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舒緩緩起身,赤足踩在溫潤的白橡木地板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她走向門口,沒有通過貓眼去看來人是誰。
因爲,她已經“看”到了。
那是一團無比龐大、濃厚、幾乎凝聚成實質的氣運,正隔着一扇門,瘋狂地向內滲透。
這氣運裏,摻雜着絕望、恐懼,以及一絲微弱到幾乎快要熄滅的希望。
她伸出蒼白的手,握住冰涼的門把,輕輕轉動。
“咔噠。”
門開了。
門外,站着一個男人。
一個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一套價格不菲的定制西裝,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的腕表,在走廊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貴的光。
可這一切,都被他臉上那濃重到化不開的憔悴與絕望所掩蓋。
他的西裝滿是褶皺,領帶歪斜,精心打理過的頭發凌亂不堪,幾縷花白的鬢發被冷汗浸溼,狼狽地貼在太陽穴上。
那雙本該充滿了上位者威嚴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用濃墨重重地塗抹過。
他的身後,還站着兩名身材魁梧、氣息沉穩的黑衣保鏢,但他們此刻也只能一臉無措地看着自己的雇主,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雲城地產大亨,周萬金。
一個跺跺腳,能讓雲城商界抖三抖的人物。
此刻,他就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死死地抓着最後一根稻草。
而寧舒,就是他眼中的那根稻草。
在門被拉開的那一刻,周萬金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了一股驚人的亮光。
他看清了寧舒的臉。
那張與網絡上瘋傳的直播截圖一模一樣的,過分年輕、蒼白、平靜的臉。
他仿佛確認了什麼,又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在兩個保鏢震驚的注視下,這位身家百億的商業巨鱷,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動作。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
周萬金雙膝一軟,竟是直挺挺地,對着寧舒跪了下去!
他那昂貴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堅硬的地板上,發出的聲音,讓身後那兩個見慣了大場面的保鏢,都忍不住心頭一顫。
其中一個保鏢下意識地想上前去扶,卻被周萬金那一聲淒厲的哭喊,釘在了原地。
“大師!寧大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兒子!”
他完全拋棄了所有的尊嚴與體面,整個人匍匐在地,額頭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砰!”
“砰!”
“砰!”
那不是作秀,是真正用盡了力氣的叩首。
不過幾下,他光潔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血絲。
“大師,我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兒子,我周萬金給您做牛做馬!我把我所有家產都給您!”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濃濃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血。
一個父親的絕望,在此刻,展露無遺。
兩個保鏢徹底看傻了。
他們跟了周萬金十幾年,何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在他們眼中,老板永遠是那個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商業帝王,是那個在談判桌上能讓對手冷汗直流的梟雄。
可現在,他卻像個最無助的孩子,跪在一個看起來比他女兒還小的女孩面前,磕頭泣血。
這畫面,太過顛覆,太過震撼。
讓他們的大腦,都陷入了一片空白。
而寧舒,從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她沒有去扶。
也沒有說話。
她只是垂着眼簾,看着這個跪在自己腳下,被巨大的悲傷與恐懼所包裹的男人。
看着他身上那團因爲情緒激動而愈發混亂、狂暴的氣運。
直到周萬金的額頭已經一片血肉模糊,聲音也因爲哭喊而變得嘶啞難聞。
寧舒才終於,緩緩地,開了口。
“站起來說話。”
周萬金的哭聲一頓,他抬起那張混雜着血與淚的臉,茫然地看着寧舒。
寧舒的視線,沒有落在他身上,而是飄向了窗外那片繁華的都市。
“我的規矩。”
“只收分內之財。”
周萬金掙扎着,在保鏢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不敢再看寧舒的眼睛,只是低着頭,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寧舒轉身走進客廳,在地毯上盤膝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已經涼透的清茶。
她沒有邀請他們進來,也沒有說讓他們離開。
她只是用行動表明,她願意聽。
周萬金會意,連忙跟了進去,連鞋都不敢穿,就那麼光着腳,局促不安地站在那片柔軟的羊毛地毯前,不敢再踏前一步。
“說吧。”
寧舒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開口。
“我兒子……我兒子他快不行了……”
周萬金的聲音依舊顫抖,他強忍着悲痛,開始講述。
“一個月前,他還好好的,能跑能跳,還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
“可就從他過完十八歲生日開始,人就不對勁了。”
“他開始嗜睡,一開始一天睡十幾個小時,我們還以爲他是學習太累了。”
“可後來,越來越嚴重,一天能睡二十個小時,二十二個小時!有時候,我們怎麼叫都叫不醒,就像……就像昏死過去一樣!”
“我們把他送去了醫院,雲城最好的醫院,全國最好的醫院,甚至從國外請來了最頂尖的專家團隊!”
周萬金的聲音裏,透着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所有的檢查都做了,CT、核磁、腦電波……所有的數據都顯示,他很健康,沒有任何問題!”
“可他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虛弱,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臉色變得像蠟一樣,沒有半點血色。”
“他偶爾醒過來的時候,會說自己好累,好困,感覺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掏空了……”
“前天,他已經徹底昏迷了,現在就躺在ICU裏,靠着營養液維持生命。醫生說……醫生說他身體的各項機能,都在衰竭,隨時都可能……”
說到這裏,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臉,發出了壓抑的嗚咽。
寧舒靜靜地聽着。
在她的視野裏,隨着周萬金的講述,一縷縷黑色的、帶着死亡氣息的因果線,從他身上蔓延出來,指向了一個虛無的方向。
那個方向,是他的獨子。
“他發病前,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寧舒的聲音,冷靜地打斷了他的悲傷。
周萬金猛地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麼。
他連忙對自己身後的一個保鏢使了個眼色。
那個保鏢立刻會意,從隨身攜帶的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着的,長條形的錦盒。
“大師,就是這個!”
周萬金接過錦盒,雙手捧着,顫抖地遞向寧舒。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地捧着。
“這是我兒子生日那天,我從拍賣會拍到,送給他的。”
“說是什麼……從南邊一個古墓裏淘出來的寶貝,能鎮宅保平安。”
“我兒子很喜歡,從那天起,就一直把這個盒子放在床頭,每天晚上都要摸一摸才肯睡。”
“一開始我們也沒當回事,可現在想來……就是從那之後,他才開始不對勁的!”
周萬金的眼中,充滿了悔恨與恐懼。
寧舒的視線,落在了那個錦盒上。
那是一個做工考究的紫檀木盒,上面雕刻着繁復的雲紋,看起來古樸而雅致。
但在她的眼中。
這個盒子上,正纏繞着一股濃鬱到幾乎化爲實質的陰邪之氣。
那股氣息,陰冷、惡毒,還帶着一絲屬於孩童的,不甘的怨念。
更重要的是,她能清晰地“看”到,一縷虛幻的、幾乎快要消散的魂魄,正被這股陰邪之氣死死地禁錮在盒子內部,發出無聲的哀嚎。
那魂魄的氣息,與周萬金身上的血脈因果,緊密相連。
是他的兒子。
寧舒沒有去接那個盒子。
她甚至沒有起身。
她只是端着那杯涼茶,平靜地看着滿臉希冀的周萬金。
周萬金被她看得心裏發毛,他從懷裏掏出一張支票,連同筆一起,放在了寧舒面前的茶幾上。
“大師,這是瑞士銀行的本票,不記名,沒有上限。”
“只要您肯出手,您想要多少,隨便填!”
他拿出了自己最慣用的,也是他認爲最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金錢。
然而,寧舒連看都沒看那張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支票一眼。
她的指尖,在微涼的杯壁上,輕輕劃過。
然後,她抬起眼簾,用一種陳述事實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緩緩地,說出了她的診斷。
“這不是病。”
短短的四個字,讓周萬金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寧舒,生怕錯過接下來的任何一個字。
寧舒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在這片死寂中,如同法官落下的裁決之錘。
“是丟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