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天後,梧舟才從腳店出來。

他沒再回律陰司,而是在西市最混雜的地段,賃了間背陰、潮溼的半地下小屋。用身上僅剩的銅錢,換了幾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又買了些最劣質的幹糧。他將公服和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東西,連同那塊木屑,用油布層層包好,塞進了牆角的磚縫裏。

唯有那幾頁舊紙上的內容,還有紅酥手冷玉般的指尖與那抹暗紅,夜夜在他腦中反復描摹,揮之不去。他不敢再去泥丸坊打聽,紅酥手的警告如同懸在頭頂的冰錐。但“鮫人淚”、“玲瓏局”這幾個詞,像毒蟲般噬咬着他。

他知道,單憑自己,在這偌大的落雲京,想要觸及這些隱秘,無異於癡人說夢。他需要助力,需要信息,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身份掩護。

他想到了律陰司。但何清與江晏的恐懼猶在眼前,直接回去無異於自投羅網,也可能給他們帶來麻煩。

躊躇兩日,他想到了一個折中的法子。他在西市一家聲譽尚可的鏢局,找了個送信到鄰縣的短差,報酬微薄,但能離開京城幾日,也算暫避風頭。臨行前,他用最普通的信紙,以極潦草、模仿市井口吻的筆跡,寫了兩封匿名短箋。一封給何清,只提了一句:“十二樓舊木屑,其味腥甜,似與‘鮫人淚’有涉,慎。”另一封給江晏,內容更簡:“泥丸坊老叟,舊紙有‘玲瓏局’圖樣,惜失。”

他故意用半真半假、語焉不詳的信息,既點出關鍵,又留有餘地,更像是某種試探或交易的前奏。信中沒有落款,投遞也選了距離律陰司兩條街外的一個公用信筒。

做完這些,梧舟便隨鏢隊出了城。一路上風雪載途,他沉默寡言,只埋頭做事,心裏卻時刻緊繃,留意着任何風吹草動。他不知道那兩封信會帶來什麼,是石沉大海,還是引來更深的猜忌,甚或是……殺身之禍?

五日後,差事完畢,梧舟回到落雲京。城裏似乎沒什麼變化,年關將近,街市反而更顯蕭條冷清,只有巡邏的闋陽司緝事比往日更多了些。

他回到那間半地下小屋,一切如舊,牆角磚縫裏的東西也沒人動過。他稍稍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出門,只每日靠幹糧度日,如同陰溝裏的老鼠。

又過了兩日,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

來的是江晏。

他一身尋常商賈打扮,裹着厚裘,帽檐壓得很低,敲開門時,梧舟幾乎沒認出來。江晏閃身進屋,反手閂上門,動作幹脆利落。他摘下帽子,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銳利,一掃在律陰司時的疲憊與驚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冰冷的鎮定。

“你小子,膽子不小。”江晏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梧舟從未聽過的威嚴,“那種時候,還敢往律陰司遞信。”

梧舟心頭一緊,垂下眼:“江叔,我……”

“信我看到了。何清那邊,我攔下了。”江晏打斷他,走到那張破木桌旁坐下,自顧自倒了杯冷水,“‘鮫人淚’,‘玲瓏局’……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梧舟搖頭:“不知。只在舊紙上看到提及。”

江晏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內心。半晌,他才緩緩道:“‘玲瓏局’是前朝覆滅前,宮內一個極隱秘的匠作機構,專司爲皇室和某些特殊勢力打造一些……非常之物。機關、暗器、奇毒,乃至一些難以言說的詭器。‘鮫人淚’據傳是他們調配的一種特殊溶劑或粘合劑,配方早已失傳,據說效力奇特。”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前朝亡後,‘玲瓏局’煙消雲散,其技藝和制品大多被銷毀或封存。如今重現蹤跡,還和‘朱痕’扯上關系……”

他沒有說下去,但話裏的寒意,比屋外的冰雪更甚。

“那……紅酥手……”梧舟忍不住低聲問。

江晏的眼神驟然鋒利如刀:“你見到她了?”

梧舟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點頭,簡略說了在泥丸坊巷口的遭遇,隱去了自己還東西和對話的細節,只強調對方未下殺手,似乎意在警告。

江晏聽完,沉默良久。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擊着,發出規律的篤篤聲。這節奏,莫名讓梧舟想起律陰司裏那些老吏審閱疑難卷宗時的習慣。

“她既未當場殺你,又示意你退回泥丸坊……”江晏沉吟道,“或許,在她看來,你只是個偶然撞見、又識趣歸還了關鍵部件的小吏,不足以構成威脅,也不值得爲殺你而多生枝節。又或者……”他抬眼,目光復雜地看了梧舟一眼,“她留着你的命,另有他用。‘朱痕’行事,向來難以常理揣度。”

“江叔,我該怎麼辦?”梧舟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

江晏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你想繼續查下去?哪怕可能粉身碎骨?”

梧舟沉默片刻,抬頭迎上江晏的目光:“我不知道。但我已經看到了,知道了。若就此裝作不知,逃回泥丸坊那樣的地方苟活,我……不甘心。而且,她放過我一次,未必會放過第二次。若‘朱痕’或其背後之人覺得我知道得太多,我躲到哪裏都沒用。”

江晏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意外。“你倒比我想的清醒。”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從縫隙裏望着外面陰沉的天色,“眼下有個機會,或許能讓你暫時避開風頭,也能接觸到一些……平時接觸不到的人和事。”

“什麼機會?”

“白鷺書院,年後開春第一次招收生徒。”江晏轉過身,“你應該聽說過。”

梧舟當然聽說過。白鷺書院,是今上登基次年,由那位垂簾聽政的“妖後”——如今該稱聖後或女帝陛下——親自下旨創辦。名義上是爲皇室及勳貴子弟延請名師、講習經史韜略,實則朝野皆知,這是聖後培植親信、制衡朝中老臣勢力的重要一步。書院招收極爲嚴格,只限五品以上京官及有爵位的勳貴子弟,且需經過嚴苛的考核與審查。

“我哪有資格……”梧舟苦笑。

“你自然沒有。”江晏走回桌邊,從懷中取出一份折疊整齊的文書,放在桌上,“但何清早年曾對京兆尹府一位主簿有恩,那人如今在吏部有些門路,正好管着今年書院雜役、書童的招募名錄。書院新建,需要大量底層人手打理藏書閣、照料筆墨、傳遞文書等。這些職位不入流,審查也相對寬鬆,尤其是對身家清白、略通文墨的孤貧子弟,有時反而優先。”

他指着那份文書:“這是你的新身份。洛州遭災南遷的流民之後,父母雙亡,投親不遇,暫居京郊,略識得幾個字,爲人勤懇。我已安排妥當,年後你便以‘洛舟’之名,進入白鷺書院,充當藏書閣的灑掃書童。”

梧舟拿起那份文書,紙張粗劣,墨跡卻清晰,連同附着的保結、路引一應俱全,儼然一副準備周詳的假身份。他心中震驚,看向江晏。能在短短幾日間,不動聲色地弄出這樣一套幾乎無懈可擊的身份文書,這絕非一個尋常的五品司律能做到的。

江晏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何清只當是還我個人情,幫你謀條生路。他不知曉紅酥手之事,你也莫要再與他提起。至於這身份文書……”他頓了頓,“律陰司二十年,總有些不爲外人道的人情和門路。你只需記住,從今日起,你就是洛舟,律陰司的梧舟已經‘病逝’。這是你活下去,也是你或許能接觸到某些秘密的唯一機會。”

他將“某些秘密”幾個字,咬得微重。

“書院之內,魚龍混雜,既是庇護所,也是是非地。”江晏繼續叮囑,“你的職責是灑掃藏書閣,那裏典籍浩瀚,不乏前朝遺珍、民間孤本,甚至可能有一些……不該出現在明面的東西。多看,多聽,少問,更不許主動追查。你的任務,是活着,是觀察,是留心任何可能與‘玲瓏局’、‘鮫人淚’或是……無字帖有關的蛛絲馬跡。若有發現,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聯系律陰司。時機若到,我自會設法與你接觸。”

“江叔,你……”梧舟忍不住想問,你究竟是誰?爲何能做到這些?又爲何要如此幫我?

江晏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有些事,你不知道爲好。知道多了,對你,對我,都沒好處。”他的眼神恢復了一貫的深沉,甚至帶上一絲疲憊,仿佛剛才那一閃而過的威嚴與果決只是錯覺,“記住,在白鷺書院,你只是個最底層、最不起眼的書童。忘掉律陰司,忘掉‘朱痕’,忘掉你曾經的好奇。如果還想活着走出那座書院的話。”

說完,他重新戴好帽子,裹緊厚裘,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間半地下的小屋。

梧舟握着那份尚帶餘溫的文書,站在昏暗的光線裏,久久未動。

江晏身上謎團重重。但此刻,這身份文書,這進入白鷺書院的機會,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年後,上元節剛過,殘雪未消。

梧舟,不,現在是洛舟,穿着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粗布棉袍,背着一個小小的、空癟的包袱,隨着十幾個同樣神情拘謹、衣衫寒酸的少年,從白鷺書院不起眼的側門,低頭走了進去。

書院占地面積極廣,坐落於落雲京東南,毗鄰皇家林苑。高牆深院,飛檐鬥拱,氣象森嚴。入門便是巨大的白石影壁,上面陰刻着聖後親題的“明德求是”四個大字,鐵畫銀鉤,力透石背。繞過影壁,是開闊的廣場和層層遞進的殿宇、講堂、齋舍,遠處還能望見假山亭台和一片結冰的湖面。

與他們這些新入雜役的寒酸不同,廣場上已有一些早到的生徒在走動。皆是錦衣華服,年紀不大,卻大多神色倨傲,氣度不凡,身邊跟着殷勤的書童或護衛。交談聲、笑鬧聲隱約傳來,帶着與這森嚴環境格格不入的鮮活與張揚。

這就是未來的帝國菁英,或許也是未來朝局的主宰者們。

洛舟垂下眼,跟着管事,穿過一道道回廊,走向書院最偏僻的西北角。那裏矗立着一座五層高的木石結構樓閣,飛檐如翼,古意盎然,正是白鷺書院的藏書閣——聽濤閣。

閣前已有幾名老雜役在打掃庭院積雪。管事將洛舟交給一個姓胡的瘦高老吏,便匆匆離去。胡老吏看起來有六十多歲,面容枯槁,眼神渾濁,只簡單交代了灑掃的範圍、時辰和規矩——每日早晚各一次,擦拭書架浮塵,清掃地面,不得損壞書籍,不得大聲喧譁,更不得擅動閣內藏書。其餘時間,若無召喚,不得隨意進入閣內。

“聽明白了?”胡老吏咳嗽兩聲,啞着嗓子問。

“明白了。”洛舟低聲應道。

胡老吏點點頭,遞給他一塊抹布和一個掉光了毛的舊雞毛撣子,指了指一樓東側那一排排高及屋頂的沉重書架:“今日便從那裏開始。仔細些,這裏的書,弄壞一本,賣了你也賠不起。”

洛舟接過工具,走向那片沉寂的書海。書架是上好的楠木所制,散發着淡淡的、混合着墨香與陳年紙張的氣味。架上典籍分門別類,經史子集,汗牛充棟。陽光從高高的菱花窗斜射進來,在光滑的木地板和厚重的書脊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拿起抹布,開始從最底層的書架擦拭。動作機械,心神卻繃緊。江晏的話在耳邊回響:“多看,多聽,少問……留心任何可能與‘玲瓏局’、‘鮫人淚’或是……無字帖有關的蛛絲馬跡。”

這浩瀚書海,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他沒有選擇。他只能從這最底層、最繁重的灑掃開始,一寸一寸地,去觸摸這座帝國未來權力核心的隱秘角落。

擦拭間隙,他偶爾能聽到閣樓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或是低低的交談聲。那是書院的山長、講書先生,或是少數有權限進入上層閱覽的資深生徒。

臨近午時,洛舟正擦拭到一排標注爲“匠作雜錄”的書架前。這裏的書籍明顯更舊,也更雜亂,有些甚至連封面都已脫落。他隨意抽出一本薄冊,想拂去灰塵,冊子卻因年久脆化,邊緣碎裂,掉出幾片殘頁。

他彎腰去撿,目光掃過殘頁上的字跡。那是用一種非常古老的字體書寫的,晦澀難懂。但其中一頁的角落,畫着一個極其簡略的、類似於機括鎖眼的圖案,旁邊有兩個小字,墨色幾乎淡去,但仍可勉強辨認:

“玲瓏”。

洛舟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迅速將那幾片殘頁撿起,借着窗外光線仔細辨認。圖案確實與他記憶中所見的帶倒鉤接口有幾分神似,但那兩個小字更爲關鍵。他將殘頁小心地夾回原冊,又將那本薄冊放回書架原處,但位置稍稍挪動,做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標記。

這只是開始。

他將抹布浸入水桶,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抬起頭,望向聽濤閣高處那些被陰影籠罩的書架。

白鷺書院,聽濤閣。

這裏埋葬的,或許不只是故紙堆裏的學問。

猜你喜歡

大小姐,聯姻對象請好好選大結局

《大小姐,聯姻對象請好好選》中的顧以安蘇晚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職場婚戀風格小說被阿娜娜呀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阿娜娜呀”大大已經寫了101923字。
作者:阿娜娜呀
時間:2025-12-19

大小姐,聯姻對象請好好選免費版

《大小姐,聯姻對象請好好選》是一本引人入勝的職場婚戀小說,作者“阿娜娜呀”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顧以安蘇晚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01923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阿娜娜呀
時間:2025-12-19

爲了不娶妻假裝媽寶男?我直接嫁了完整版

《爲了不娶妻假裝媽寶男?我直接嫁了》是一本引人入勝的職場婚戀小說,作者“一朵大黃花”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林煙傅清則勇敢、善良、聰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45737字,喜歡職場婚戀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一朵大黃花
時間:2025-12-19

林煙傅清則免費閱讀

主角是林煙傅清則的小說《爲了不娶妻假裝媽寶男?我直接嫁了》是由作者“一朵大黃花”創作的職場婚戀著作,目前連載,更新了145737字。
作者:一朵大黃花
時間:2025-12-19

惡女配剛重生,男二就成反派了最新章節

精選一篇豪門總裁小說《惡女配剛重生,男二就成反派了》送給各位書友,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溫頌席玉,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小說作者是明日愁來明日愁,這個大大更新速度還不錯,惡女配剛重生,男二就成反派了目前已寫121864字,小說狀態連載,喜歡豪門總裁小說的書蟲們快入啦~
作者:明日愁來明日愁
時間:2025-12-19

惡女配剛重生,男二就成反派了後續

喜歡看豪門總裁小說的你,一定不能錯過這本《惡女配剛重生,男二就成反派了》!由作者“明日愁來明日愁”傾情打造,以121864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關於溫頌席玉的精彩故事。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明日愁來明日愁
時間:202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