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日頭滾燙，遠處的土路都氤氳出模糊的霧氣。
“阿豔呀，你勸勸小川。呂家那丫頭笨是笨點，但長得多可愛啊。大臉盤子胖乎的，一看就有福。”
媒婆王姨聒噪的聲音響個不停，就算康稷川用枕頭把頭蓋住，那些刺耳的字眼還是一直往他耳朵裏鑽。
“我上次去特意瞅了，她那屁股也不小，現在結婚，來年春天你就能抱上孫子。”
除了嘰嘰喳喳的討論，還有瓜子皮落地的聲音。
“到時候你跟老康倆在家帶孫子，小川再出去念書唄，啥也不耽誤。”
康稷川忍無可忍，一把拉開裏屋的門沖出去，“我不結婚，那個傻子你們誰愛娶誰娶！不就是錢嗎？這書我不念了，我明天就進城找工作去。”
康父坐在堂屋主座上，大夏天依然披着一件舊皮衣，左手掐着未燃盡的香煙，煙灰在地上聚起一小堆。
“小川！不是讓你別出來嗎？”母親徐豔華拽着人就往屋裏塞，“大人沒說完話呢，你等會兒！”
“我等什麼？等你們把我賣掉？”
康稷川完全無視旁邊急到跳腳的媒婆，沖到父親跟前，“爹，做錯事了咱就認，我願意爲家裏分擔。搬磚、銷售、跑貨車……幹什麼都行，除了結婚……”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甚至飄起哭腔。
那張期盼已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還躺在裏屋的抽屜裏。可康稷川明白，他用不上了，觸手可及的光明未來，正在一點點遠離。
康家是清河村的普通人家，爲了供康稷川這個獨苗苗在縣城念書，夫妻兩個起早貪黑，康父天天耗在地裏，康母也是幾份零工輪着做。
一家人省吃儉用，過年都不舍得多放一串響炮，掏空家底，終於供出個名牌大學預備役。
十裏八鄉不聯系的親戚舊友都來湊熱鬧，誇康稷川長得好前途也光明，將來是掙大錢的料子。
變故發生在一周前。
爲了給康稷川攢上學的學費，康父趁農閒又在隔壁蒲河村工廠找了個拉貨揀貨的兼職。
累歸累，可工資一小時給三塊，別說附近幾個村了，在城裏也是多的。
康父飯都顧不上吃，每天都要幹滿六個小時。因爲精神頭不足，一個疏忽，車子沒停穩，直接軋在了工友身上。
人當場暈了，着急忙慌拉到醫院，說是有癱瘓風險，做手術也不一定能康復。
工廠自然不會爲臨時工的安全負責，一分錢沒賠。
工友老婆也在家務農，還帶着兩個上小學的孩子，走投無路只能天天在康家門口哭着討公道。
火燒眉毛之際，蒲河村的土財主呂家拋出了橄欖枝，說願意幫他們賠錢，只要康稷川娶他家的傻姑娘呂穗。
“小川，你先回去吧，爹考慮考慮。”康父眼也不抬，又猛猛抽了一口煙。“阿豔，送送王姐。”
徐豔華看了看沉默的丈夫和胸口劇烈起伏的兒子，長長嘆了口氣，把媒人領到院子裏。
“他大姨，見笑了，天一熱這孩子氣性就大。”徐豔華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多的我也拿不出來，這點你拿着，買瓶汽水喝。呂廠長那……”
“哎呦，你跟我客氣啥？”王姨嘴上拒絕，接錢倒是快，“這事成了咱都有好處不是？”
“其實難頭還在小川那，他自己想不通，婚結了也得天天鬧。小川就是太年輕了，那呂家老頭也沒兒子，就生了倆丫頭，大的還離家走了，以後家底不都得給他們小兩口嘛。”
王姨苦口婆心，仿佛被呂家看上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要真是好事，怎麼可能輪到他們家呢？
康稷川坐在屋裏，把母親的糾結、父親的無奈看了個一清二楚。
十天前，他剛過完十八歲生日。
明明只差一點點，就能像班裏同學們那樣，奔赴大學校園了。
……
深夜。
「爸、媽，別慌。我不去報到了，你們先拿我的學費應急。我一定能賺到錢。咱家都能好好的……」
康稷川拿着鋼筆在舊草紙上寫了又勾。
行李早已經收拾好，他計劃先去省城找個廠子打工，廠裏包吃住，發錢也穩定。
萬一工友的傷沒那麼嚴重呢？萬一有奇跡，人突然好了，也許他明年還能繼續考。
“老頭子！你這是幹什麼啊，別嚇我！”
徐豔華的哭喊聲劃破夜的靜謐，康稷川風一樣沖到父母房間，一眼就看到康父倒在炕上口吐白沫。
……
兵荒馬亂的幾個小時。
村醫院的大夫不敢治，只能拼命給康父灌水吸氧，又借了輛小貨車連夜給送到縣裏了。
好在雖然喝的是農藥，但不是百草枯，劑量也不大，沒有生命危險。
徐豔華趴在床前一直哭。
“你咋就這麼想不開呢？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還怎麼活啊？”
刨去搶救康父和對工友的初步賠償，康家再也拿不出錢來。
重症監護室的工友等不得，康父的健康也不容忽視。
擺在康稷川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條路。
一個屈服於命運，來錢最快的選擇。
“媽，我結婚的話，咱家是不是就能好起來了。”
康稷川和母親一起蹲在病床前，聽着儀器的聲音滴滴作響，還有隔壁床老人的呻吟。
他們連病房都只住得起最嘈雜的五人間。
“媽，我娶她。”
少年眼角落下滾燙的淚，似是對自己青春告別。
徐豔華呆愣幾秒，爆發出更強烈的哭聲。
“我苦命的兒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