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經濟的枷鎖
林晚星感覺自己像一頭被蒙上眼睛、拴在磨盤上的驢,日復一日地繞着固定的軌跡旋轉,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希望。身體的疲憊尚能憑借年輕硬撐,但精神的幹涸和經濟的窘迫,則像兩條逐漸收緊的繩索,讓她喘不過氣。
那匿名的樹洞APP,成了她唯一的精神透氣孔。她不敢在上面透露任何可能被識別出的真實信息,只是將那些無法言說的疲憊、委屈和迷茫,化作一段段破碎而壓抑的文字,傾瀉在那個虛擬的空間裏。她寫深夜獨自哄睡啼哭不止的小溪時的無助,寫面對滿桌狼藉和待洗奶瓶時的崩潰,寫批改學生那些敷衍了事的作文時的虛無,寫聽到顧辰書房裏傳來的遊戲音效時的心寒……這些文字,是她在這個看似完整、內裏卻冰冷空洞的婚姻圍城裏,發出的微弱哨音。
她從未想過這些負能量的宣泄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在喂奶的間隙機械地刷新着頁面,忽然發現一條幾天前發布的、關於“一個人帶娃去醫院”的記錄下面,多了幾十條評論和上百個點贊。
“抱抱樓主,太心疼了,簡直就是世另我。”
“喪偶式育兒+詐屍式公公婆婆,姐妹你的經歷我都能背下來了!”
“這種男人不離婚留着過年嗎?看着就來氣!”
“樓主文筆真好,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寫出來卻有一種冷靜的殘忍,看哭了。”
“關注了,等你更新。感覺在看一部真實的、令人窒息的婚姻紀實文學。”
晚星愣住了,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顫抖。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被看見、被理解的微微暖意,但更多的是隱私被窺探的慌亂和不安。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痛苦,竟然會成爲別人圍觀、討論甚至共情的素材。
她下意識地想刪除那條內容,但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最終卻沒有按下去。這些陌生人的留言,像一面鏡子,讓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處境的荒謬和可悲。也讓她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和她一樣,在婚姻和育兒的泥潭中掙扎的女性。這種奇特的“共鳴”,像一絲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然而,這點微不足道的“漣漪”,很快就被現實更洶涌的浪頭打翻。
一個周末的下午,顧辰難得沒有出門,坐在客廳沙發上刷手機。晚星正蹲在地上,費力地給爬來爬去的小溪換尿不溼。顧母在一旁絮叨着:“這尿不溼用得也太快了,一包幾十塊,幾天就沒了。晚星,你下次發工資,得多買幾包囤着,趕上超市打折能便宜點。”
晚星頭也沒抬,低聲應了一句:“嗯,知道了。”
就在這時,顧辰忽然抬起頭,眉頭緊鎖,語氣帶着明顯的不悅:“林晚星,你過來一下。”
晚星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給小溪穿好褲子,站起身,走到沙發邊。
顧辰把手機屏幕轉向她,上面赫然顯示着她那個樹洞賬號的主頁,最新幾條關於疲憊和孤獨的動態清晰可見。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神裏混合着憤怒、鄙夷和一絲被冒犯的戾氣。
“這是什麼?”他的聲音冰冷,“‘喪偶式育兒’?‘精致的孤獨’?林晚星,你每天都在網上編派些什麼東西?!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是吧?”
晚星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四肢和一片空白的大腦。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那些都是事實,是她最真實的心境。
“我……我只是隨便寫寫……”她的聲音幹澀而微弱。
“隨便寫寫?”顧辰猛地提高音量,把旁邊玩耍的小溪嚇了一跳,癟癟嘴要哭。“你把這些家醜到處宣揚,讓外人看笑話!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讓我媽的臉往哪兒擱?我們顧家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讓你受這麼大委屈?!”
顧母也湊過來,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陰陽怪氣地說:“我說怎麼整天拉着個臉,跟誰欠她錢似的,原來心思都用在琢磨這些上了!有這功夫,不如想想怎麼多掙點錢,怎麼把家裏收拾利索!”
“媽,你別添亂!”顧辰煩躁地吼了一句,然後目光銳利地盯住晚星,“立刻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刪了!以後不許再弄這些!”
晚星看着他因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看着旁邊婆婆那幸災樂禍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反抗的沖動猛地涌了上來。這是她唯一一點可以喘息的空間,是她唯一能發出自己聲音的地方!
“我不刪!”她聽到自己顫抖卻清晰的聲音,“我寫的都是事實!我每天累死累活,你看不到嗎?我連在網上說句實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事實?”顧辰冷笑一聲,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什麼是事實?事實就是你不知足!事實就是你矯情!事實就是你不懂得感恩!要不是我,你能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能有現在這份穩定的工作?你能安心在家帶孩子?你非但不感激,還在網上詆毀我,詆毀我們家!林晚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這一連串的指責,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晚星的心窩。她渾身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站穩腳跟?那份她屈就的、耗盡她熱情的工作?安心帶孩子?那無數個不眠不休、孤立無援的日夜?
“顧辰……你怎麼能這麼說……”她哽咽着,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怎麼不能這麼說?”顧辰的語氣更加冰冷,“我看你就是太閒了!還有心思無病呻吟!從今天起,你的工資卡交給我來管!”
晚星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工資卡,交給我!”顧辰一字一頓地重復,語氣不容置疑,“你這種情緒不穩定、亂花錢、還在網上胡說八道的人,根本管不好錢!以後家裏所有的開支由我統一管理,你需要用錢,跟我要!”
“顧辰!你憑什麼?!”晚星尖叫起來,這是她最後的底線!那微薄的工資,是她起早貪黑、忍受無數委屈換來的,是她在這個家裏唯一一點經濟自主的象征,是她最後一點可憐的尊嚴!
“憑什麼?就憑我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就憑你賺那點錢根本不夠看!”顧辰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蠻橫,“你看看你,自從生了孩子,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嗎?化妝品還用着幾年前的吧?你拿着錢有什麼用?還不是亂花!以後每個月我給你一千塊零用,包括你自己的開銷和小溪的奶粉尿布以外的花費,足夠了!”
一千塊?在物價飛漲的今天,一千塊能做什麼?連給孩子買兩罐好點的奶粉、幾包尿不溼可能都不夠!更別提她自己的任何個人開銷了!
“不行!我不同意!”晚星死死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這件事沒得商量!”顧辰的態度極其強硬,“要麼交工資卡,要麼你就帶着孩子滾蛋!看看你離了這個家,離了我,能活成什麼樣!”
“滾蛋”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晚星耳邊炸響。她看着顧辰那張冷漠而絕情的臉,看着旁邊婆婆那默許甚至帶着一絲快意的眼神,再看看地上懵懂無知、睜着大眼睛看着他們的女兒,一種滅頂的絕望瞬間將她淹沒。
她還能去哪裏?身無分文,帶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回到那個因爲她當初的決絕而傷痕累累的父母身邊嗎?她還有那個臉嗎?她還有那個勇氣嗎?
反抗的力氣,在現實的殘酷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經濟的枷鎖,比任何情感的冷漠都更具象,更沉重。它不僅能困住她的身體,還能碾碎她最後一點反抗的意志。
那天晚上,在顧辰冰冷的目光和顧母“早就該這樣”的嘀咕聲中,林晚星顫抖着,交出了那張綁定着她工資卡的銀行卡。當卡片脫離指尖的那一刻,她感覺交出去的不僅僅是卡,而是她在這個家裏最後一點平等的地位,是她作爲一個獨立個體的經濟主權,是她全部的尊嚴和自由。
從那天起,她每一次需要花錢,哪怕只是買一包衛生巾,或者給女兒買一件換季的小衣服,都不得不向顧辰伸手。而他,總會皺着眉頭,像施舍一樣遞過幾張鈔票,或者用手機轉給她一個精確到角的數額,附帶一句:“省着點花!”
這種仰人鼻息的感覺,比任何身體上的勞累都更讓她感到屈辱和窒息。經濟的枷鎖牢牢套在她的脖子上,讓她在這個冰冷的家裏,徹底淪爲一個沒有話語權、沒有自主權的附庸。她仿佛能聽到自己靈魂被鎖鏈拖行、在粗糙地面上摩擦發出的、刺耳而絕望的聲音。
那匿名的樹洞,她再也沒有登錄過。最後的發聲渠道,也被現實無情地扼殺。她沉默地、機械地繼續着日復一日的循環,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背影比以前更加佝僂。經濟的枷鎖,將她最後一點鮮活的氣息也徹底鎖死,她像一具行走的軀殼,在名爲“婚姻”的泥沼裏,一點點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