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駛離小鎮,熟悉的街景在車窗外飛速後退。蘇默靠在車窗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些他從小看到大的店鋪、學校和廟宇一一掠過,最終消失在視野中。
“疼嗎?”謝嶼輕聲問,手指輕輕觸碰蘇默臉頰上已經開始紅腫的掌印。
蘇默搖搖頭,又點點頭。身體的疼痛微不足道,真正痛的是胸口那個仿佛被挖空的地方。
“我們先回學校。”謝嶼握住他的手,“你需要休息。”
蘇默沒有回應。他的手機不停震動,屏幕上閃爍着姐姐的來電。他看了很久,最終按下關機鍵。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車輪行駛的噪音在耳邊嗡鳴。
三個小時後,他們回到了鷺城。熟悉的城市天際線出現在視野中,蘇默卻感到一種陌生的疏離。就在幾天前,這裏還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的自由之地。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謝嶼沒有帶他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他們在學校附近租的短租公寓。那是他們爲了新學期租的小空間,原本計劃等謝嶼從韓國回來後一起居住。現在,它成了蘇默臨時的避難所。
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廳,但光線很好。朝南的陽台可以望見遠處的山影,客廳裏散落着幾個還沒拆封的紙箱。
“我上周才搬進來一些東西。”謝嶼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
蘇默站在客廳中央,環顧這個原本應該充滿期待和希望的空間,現在卻只感到沉重的疲憊。
“我想洗個澡。”他說。
熱水沖刷着身體,卻洗不掉內心的寒意。蘇默靠在瓷磚牆上,任由水珠打在臉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淚。父親的怒吼、母親的哭泣、姐姐無奈的眼神在腦海中反復回放,像一部永不結束的悲劇。
當他走出浴室時,謝嶼已經準備了簡單的食物和一壺熱茶。
“吃點東西。”他把筷子遞給蘇默,“你臉色很不好。”
蘇默機械地接過,食不知味地吃着。兩人相對無言,只有餐具碰撞的輕微聲響。
“他們會原諒我的,對嗎?”蘇默突然問,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等他們氣消了,會接受我們的,對嗎?”
謝嶼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蘇默。但我希望如此。”
那晚,蘇默在陌生的床上輾轉難眠。每一次閉上眼睛,都能看到父親冰冷的表情。凌晨三點,他悄悄起身,走到陽台。
城市的夜景在腳下鋪展,萬家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每一盞燈後面,都是一個家庭,一段故事。而他,剛剛失去了自己的那一盞。
身後傳來腳步聲,謝嶼爲他披上一件外套。
“睡不着?”謝嶼輕聲問。
蘇默點點頭:“我感覺自己像個逃兵,拋棄了自己的陣地。”
“你不是逃兵。”謝嶼的手臂環住他的肩膀,“你只是選擇了不在一場不可能贏的戰爭中犧牲。”
“但他們是我父母,謝嶼。我從小就被教導,孝順是最重要的美德。”
“孝順不意味着犧牲自己的人生。”謝嶼的聲音很輕,“我爺爺曾經告訴我,真正的孝道是活出自己的價值,讓父母爲你驕傲,而不是盲目服從。”
蘇默靠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份溫暖。在這個孤獨的夜晚,這是唯一的慰藉。
第二天早晨,蘇默重新開機。幾十條未讀消息涌進來,大部分來自姐姐。
「爸媽氣壞了,但更多的是傷心」
「媽一直在哭,說你被帶壞了」
「爸說你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回來」
「你還好嗎?在哪裏?回個消息」
蘇默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終只回復了姐姐:「我安全,在學校。替我照顧爸媽。」
放下手機,他深吸一口氣,對謝嶼說:“陪我去個地方。”
他們去了市裏最大的書店。在心理自助區,蘇默仔細翻閱着有關家庭關系和性少數群體的書籍。最後,他選了幾本,又買了一個新的筆記本。
“你要做什麼?”回公寓的路上,謝嶼好奇地問。
“如果無法當面溝通,也許文字可以。”蘇默撫摸着書的封面,“我想給他們寫信,解釋我的想法,我的感受。也許...也許他們願意理解。”
謝嶼的眼神柔軟下來:“需要我幫忙嗎?”
蘇默搖搖頭:“這是我必須自己做的事。”
接下來的幾天,蘇默沉浸在閱讀和寫作中。他學習着如何表達自己的性取向,如何解釋這不是一種選擇或疾病,而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他回憶童年,回憶那些早已顯露的跡象,回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衆不同的瞬間。
在給父母的信中,他寫道:
「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知道你們很傷心,很失望。請相信,我同樣痛苦。沒有哪個孩子願意讓父母難過,但我必須誠實面對自己。
愛上謝嶼不是我一時的沖動或叛逆。和他在一起,我第一次感到完整,感到被理解和接納。這種感受,我無法爲了符合社會期待而放棄。
我不是變態,不是病人。我只是一個愛上另一個男人的人。這並不影響我成爲一個好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一個讓你們驕傲的兒子。
我永遠愛你們,無論你們是否接受真實的我...」
寫到這裏,蘇默停筆,淚水模糊了字跡。他把信紙揉成一團,重新開始。一次又一次,他試圖找到最合適的詞語,能夠穿透偏見的壁壘,抵達父母的心。
謝嶼尊重他的空間,只是按時準備三餐,確保他好好吃飯睡覺。有時深夜醒來,蘇默會發現謝嶼靜靜坐在客廳,守候着他的不安。
一周後,信終於完成了。蘇默小心地封好信封,貼上郵票,卻遲遲沒有投遞。
“我怕。”他向謝嶼承認,“怕他們連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
謝嶼握住他的手:“無論如何,你嚐試了。這需要勇氣。”
最終,蘇默把信投進了郵筒。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奇特的釋然,仿佛無論結果如何,他至少說出了自己的真相。
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漫長。蘇默試圖恢復正常生活——準備畢業論文,整理作品集,爲北京的實習面試做準備。但心思總是飄回那個閩南小鎮,想象着父母收到信時的反應。
爲了分散注意力,他接了幾個商業拍攝項目。透過鏡頭觀察世界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在一次婚紗照拍攝中,他看着新郎新娘幸福的笑容,內心涌起一陣酸楚。
“有一天,我們也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嗎?”當晚,他問謝嶼。
謝嶼沒有立即回答。他正在整理去韓國的行李,機票就放在書桌上,距離出發只剩兩周。
“我不知道,蘇默。”他最終說,“但我會爲此努力,直到那一天到來。”
出發日期的臨近像一片陰影,籠罩着他們。蘇默發現自己常常在深夜醒來,確認謝嶼還在身邊。分離的焦慮與家庭的創傷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越纏越緊。
一天下午,蘇默在暗房沖洗照片時,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他扶着水槽,眼前發黑,耳邊響起尖銳的鳴聲。
“蘇默?”謝嶼推門進來,立刻察覺不對,“你怎麼了?”
“沒事...”蘇默試圖站直,卻差點摔倒。
謝嶼趕緊扶住他,觸摸到他額頭的冷汗:“你在發抖。我們去醫院。”
“不去醫院。”蘇默抓住他的手臂,“只是有點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
謝嶼沒有堅持,但眼神中的擔憂加深了。他把蘇默扶到床上,爲他端來熱水和食物。
“你最近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好。”謝嶼坐在床邊,語氣嚴肅,“我擔心你。”
蘇默閉上眼睛:“我只是...很累。”
那種累是深入骨髓的,睡眠無法緩解,休息無法消除。它來自於內心的撕裂,來自於無法調和的矛盾,來自於對未來的恐懼。
第二天,謝嶼堅持帶他去看心理醫生。起初蘇默抗拒,最終在謝嶼的勸說下同意了。
診室裏,醫生溫和地詢問他的情況。蘇默起初拘謹,但隨着談話深入,那些壓抑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出口。他談到家庭的期望,出櫃的創傷,對分離的恐懼,以及內心深處那個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的聲音。
“聽起來你一直在爲別人的期望而活。”醫生說,“現在你選擇了自己,卻感到內疚和焦慮。”
蘇默點頭:“我害怕我的選擇傷害了父母,也害怕最終證明這個選擇是錯的。”
“選擇沒有對錯,只有後果。”醫生平靜地說,“而後果,是可以面對的。”
離開診所時,蘇默感到一絲輕快,仿佛卸下了部分重負。他預約了下一次的見面,決定繼續這段治療之旅。
回家的路上,他主動握住謝嶼的手:“謝謝。”
謝嶼有些驚訝:“謝什麼?”
“爲了一切。”蘇默輕聲說,“爲了沒有放棄我。”
那天晚上,蘇默睡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個安穩覺。沒有噩夢,沒有中途驚醒,只有深沉、平靜的睡眠。
清晨,他在謝嶼的懷抱中醒來。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牆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這一刻的寧靜如此珍貴,仿佛暴風雨中短暫的停歇。
“無論發生什麼,”蘇默輕聲說,手指輕輕描摹謝嶼的輪廓,“我們都會一起面對,對嗎?”
謝嶼睜開眼睛,微笑:“對。”
這個承諾在晨光中回蕩,堅定而溫暖。前路依然艱難,回信可能永遠不會來,分離即將到來,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擁有彼此。
而有些時刻,就足以支撐人走過漫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