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勳在書房坐了很久 。黑暗中，沒開燈。
燈，就在手邊。但林世勳抬了抬手指，又放下。
開燈，影子會縮回去；可影子會縮回去，但心事不會。
於是他任由黑暗像潮水漫過腳踝，漫過胸口，漫過整間書房。
城市的天空也有月亮，但完全敵不過霓虹燈——
月光太暗淡了，穿不過厚實的窗簾，無法抵達他的視網膜。
白天，蘇翎指尖碰了他一下。他的身體記得那個觸碰。他只想用心回味那個感覺。
但一串數據流，現在正以 0.3 秒一次的頻率，在他視網膜上蹦躂。
心率 78→92→81；
皮膚電導 14.7μS；
指尖溫度 35.2℃……
是探測器傳回來的有關蘇翎的數據。蝴蝶胸針實則是個高級探測器 ，在2米範圍內都可以實時回傳指定探測人的生理數據。
每一次跳動，都是蘇翎白天碰他時的回聲。
碰一下，像往深井裏丟了顆石子，漣漪現在才抵達井壁。
他抬手，揉眉心。
指尖滑過冷硬的桌沿，最後停在一個暗格上。
咔噠一聲輕響，伴隨着細微的機械運作聲，指紋鎖被成功解鎖。
緊接着，一個隱藏的暗格悄然彈開，仿佛是魔術師的帽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只兔子。
在這個暗格中，靜靜地躺着一只啞光黑色的通訊器，它的表面沒有一絲光澤，顯得神秘而低調。
沒有任何標志性的 logo。
邊緣處刻着一圈細小到幾乎難以察覺的齒輪，這些齒輪精致得仿佛是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工藝品——
這是專爲研究院內部設計和使用的。
加密等級：連衛星都抓不到。
通訊器發出的光芒並不是那種常見的藍色。相反，它是一種深沉而陰暗的紅色，宛如凝固的血液一般。
跟白天滿眼綠色的高爾夫球場，跟天高雲闊的藍天，像是兩個世界。
哪怕是暴雨中的泥濘，或是被雨水泡爛的鞋子，都比這種玩意兒要賞心悅目。
屏幕浮出一道影子。
看不清臉。
只能看見那人坐在紅木椅裏，雪茄煙霧纏繞，像活的。臉被算法抹掉，只剩一團馬賽克，以及馬賽克也擋不住的壓迫感。
“進度。”
聲音被處理過。
粗糲，像砂紙擦鋼板。
林世勳靠回椅背，把監測器數據同步上去。
“接觸三次。物理接觸兩次。”
“反應？”
“第一次，A 級波動，17 秒。”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桌角——
黑傘還在，蘇翎沒還，他也沒問。
“第二次，降到 B 級，9 秒。”
屏幕那頭輕笑。
煙霧晃了晃。
“ 抗性體在排斥刻意接近。但她很重要，你要盡快拿下。”
林世勳沒接話。
他想起醫院裏的蘇翎。
葉真笑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
蘇翎給她調枕頭，動作輕得像怕碰碎精美的瓷器。
完全沒有做球童時的倔強冷硬，卻是多了很多謹小慎微。
那溫柔是真的。
一個自己活在泥裏，卻拼命給別人撐傘的人。
她的“抗性”，天生？
還是生活磨的？
“她警惕性很高。”
林世勳跳過柔軟的部分。
“今天提到她妹妹，她瞳孔縮了 0.8 厘米，腎上腺素飆了 23%。”
“葉真的病歷，我們補好了。”
椅子輕響。
“下周第三次排異反應，劑量 1.2 倍。”
林世勳喉結動了動。
“她先天性心髒病……”
“正因爲先天，才夠真。”
父親打斷他，聲音沒溫度。
“左心室發育不全，連權威都挑不出刺。”
林世勳沉默。
他想起葉真手腕上的針眼。
想起蘇翎每次提到“手術費”時，下頜繃得刀鋒一樣。
這些“逼真”，是蘇翎天天背的山。
“她懷疑我了。”
他換話題，指尖敲桌面。
“今天她突然問：‘爲什麼對陌生人妹妹這麼上心？’”
“懷疑是好事。”
父親笑了，更冷。
“獵物越警惕，弱點越明顯。
繼續接近，用你最擅長的——”
“用什麼？”
林世勳抬頭，眼底陰影被紅光劈開。
“用錢？用林家？還是告訴她，她妹妹的每一次心悸，都是我們安排的？”
通訊器安靜了十秒。
雪茄火光明滅。
照亮父親嘴角殘忍的弧度。
“明天讓她來。研究院。”
“她不會來。”
“她會。”
父親篤定。
“葉真的監護儀，明天會報‘三度房室傳導阻滯’。
能做手術的，只有研究院。”
林世勳看着屏幕上的影子，忽然陌生。
這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男人，早就成了機器。
情感被拆成了利益。
“還有。”
父親補刀。
“她鞋櫃裏的傳回數據。
凌晨三點到四點，腦電波異常活躍。”
林世勳皺眉。
前兩份報告沒提。
“像在抵抗。”
父親玩味。
“你要加油了。”
通訊結束。
林世勳立刻合上暗格。
視網膜上的數據還在跳。
他看不進去。
走到窗邊。
城市霓虹亮起，像假星空。 再怎麼使勁，也看不清楚月亮。
他想起餐廳裏，蘇翎把蝦推回來。
“無功不受祿。”
多可笑。
她以爲自己在拒絕一只蝦。
其實她連拒絕的權利，都是沒有。她是那只在桌上被推來推去的蝦，最後，都要被人吃到嘴裏，不用吐骨頭。
整桌菜、整座餐廳、整個夜晚，都是爲她擺的局。
監測器輕響。
不是警報，是同步完成。
屏幕跳出一行字：
【目標體蘇翎，生理指標穩定，精神抗性評級：S+】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地下。
林父摘下面具。
一張與林世勳七分像的臉，眼角卻刻滿更深的算計。
巨型屏幕展開。
代碼如水銀瀉地，匯成檔案。
檔案封面，蘇翎三年前的照片。
洗得發白的校服，操場邊笑，露一點點虎牙。
右上角，紅印章閃爍：
【代號：抗性體89號】
密密麻麻的子項：
- 2001.03.17 生，父母 2021 “意外”車禍（附現場照 37 張）
- 體育大學，2020入學，未畢業即退學（妹妹心髒病）
- 活動範圍：雲海至尊高爾夫、市一院、廉租房（附軌跡圖）
- 體征：天然屏蔽記憶提取，杏仁核活躍度 1.8 倍常人
- 備注：系統BUG，考慮盡快清除
林父用指尖點照片上蘇翎的笑臉。
像在打量藝術品。
“我等不及了。”
他對着空氣低語。
雪茄煙霧在藍光裏扭曲。
“系統不可以有BUG。”
屏幕右下角，時間跳到 03:00。
距離蘇翎收到醫院“緊急通知”，還有 8小時。
距離她走進研究院，還有 21小時。
此刻，林世勳站在酒櫃前。
倒了一杯威士忌。
兩塊冰，撞擊聲清脆，像兩顆子彈互相擊發。
他沒喝，只是看。
看琥珀色的液體裏，自己扭曲的倒影——
像站在懸崖邊，一只腳踩在任物上，一只腳踩在動搖上。
風再大一點，就會掉下去
冰塊撞杯壁，清脆。
他沒喝，只看琥珀色液體裏，自己模糊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