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時間，在田野間過得飛快。當秋風開始帶着一絲涼意，玉米葉由深綠轉向金黃時，所有人都知道，交卷的時刻到了。
收獲日定在了一個晴朗的周末。這一天，何家村的氣氛像過節一樣。村民們自發地聚集在實驗田的田埂上，好奇地張望着，低聲議論着。他們想親眼看看，這群城裏人搗鼓了三個月的“洋玩意”，到底能不能比得上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
沈文哲是在前一天晚上抵達的。他沒有入住縣裏最好的酒店，而是和陳菲他們一樣，住進了村民家裏。第二天一早，當他穿着一身簡潔的休閒裝，出現在田埂上時，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似乎被鄉野的晨霧沖淡了不少。
實驗的最終評測分爲三個部分，嚴格按照何璐嫿當初提出的方案進行。
第一項：產量評測。
“數據田”率先開始收割。陳菲指揮着兩台小型的收割機開了進去。機器轟鳴着，效率極高，不到一個小時，五畝地的玉米全部收割完畢，整齊地堆放在田邊。過磅的時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財務專員在一個便攜電子秤上讀出了最終數字：“‘數據田’，總產量2715公斤，折合畝產543公斤。”
這個數字，讓陳菲的團隊成員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這個產量，不僅超過了何璐拿嫿地裏原先的畝產，也精準地達成了他們最初設定的目標。
接下來，輪到“經驗田”。
沒有機器，何璐嫿和父親帶着十幾個村民，說說笑笑地走了進去。他們用最傳統的方式，一人一行，徒手將飽滿的玉米棒子一個個掰下，放進背後的竹筐裏。這個過程充滿了煙火氣，更像是一場慶祝豐收的聚會。
收割的速度明顯慢了很多，但沒有人催促。沈文哲就站在田埂上，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何父如何嫺熟地判斷哪一根玉米棒子可以采摘，看着何璐嫿和村民們之間的默契互動。
收割完畢，稱重。
何璐嫿親自報出了數字：“‘經驗田’，總產量2140公斤，折合畝產428公斤。”
比“數據田”足足少了20%以上。
結果一出，村民們有些失望，而陳菲團隊那邊則傳來了一陣壓抑不住的歡呼。在“效率”這個維度上，他們贏了，贏得毫無懸念。
陳菲走到沈文哲身邊，低聲但自信地說道：“沈總，數據顯示，我們的標準化流程在產能上具有壓倒性優勢。只要解決了品質問題，大規模復制是完全可行的。”
沈文哲沒有回應，只是看着何璐嫿。她臉上沒有絲毫的失落，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第二項：品質評測。
場地轉移到了何璐嫿家寬敞的院子裏。兩口大鍋同時支起，分別煮着來自兩塊田的玉米，除了用A和B做標記，沒有任何區別。
評測員的構成很多元：有沈文哲、陳菲和張立；有幾位從上海特意趕來的美食專欄作家；還有村長和幾個在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輩。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雙盲測試”。
熱氣騰騰的玉米被切成小段，端了上來。
所有人都先拿起了標記爲A的玉米。這是“數據田”的產出。
入口，很甜，糯性也不錯。對於沒有吃過“金穗六號”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一款品質上乘的甜玉米。美食家們點點頭，在評分表上記錄着，表情尚可。
接着，是標記爲B的玉米。
當第一口咬下時，院子裏出現了一瞬間的安靜。
隨即，一位向來以挑剔著稱的美食作家，眼睛猛地一亮，他甚至顧不上說話，又迫不及待地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和A相比，B的甜味更加清澈、純粹，帶着一種山泉般的回甘。糯性也更勝一籌，顆粒在口中爆開的感覺，豐腴而富有彈性。最重要的是，那股混合着板栗和牛奶的獨特植物香氣，在B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餘味悠長，仿佛能讓人看到陽光和土地。
A是標準化的、優秀的產品。而B，則是有靈魂的、令人驚豔的作品。
“就是這個味道！”村長一拍大腿，“跟璐嫿她爸當年種出來的一模一樣！”
答案已經無需言語。在最後的評分統計中，標記爲B的“經驗田”玉米，以近乎滿分的姿態，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陳菲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看着自己碗裏那塊只咬了一口的A玉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數據上的勝利，在味蕾最誠實的評判面前，顯得如此蒼白。
第三項：成本與可持續性評測。
這次，主講人是張立。他走上前來，打開筆記本電腦，將屏幕轉向沈文哲。他沒有做花哨的PPT，只是展示了兩份最原始的報告。
“沈總，這是兩塊實驗田的成本核算。”他指着屏幕，“‘數據田’，初期投入包括滴灌系統、傳感器、進口生物藥劑和營養液，總計3.8萬元。後期人力成本較低。而‘經驗田’，初期幾乎零投入，成本主要是農家肥的收集和人力，總計約0.7萬元。”
他頓了頓，切換到下一頁，這是他這三個月來最驕傲的研究成果。
“這是收獲後，我們對兩塊土地進行的土壤檢測報告。”張立的聲音帶着一絲激動，“經過三個月的種植，‘數據田’的土壤有機質含量下降了6%，多種微量元素出現虧損，土壤略有板結。而‘經驗田’，因爲使用了農家肥和綠肥套種，土壤有機質含量反而提升了4%，並且在收獲玉米的同時，我們還額外收獲了近200公斤的黃豆，這部分收益，完全可以覆蓋所有人力成本。”
“結論是，”張立推了推眼鏡，鄭重地說道，“‘經驗田’模式，不僅最終產出的玉米品質更高，而且投入成本更低，對土地是一種滋養而非消耗。它實現了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的統一。從長遠來看，這是一種更健康、也更‘賺錢’的模式。”
報告結束。院子裏一片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文哲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終裁決。
沈文哲站起身，他沒有先說話，而是走到何父面前，非常鄭重地伸出手：“老先生，您讓我看到了什麼是對土地真正的尊重。您是真正的專家。”
何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和沈文哲握在了一起。
然後，沈文哲轉向衆人，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院子。
“這場實驗，結果已經很清楚了。在品質、成本和可持續性上，‘經驗田’完勝。這證明了何璐嫿小姐的堅持，是完全正確的。”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陳菲和她的團隊。
“但是，這不代表‘數據田’的探索毫無意義。它讓我們知道了效率的極限在哪裏，也讓我們擁有了監測和記錄的能力。沒有這些數據對比，我們今天無法如此清晰地量化出‘經驗’的價值。”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何璐嫿身上。
“所以，我的決定是：‘金穗六號’未來的標準化種植手冊，將以‘經驗田’的模式爲核心，以何璐嫿小姐和何老先生的技術爲絕對主導。”
“同時，”他話鋒一轉，“張立的團隊要將這些‘經驗’，全部轉化爲可記錄、可學習、可傳承的數字化標準。比如，何老先生用手捻土判斷溼度，張立就要研究出，這個手感對應的是百分之幾的含水量。再比如，套種的豆子到底爲土壤補充了多少氮，這些都要有數據支撐。我們要做的，不是用數據取代經驗，而是用數據去解讀經驗，放大經驗，傳承經驗。”
“陳菲，”他看向自己的得力幹將，“你的團隊，接下來的任務，不是去追求單純的產能，而是要爲這套全新的‘經驗數字化’標準，搭建起一套匹配它的供應鏈、品牌和市場體系。我們要讓消費者知道，他們花錢買到的每一根玉米，背後都蘊含着怎樣的匠心和科學。”
最後，他看着何璐嫿，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欣賞與信任。
“何璐嫿，從今天起，你將正式擔任‘金穗六號’項目的首席技術官。陳菲和張立的團隊，都將向你匯報。我給你完全的授權，去建立一個屬於我們，也屬於這片土地的，全新的農業標準。”
院子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何璐嫿看着眼前的沈文哲，又看了看身旁的父親和一張張淳樸的笑臉，眼眶微微有些溼潤。
她知道，從這一天起，她守護的，將不再只是一片小小的玉米地。而是一份承載着傳統智慧與現代科技，關乎着土地與未來的，沉甸甸的答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