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天空是一種熟悉的灰。蘇默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車站，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帶着煤煙味的空氣。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北方城市，爲了那個來之不易的實習機會。
“蘇默！”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女生舉着寫有他名字的牌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他走過去：“我是蘇默。”
“歡迎來到北京！我是陳薇，工作室的助理。”女生熱情地接過他的一個小包，“車在那邊，我先送你去住處。”
前往公寓的路上，陳薇不停地介紹着北京的各種地標和工作室的情況。蘇默望着車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感到一陣眩暈。這座城市太大，太忙碌，與鷺城的寧靜截然不同。
住處是工作室提供的小型公寓，位於東四環的一個老小區裏。房間不大，但幹淨整潔，有一扇朝南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光禿禿的梧桐樹。
“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早上九點我來接你去工作室。”陳薇離開前說，“很高興有你加入我們，李老師很欣賞你的作品。”
李老師是這家攝影工作室的創始人，國內知名的紀實攝影師。能夠在他手下實習，是無數攝影專業學生的夢想。
陳薇離開後，蘇默打開行李箱，開始整理物品。在箱子的最底層，他小心地取出謝嶼送的拍立得和那盒已經用了一小半的相紙。相機旁邊，是謝嶼離開那天他拍的第一張照片——空蕩的街道，灰藍的天空。
他把照片貼在床頭，然後拍下了新房間的第一張影像：從窗戶望出去的北京街景。
傍晚，他獨自在小區附近漫步。北京的秋天比南方更加幹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他在一家小面館吃了晚飯，然後回到空蕩的公寓。
視頻通話的提示音響起時，他正坐在窗前發呆。
“到了嗎？”屏幕那端，謝嶼的背景是一個簡潔的學生宿舍，“新環境怎麼樣？”
“到了。一切都好。”蘇默把攝像頭轉向窗外，“北京比我想象中更大，更...灰色。”
謝嶼笑了：“等你熟悉了就會發現它的魅力。記得去故宮和長城拍照。”
他們聊了各自的近況。謝嶼的研究生課程已經正式開始，課業繁重但充滿挑戰。蘇默則描述了工作室的情況和即將開始的工作。
“李老師下周要帶我去山西，拍攝一個關於傳統村落的專題。”蘇默說，聲音中帶着一絲興奮，“可能要待兩周。”
“太好了！這是很好的機會。”謝嶼的眼神充滿驕傲，“我就知道你會發光。”
通話結束後，蘇默感到一陣熟悉的空虛。即使分享了彼此的喜悅，距離依然存在，像一層透明的薄膜，隔在他們之間。
第二天，陳薇準時來接他。工作室位於798藝術區，由一座老廠房改造而成，挑高的空間裏掛滿了各種攝影作品。
“蘇默，歡迎。”李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留着短發，穿着簡單的黑色T恤，“我看過你的畢業作品集，特別是那組關於‘距離’的照片，很有感覺。”
“謝謝李老師。”蘇默有些緊張地點頭。
“不必拘謹，在這裏我們都是創作者。”李老師拍拍他的肩，“下午我們開個會，討論山西之行的拍攝計劃。你先熟悉一下環境。”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蘇默在工作室裏參觀，協助整理器材，認識了其他幾位攝影師和助理。這裏的工作氛圍專業而自由，每個人都全心投入自己熱愛的創作。
中午，他收到姐姐發來的消息：「媽出院了，情況穩定。勿念。」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他鬆了口氣。他回復：「謝謝姐。保重。」
下午的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李老師詳細講解了山西之行的拍攝主題和計劃——記錄那些即將消失的傳統村落和手工藝。蘇默被分配負責人物肖像部分，這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有問題嗎？”會議結束後，李老師問他。
蘇默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我擔心自己無法準確把握那些村民的情感和故事。”
“那就不要‘把握’。”李老師說，“去感受，去理解，然後記錄。真實的影像來自於尊重，而非掌控。”
這句話讓蘇默思考了很久。當晚，他在給謝嶼的信中寫道：「今天學到了重要的一課：最好的作品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被發現和尊重的結果。」
山西之行比預期更加艱苦。十一月的晉北已經十分寒冷，他們駐扎的村莊條件簡陋，熱水稀缺，網絡信號時有時無。但蘇默從未感到如此充實。
每天清晨，他隨着村民起床，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烤饃的老婦人，編筐的老漢，在土坡上放羊的孩子。他的相機捕捉着那些布滿皺紋的臉龐和長滿老繭的雙手，每一道紋路都是一個故事。
“你和其他攝影師不一樣。”一天，那位編筐的老漢對他說，“你不只是拍照，你在看，在聽。”
蘇默坐在老漢身邊，幫他整理柳條：“因爲我想知道您的故事。”
老漢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我有什麼故事？一輩子就在這裏，編筐，吃飯，睡覺。”
“但您的手藝很美。”蘇默真誠地說，“應該被記住。”
那天下午，老漢教他基本的編織技巧。蘇默的手指笨拙地移動，柳條不時滑落，但老漢耐心地指導。在夕陽的餘暉中，蘇默爲老漢拍下了一張肖像——他手持一個半成品筐，眼神專注而平靜。
晚上，他試圖把這張照片發給謝嶼，但網絡太差，傳輸總是失敗。最終，他只發了一封簡短的郵件：「今天學會了編筐。想你。」
兩周的拍攝結束後，他們返回北京。工作室開始緊張的後期制作階段，蘇默負責初選和初步處理他拍攝的肖像作品。
“這張很棒。”李老師站在他身後，看着屏幕上那位編筐老漢的照片，“你捕捉到了他的尊嚴。”
蘇默點點頭：“因爲他本來就有尊嚴，我只是沒有把它掩蓋掉。”
李老師欣賞地看了他一眼：“你學得很快。”
十二月的北京開始下雪。一天晚上，蘇默加班到很晚，走出工作室時，發現外面已經白茫茫一片。雪花在路燈下飛舞，像無數輕盈的羽毛。
他站在雪中，讓雪花落在頭發和肩膀上。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雪，那種純淨的美讓他幾乎窒息。
他拿出拍立得，想要記錄這一刻，卻發現相紙已經用完。在北京的忙碌生活中，他忘記了補充。
回到公寓，他打開電腦，發現謝嶼發來了一封長信。信中附帶了大量首爾的雪景照片，還有一段視頻——謝嶼在宿舍樓下堆了一個雪人，插着一根胡蘿卜當鼻子。
「首爾也下雪了，比北京早一周。堆雪人時想起你，如果你在，一定會拍很多照片。附上雪人和我的問候。聖誕快到了，機票已訂，12月23日到北京。等我。」
蘇默反復看着那封信，淚水不知不覺滑落。三周，還有整整三周。
第二天，他去買了新的相紙，然後開始了一個新的項目——記錄北京的冬日和等待。每一天，他拍一張照片，記錄時間的流逝和期待的累積。
第十二天，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看到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
“媽？”他小心翼翼地接起。
電話那端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是一聲輕微的抽泣。
“默默...”母親的聲音蒼老而脆弱，“你還好嗎？”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壓抑的情感。蘇默靠在牆上，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很好，媽。你呢？身體怎麼樣？”
“老樣子。”母親輕聲說，“北京冷嗎？記得多穿衣服。”
這種平常的關心，在他們之間已經缺席了太久。蘇默閉上眼睛，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溫暖。
“我看了你寄來的信。”母親繼續說，“所有的信，都看了。”
蘇默的心跳加速：“媽...”
“我需要時間，默默。”母親的聲音帶着哭腔，“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好，媽。多久都可以。”
通話結束後，蘇默在窗前站了很久。窗外的北京籠罩在灰蒙蒙的霧霾中，但他的內心卻有一束光，穿透了所有陰霾。
那天晚上，他寫了一封長信給謝嶼，講述了與母親通話的經過。在信的結尾，他寫道：「也許理解和接納需要一個過程，但愛一直都在。就像冬天的土地，看似荒蕪，實則孕育着春天的種子。」
十二月的日子在忙碌和期待中飛逝。蘇默的工作獲得了李老師的充分肯定，他的部分作品甚至被選入了一個即將開幕的攝影展。與此同時，他與母親的通話變得越來越頻繁，雖然父親依然沒有直接聯系他，但通過姐姐，他知道父親開始悄悄關注他的作品。
12月22日，謝嶼出發的前一天，北京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城市銀裝素裹，異常安靜。
蘇默請了半天假，仔細打掃了公寓，買了新鮮的花，在冰箱裏塞滿了謝嶼喜歡的食物。然後，他坐在窗前，看着雪花飄落，等待明天的到來。
傍晚，門鈴意外響起。蘇默疑惑地開門，看到一個快遞員站在門口。
“蘇默先生嗎？有您的國際快遞。”
包裹來自首爾，寄件人是謝嶼。蘇默小心地打開，裏面是一本手工裝訂的相冊和一張字條。
「提前的聖誕禮物。這是我們分離的98天裏，我眼中的世界。而現在，我終於可以親眼看見你了。明天見。」
蘇默翻開相冊，第一頁是謝嶼宿舍的窗戶，接着是漢陽大學的教室，首爾的街道，咖啡館的角落，圖書館的燈光...每一張照片背面都寫着日期和簡短的文字，記錄着他的思念和日常。
最後一張照片是謝嶼的機票，北京到首爾的往返票，日期是明天。
蘇默把相冊抱在胸前，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愛。分離的日子即將結束，而他們都將以更好的自己，迎接重逢。
窗外，雪依然在下，覆蓋了所有的灰色，世界一片純淨的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