜。
楚懷蘅端坐不動,迎着那道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他面上平靜無波,甚至唇角還維持着一絲極淡的溫和的弧度。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當那雙清澈又銳利的眼睛望過來時,他胸腔裏那顆久經風浪、早已波瀾不驚的心,竟像被投入石子的深井,極其細微的、卻無比清晰的波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