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曦的聲音又輕又軟，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常。可謝明遠卻從她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裏，讀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他喉結微動，避開了她的視線，語氣平淡地應道：“好像是。具體安排，我不負責。”
他在撒謊。
蘇梅回來的消息，昨天政治部的老李就跟他提過了，還開玩笑說他的“青梅”回來了，讓他這個新郎官悠着點。當時他沒當回事。可現在被江若曦這麼一問，他心裏竟莫名地生出一股類似心虛的情緒。
“哦。”
江若曦拉長了聲音，臉上的笑容不變，卻不再追問。她接過他的外套，轉身掛在衣架上，留給他一個纖細又窈窕的背影。
這種恰到好處的收斂，比任何追問都更讓謝明遠心裏發毛。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盯上了。她不急着撲上來，只是遠遠地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着你，讓你自己先亂了陣腳。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
李桂芳的事情被謝明遠徹底壓了下去。據說被關在保衛處教育了兩天，就被遣送回了老家，並且被當地派出所記錄在案，再也不敢來軍區大院鬧事。而那天在場的軍嫂們，也都閉緊了嘴巴。誰也不敢再嚼舌根。開玩笑，謝團長爲了媳婦，連“敵特”的帽子都敢給人扣，誰還敢去觸這個黴頭？
大寶和二寶對江若曦的態度也越發親近起來。他們會主動把學校裏發的蘋果留給她，會在她做飯時搬個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陪着她。
這個家，正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周五下午，那個叫“蘇梅”的女人，登門拜訪。
彼時，江若曦正在院子裏教兩個孩子用狗尾巴草編小兔子。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三人身上，畫面溫馨又寧靜。
“請問，這裏是謝明遠團長的家嗎？”
一道溫柔得能掐出水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
江若曦抬起頭。門口站着一個穿着的確良碎花連衣裙的女人。一頭烏黑的長發燙成了時髦的大波浪卷，臉上畫着精致的淡妝，紅唇皓齒，眉眼含笑。她的身段窈窕，氣質出衆，站在這個樸素的大院裏，像是一朵空降的、嬌豔欲滴的紅玫瑰。
正是蘇梅。
她手裏拎着一個網兜，裏面裝着兩瓶麥乳精和幾本嶄新的小人書。
“我是蘇梅，明遠哥的戰友。”她說着，目光在江若曦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裏，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評估。
當看到江若曦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布衫，和她腳上那雙沾着泥土的布鞋時，蘇梅的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輕蔑。
這就是謝明遠娶的那個鄉下女人？長得倒是有幾分姿色。但也僅此而已了。那一身土氣，跟她比起來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蘇同志你好，快請進。”江若曦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容。她沒說自己是誰，只是把人往屋裏讓。
蘇梅走進屋子，視線飛快地在屋裏掃了一圈。幹淨，整潔。但處處都透着一股不屬於謝明遠的、女人的氣息。
她的心裏，像被一根小刺輕輕扎了一下。
“明遠哥不在家嗎？”蘇梅將禮物放在桌上，故作熟稔地問道。
“他去開會了，應該快回來了。”江若曦給她倒了一杯水。
蘇梅沒接水杯，而是彎下腰，笑着對躲在江若曦身後的大寶和二寶說：“你們就是衛國和衛軍吧？長得真像你們林叔叔。我是蘇梅阿姨，是你們爸爸的好朋友。”
她將小人書遞過去：“來，這是阿姨給你們帶的禮物。”
兩個孩子卻只是警惕地看着她，誰也沒有伸手去接。
蘇梅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又將目光轉向江若曦，語氣裏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優越感：“嫂子真是好福氣，能嫁給我們明遠哥。他可是我們軍區最年輕有爲的團長，還是正兒八經的軍校大學生呢。”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看似關切地問道：“對了，還沒請教嫂子的大名？嫂子……以前是在鄉下務農嗎？看你這雙手，可不像幹過重活的樣子。”
這話問得看似誇贊，實則是在打探她的底細，暗諷她出身低微。
江若曦像是完全沒聽出她話裏的譏鋒。她溫婉一笑，落落大方地回答：“我叫江若曦。蘇同志過獎了，我以前沒幹過什麼正經工作，就是個家庭主婦。會做的，也就是一日三餐、照顧家人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她這副坦然又謙卑的樣子，讓蘇梅準備好的一肚子話都堵在了喉嚨裏。一拳打在棉花上，着實難受。
就在這時，謝明遠回來了。
他看到屋裏的蘇梅，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蘇梅？你來了。”他語氣平淡地打了個招呼。
“明遠哥！”蘇梅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聲音嬌柔了八度，“我一回來就聽說你結婚了，正好過來看看。這位就是嫂子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說話時，眼神卻一直黏在謝明遠身上，那種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愛慕毫不遮掩。
晚飯，江若曦留蘇梅一起吃。蘇梅半推半就地留下了。她倒要看看，這個鄉下女人能做出什麼東西來。
然而，當飯菜一盤盤端上桌時，蘇梅的眼睛都看直了。
四菜一湯，擺盤精致，香氣撲鼻。紅燒肉色澤紅亮，肥而不膩。清蒸鱸魚鮮美滑嫩，蔥絲如畫。還有一盤碧綠的炒青菜，和一碗金黃的小米粥。
最讓她驚奇的，是中間那碗湯。湯色醇厚，裏面是烏黑的雞塊和幾味看不懂的藥材，一股濃鬱又復雜的藥香混合着肉香，勾得人食欲大動。
“明遠哥，你快嚐嚐這個湯，好香啊。”蘇梅殷勤地給謝明遠盛了一碗。
謝明遠嚐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暖流順着喉嚨滑下，瞬間驅散了積攢了一天的疲憊。他不由得多看了江若曦一眼。
“嫂子這手藝可真好。”蘇梅笑着恭維道，“這湯喝起來，感覺身體都暖洋洋的。嫂子放了什麼好東西啊？”
江若曦正給兩個孩子夾菜，聞言，頭也不抬地輕聲回答：“哦，這個是‘歸芪烏雞湯’。我看着他前幾天背上受了傷，演習又耗了氣血，就用了點當歸、黃芪、紅棗和枸杞，給他補氣養血的。”
“旁邊那碗蒸蛋，看着普通，其實裏面加了天麻粉。他最近會議多，用腦過度，晚上睡眠也不好，天麻安神健腦，最是對症。”
她語調平緩，仿佛在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可她嘴裏吐出的那些藥材名和功效，卻讓蘇梅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僵住了。
她一個文工團的文藝兵，哪裏懂這些。她只覺得眼前的江若曦，那張溫婉無害的臉上仿佛寫滿了她看不懂的博學和精深。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蘇梅幾次想找謝明遠說話，聊聊過去的趣事，謝明遠卻只是“嗯”、“啊”地應着，注意力全都在兩個孩子和江若曦夾到他碗裏的菜上。
好不容易吃完飯，蘇梅想，廚藝好又怎麼樣？還不是個沒文化的村婦。
她正準備開口聊點高雅的文學藝術找回場子，卻看到江若曦從書房裏拿出了一本畫冊。那畫冊的封面上，全是彎彎曲曲的、她一個都不認識的外國字母。
“來，衛國，衛軍，我們來復習一下昨天學的內容。”
江若曦把兩個孩子叫到身邊，指着畫冊上的一只小貓。
“What is this?”
她的發音圓潤標準，帶着一種奇妙的韻律感，煞是好聽。
“It’s a cat.” 大寶和二寶異口同聲地回答，雖然有些磕磕巴巴，但發音卻很清晰。
“Very good! And what does the cat say?”
“喵，喵。”
江若曦笑着，又翻了一頁，指着一只小狗。
“How about this one?”
“It’s a dog! 汪，汪!”
一問一答間，流暢的、蘇梅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語言在小小的客廳裏回蕩。
謝明遠靠在沙發上，看着燈光下那個耐心教着孩子的女人。她側臉的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渾身都散發着一種知性又溫柔的光芒。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教孩子念書的女人可以這麼美。
蘇梅徹底傻眼了。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小醜。她引以爲傲的家世、她的美貌、她的藝術才華，在這一刻，被這個鄉下女人用一桌藥膳和一口流利的、她聽都沒聽過的“外國話”，打擊得體無完膚。
這哪裏是什麼村婦！這分明就是一個深藏不露、段位高到她無法企及的絕頂高手！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蘇梅倉皇地站起身，連句像樣的告別都說不出來，幾乎是落荒而逃。
送走蘇梅，江若曦回到客廳，看到謝明遠正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裏有震驚，有探究，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着迷。
江若曦心裏偷笑，面上卻是一派雲淡風輕。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夜裏，兩個孩子睡下後，謝明遠走進了廚房。江若曦正在洗碗，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回過頭。
男人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門口的光。他一步步地走近，直到將她困在水槽和他的胸膛之間。
他低下頭，那雙深邃的眸子在昏黃的燈光下亮得驚人。
“江若曦。”他的聲音比平時要低沉沙啞幾分，“你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以爲他娶回來的，是一只柔弱無助、需要他庇護的小白兔。可現在他才發現，他娶回家的分明是一本厚厚的、寫滿了秘密的、讓他忍不住一頁一頁翻下去的絕版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