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三月，已過萬重山。
取經隊伍心境已與先前迥異。唐僧不再終日誦念佛號，反時常勒馬沉思，觀山望水，眼中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清明。他仍持戒律，心念慈悲，但這慈悲不再是盲從的信仰，而是經思辨後的大願。
孫悟空走在最前，金睛掃視四野，卻不復往日那般躁動。五百年的山、三年來的真相、觀音那番話，如三昧真火反復淬煉着這塊補天石。他依舊扛着金箍棒，步伐卻沉穩如山。
“猴哥，”豬八戒在後面嘟囔，“你最近怎的這般安靜？莫不是被那觀音菩薩說懵了？”
孫悟空頭也不回：“呆子，你懂什麼。俺老孫在想事。”
“想事？”豬八戒怪笑，“你個猢猻能想什麼事？”
“想這天地。”孫悟空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想這漫天神佛，憑什麼高高在上。想那些被他們一句‘天道’‘定數’就決定生死的人、妖、仙、神……憑什麼。”
沙悟淨沉默肩擔行李，頸間九顆骷髏頭隨步伐輕響。他忽然開口：“大聖，若菩薩所言是真，我們如今西行，便是爲推翻那些‘憑什麼’？”
“不知道。”孫悟空咧嘴一笑，眼中卻有寒光，“但俺老孫想親眼看看，那新秩序，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小白龍化身的白馬輕嘶一聲，似是應和。
便在此時，前方山道忽起大霧。
那霧來得蹊蹺，白茫茫一片，頃刻間淹沒整條山道。霧中隱隱有鈴聲傳來，清脆悅耳，卻讓人心生恍惚。
“不好！”孫悟空火眼金睛穿透霧氣，看見霧深處立着一座牌坊，上書三字：黃風嶺。
牌坊下坐着個黃袍道士，手持銅鈴，正笑吟吟看着他們。道士身後，黑壓壓站着百餘妖兵，個個面目猙獰。
“又是哪路妖怪？”豬八戒提起釘耙。
孫悟空卻眉頭一皺——他看得分明，那道士周身清氣繚繞，竟是正宗道門修爲，絕非妖邪。可這道士眼中那股子算計與冷漠，卻比妖魔更讓人心寒。
“貧道黃風，奉玉虛宮法旨，在此恭候取經人多時了。”道士起身，稽首行禮，語氣卻無半分恭敬。
玉虛宮！
申公豹昔日師門，元始天尊道場！
孫悟空金睛眯起：“元始天尊要攔我們？”
“非是阻攔，是‘考驗’。”黃風道人微笑，“取經路上九九八十一難，此乃天定。貧道特來送上第一難——黃風大陣。”
他手中銅鈴一搖，漫天白霧驟然化作金色狂風！那風不同尋常，風中夾雜着細碎金沙，每一粒沙都重若千鈞，更暗藏削骨蝕魂的罡氣！
“這是……三昧神風！”豬八戒變色，“此風專破金剛不壞之身！”
狂風已至！
孫悟空一棒掃出，棒風與神風相撞，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那金沙打在金箍棒上，火星四濺，更有點點滲入棒身，竟在侵蝕這件先天靈寶！
沙悟淨祭出降妖寶杖，玄陰煞氣涌出，卻在神風中寸寸崩散。小白龍逆鱗真火噴吐，也只能護住身周三尺。
唐僧被護在中間，面色蒼白。
黃風道人在風外笑道：“大聖，你雖天生石胎，不在五行，卻終究在三界之內。這三昧神風乃玉虛宮秘傳，專克一切神通變化。今日你若過得了此陣，便算你真有資格西行。”
孫悟空怒極反笑：“好個玉虛宮！好個元始天尊！封神時算計同門，如今又要來攔取經路！你們到底要怎樣？！”
“天道平衡，不可擅改。”黃風道人聲音轉冷，“觀音要建新秩序，便是逆天。你等助她，便是同謀。此風陣只是開始，若你們迷途知返，就此回返東土，尚可保全性命。若執迷不悟……”
他銅鈴再搖，風勢暴漲十倍！
孫悟空周身金毛被吹得根根倒豎，腳下大地開裂。他咬緊牙關，心中卻電光石火般閃過無數念頭——
這三昧神風確實厲害，專破神通。他的七十二變、法天象地、身外化身，在此風中都難以施展。
但《混元一氣功》呢？
申公豹當年傳他此功時說：此乃混沌魔神所創，可煉化一切異種元氣。三昧神風雖強，終究是“元氣”的一種。若以此功應對……
孫悟空閉上眼。
體內《混元一氣功》全力運轉。這不是被動的抵御，而是主動的吞噬——他將狂風金沙引入體內經絡，以混沌道韻強行煉化！
起初劇痛難當，那些金沙如萬針刺身。但他咬牙堅持，功行周天，那些狂暴的風勁竟漸漸溫順，化作精純的法力，匯入丹田！
“什麼？！”黃風道人感應到風勢減弱，臉色大變，“你竟能煉化三昧神風？！”
孫悟空猛然睜眼，眼中金光如實質迸射：“不只是煉化！”
他張口一吸！
漫天狂風如百川歸海，竟被他一口吸入腹中！那百餘妖兵措手不及，連人帶兵器都被卷進風裏，慘叫着被孫悟空吞入！
“妖猴敢爾！”黃風道人大怒，祭出一面黃旗——這正是他賴以成道的本命法寶“三昧神風旗”！
旗展，風再生。這一次，風中不再是金沙，而是無數金色符文，每一符都是元始天尊親書的“鎮魔箴言”！
這已不是考驗，是殺招！
孫悟空卻笑了。
他雙手結印——那並非佛門手印，也非道門法訣，而是《混元一氣功》中記載的“混沌吞天印”！此印一出，周身浮現出混沌虛影，那虛影如巨口張開，竟將那漫天符文、連那面神風旗，一並吞入！
“不——！”黃風道人肝膽俱裂，本命法寶被奪，他修爲瞬間跌去七成！
孫悟空一步踏出，已至他面前，單手扼住他咽喉：“說，元始天尊還派了誰來？”
黃風道人掙扎：“妖猴……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譴……”
“天譴？”孫悟空冷笑，“俺老孫五百年前就不怕天譴了。”
他手上加力，正要逼問，忽聽耳畔傳來傳音：“大聖，留他性命。”
是申公豹的聲音！
孫悟空動作一滯。
申公豹的傳音繼續：“黃風不過棋子，殺之無益。元始天尊派他來，一是試探你們實力，二是要看觀音是否真的在暗中相助。你且放他回去，傳一句話。”
“什麼話？”
“告訴元始天尊：棋子既已覺醒，便不再是棋子。若他執意阻攔，那當年封神之戰的舊賬，申公豹不介意一一清算。”
孫悟空眼中精光一閃，鬆手放開黃風。
黃風道人跌坐在地，咳血不止。
“滾。”孫悟空淡淡道，“回去告訴你家師尊，西行路，我們走定了。若再有下次，來的就不會只是你這種貨色。”
黃風道人怨毒地看了他一眼，化作黃風遁走。
風停霧散，山道恢復清明。
豬八戒湊上來：“猴哥，剛才那是……”
“申公豹。”孫悟空望向東方天際，“他一直看着。”
唐僧合十：“申道長既在暗中，爲何不現身？”
“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孫悟空轉身，看向西方，“他在爲我們……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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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裏外，一處隱秘洞府。
申公豹盤坐於石台之上，面前懸浮着一面水鏡，鏡中正是黃風嶺景象。見孫悟空已退敵，他微微頷首。
“大聖果然悟了。”他自語道，“《混元一氣功》修到能煉化三昧神風的境界，已觸摸到混沌邊緣。如此，接下來的路，他才有可能走通。”
他起身，走到洞府深處。
這裏並非空空如也，而是密密麻麻懸掛着數百幅畫卷。每一幅畫卷上，都標注着一個名字、一段因果、一個布局。
左邊第一幅：八仙過海。畫中呂洞賓持劍，何仙姑拈花，八人各站方位，腳下海水卻呈現出詭異的漩渦狀——那是申公豹推演的“渡海之局”，三年後將在此處，上演第一場新舊秩序的正面對決。
右邊第一幅：北俱蘆洲。畫中真武大帝率天兵征伐，萬妖列陣，地底卻隱藏着滔天弱水——那是他爲妖族準備的絕地反擊之局。
再往後：南海扶桑，華光鬧天；靈山雷音，佛道相爭；凌霄寶殿，天庭內亂……
每一幅畫，都是一局棋。
而所有棋局的中心，都指向一個名字：孫悟空。
申公豹走到最中央那幅畫卷前。畫中無山無水，只有一片混沌，混沌中一塊頑石迸裂，石猴出世。而在石猴身後，隱隱有億萬生靈的身影——人、妖、仙、神、鬼、怪，衆生皆在仰望。
“量劫之子，不在五行。”申公豹輕撫畫卷，“孫悟空，你才是這盤大棋真正的‘破局之人’。觀音選你，不是因爲你能打，而是因爲……你本就不該存在於此間。”
“女媧補天石所化，卻投入了袁洪真靈。袁洪是封神棋子，石猴是西遊棋子——兩個棋子的結合，反而打破了棋子的宿命。”
他想起當年在五行山下，第一次點醒孫悟空時，那猴子眼中迸發出的不甘與憤怒。
那不是棋子該有的眼神。
那是執棋者才有的……逆意。
“但你還需要時間。”申公豹轉身，看向洞府另一側。
那裏堆滿了玉簡、獸皮、古卷。這都是他這些年搜集的上古秘法、混沌遺刻、以及《造化玉牒》推演出的未來片段。
他抽出一卷獸皮，攤開。
獸皮上記載的並非功法，而是一幅星圖——周天星辰的運轉軌跡，以及……三百年後，某個特殊時刻，星辰將排列成某種陣勢的時刻。
“周天星鬥大陣重現之日，便是混沌重臨之時。”申公豹低聲念道，“觀音要借那一刻，以混沌之力沖刷三界，洗去舊秩序。但元始天尊、如來、玉帝他們……絕不會坐視。”
“所以需要有人，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掃清障礙。”
他看向水鏡，鏡中孫悟空師徒已重新上路。
“大聖，你能掃清多少，將決定新世界的模樣。”
申公豹閉目，開始推演。
《造化玉牒》在識海中全速運轉，金光如瀑。他要知道的不僅是接下來的劫難，更是每一個劫難背後，舊秩序維護者的布局、反應、以及……破綻。
三個時辰後，他睜開眼，眼中滿是疲憊，卻也有了一絲明悟。
“下一難，該是流沙河之後，四聖試禪心。”他喃喃道，“那四位菩薩化身，表面是試禪心，實則是要確認金蟬子是否真的‘皈依’。若發現唐僧已有異心，他們恐怕會……”
他取出一枚玉簡，刻入一道神念，揚手打出。
玉簡化作流光，飛向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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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上，夜宿荒林。
孫悟空坐在樹梢守夜，忽見一道流光飛至，落在掌心，化作玉簡。神識一掃，是申公豹的傳訊：
“四聖將至，試爾禪心。彼等乃文殊、普賢、觀音、黎山老母化身，專爲驗唐僧是否仍信佛。若見唐僧有疑，恐會強行‘度化’。切記，不可硬抗，當順勢而爲。觀音化身在其中，自會周旋。另：此劫之後，將有一場真正殺劫，早做準備。”
孫悟空看完，玉簡化作飛灰。
他望向西方夜空，星辰閃爍。
“四聖試禪心……”他咧嘴一笑，“有意思。俺老孫倒要看看，這佛門的菩薩，要怎麼‘試’一個已經看透真相的和尚。”
他跳下樹梢，叫醒豬八戒、沙悟淨、小白龍，將申公豹的警告說了一遍。
豬八戒嘟囔：“這些菩薩，整日裏試探來試探去，煩不煩。”
沙悟淨卻道：“大聖，申道長說不可硬抗，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簡單。”孫悟空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們要試禪心，咱們就演給他們看。師父那邊，我會去說。”
他走到唐僧打坐處，蹲下身。
唐僧睜眼：“悟空，有事？”
“師父，接下來有一難。”孫悟空將四聖試禪心之事說了，末了道，“申公豹讓我們演戲，您看……”
唐僧沉默良久，忽然問：“悟空，你覺得，爲師還該信佛麼？”
孫悟空一愣。
“這些日子，爲師一直在想。”唐僧緩緩道，“若佛門真如觀音所言，只是舊秩序的一部分，那這經取來何用？若佛祖也參與算計衆生，那拜他何益？”
“但若不取經，不拜佛，又能如何？”唐僧眼中露出迷茫，“衆生皆苦，總需有個寄托。”
孫悟空看着他，忽然想起五行山下，申公豹說過的那些話。
“師父，俺老孫不懂什麼大道理。”他緩緩道，“但俺知道，真正的慈悲，不是讓人盲從，而是讓人清醒。真正的信仰，不是讓人跪拜，而是讓人站立。”
“您要取的經，不該是讓人更愚昧的經，而該是讓人更清醒的經。您要拜的佛，不該是高高在上的佛，而該是衆生皆可成的佛。”
唐僧渾身劇震。
許久，他緩緩點頭：“爲師明白了。明日……爲師知道該怎麼演了。”
孫悟空咧嘴一笑，躍回樹梢。
夜風中，他望向東方——申公豹所在的方向。
“老申，你這棋，下得可真夠大的。”他低聲自語，“不過，俺老孫陪你下到底。畢竟……”
他握緊金箍棒。
“這新世界，俺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模樣。”
林間篝火明滅，映照着師徒五人的身影。
更遠處，夜空深處，四道祥雲正悄然飄來。
新的考驗，即將開始。
而這場考驗，將決定取經隊伍能否真正踏上那條……通往新秩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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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完）
下回預告：
四聖化美試禪心，唐僧巧言破迷局；
菩薩暗中施援手，舊秩序者露殺機。
且看唐僧如何在這場“禪心考驗”中，既保全隊伍，又向舊秩序傳遞一個信號：這場變革，已勢不可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