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砸在臉上,生疼。
但沈微已經感覺不到了。
“您懷孕了,孕周大約五周……”
護士那句清晰而平和的話語,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她腦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反復回蕩,震得她神魂俱碎。
懷孕了?
她竟然……懷孕了?
在她徹底心死,在她看清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悲的替身,在她親手埋葬了對陸寒辰所有卑微愛戀的這一刻,這個孩子,卻悄然降臨了。
多麼荒謬,多麼殘忍的玩笑!
她下意識地捂住依舊平坦的小腹,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輕輕悸動了一下,像是一顆投入冰原的微弱火種,試圖傳遞一絲微弱的暖意。然而,這絲暖意瞬間就被更龐大、更冰冷的現實所吞噬。
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它的父親,剛剛當着另一個女人的面,用最冷漠的語氣讓她“可以走了”。它的存在,是建立在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和利用之上。它是不被期待的,甚至……可能是被憎惡的。
陸寒辰會怎麼看待這個孩子?他會允許這個計劃外的、流着他一半血液的“意外”存在嗎?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反應——厭惡、命令她打掉、或者,更殘忍地,將這個孩子也當作控制她的籌碼——沈微就感到一陣滅頂的窒息。
她像個遊魂一樣,漫無目的地在雨中走着。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膚,寒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讓她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胃部的絞痛和低血糖的眩暈再次襲來,與此刻心口的劇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撕裂。
恍惚間,記憶如同脫繮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涌回一年前。
那時,父親的公司因爲一個重大投資失誤而岌岌可危,債主臨門,風雨飄搖。她這個從小被嬌養長大的所謂“千金小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現實的殘酷和無力。
就是在那樣一個絕望的傍晚,陸寒辰找到了她。
在一家格調高雅的咖啡廳包廂裏,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如同睥睨衆生的神祇。他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遞給她一份文件。
“沈小姐,”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卻帶着公事公辦的疏離,“這是一份婚姻協議。爲期三年。”
沈微震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她認得他,北城陸家的繼承人,商業帝國的主宰,是她們沈家踮起腳尖也觸碰不到的存在。
“爲……爲什麼?”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陸寒辰的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那目光帶着一種審視和評估,讓她極不舒服。良久,他才淡淡開口:“你很安靜,家世簡單,最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語氣平靜無波,卻像一把利刃,精準地剖開了她後來一年所有的痛苦根源。
“你的側臉,有三分像雨晴。我需要一個婚姻來應付家族,而雨晴的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不能被打擾。”
原來,只是因爲一張相似的臉。
那一刻,沈微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但她看着協議上那些足以挽救父親公司的苛刻卻又誘人的條件,想起父母焦頭爛額的愁容,再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對眼前這個強大冷漠的男人,那點從少女時期就埋下的、不爲人知的傾慕……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她以爲,日久能生情。她以爲,只要她足夠努力,足夠溫柔,總能焐熱一塊石頭。
可現在她才明白,石頭終究是石頭,而她,連靠近的資格,都是借了別人的光。
一年了。父親的公司在陸氏的資金注入下早已轉危爲安,甚至更上一層樓。而她那份隱秘而卑微的愛戀,也在日復一日的冷漠、忽視和今晚這場徹頭徹尾的羞辱中,消耗殆盡,寸草不生。
這個孩子的到來,不是紐帶,不是希望。它是她失敗婚姻的證明,是她屈辱替身生涯的烙印,是將她與陸寒辰這個冰冷深淵捆綁在一起的、最沉重的枷鎖。
她不能要這個孩子。至少,不能讓它在一個沒有愛、只有利用和冷漠的環境下降生。
可是……當她把手輕輕覆在小腹上,感受着那裏面悄然孕育的一個小生命時,一種源自母性的、本能的柔軟和不舍,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
這是她的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
在這個世界上,她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她心中激烈地沖撞着,拉扯着,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前路。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再也邁不動一步。她在一個公交站台的避雨處停下,蜷縮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像一只被遺棄的流浪貓。
手機因爲進水已經黑屏,無法使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無比的秘密。
過了不知多久,雨勢漸漸小了些。冰冷的身體讓她的大腦反而異常清醒。
她不能這樣下去。
爲了自己,也爲了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她必須做出決斷。
繼續留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裏,忍受着無休止的羞辱和冷漠,讓她的孩子將來也面對一個視他們母子爲草芥的父親?不,絕不可能。
離開。必須離開。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荒原上的野火,瞬間燎原,再也無法撲滅。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溼的空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恐懼和不舍都壓進肺腑深處。然後,她站起身,走向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回到那座冰冷空曠的別墅時,夜已經很深了。陸寒辰還沒有回來,想必還在錦江公館,陪伴着他的“雨晴”。
沈微沒有開燈,徑直上樓,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鏡子裏,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曾經盛滿了愛戀和卑微的眸子裏,此刻卻燃燒着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她走到客廳,拿起座機的話筒。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她曾經懷着怎樣雀躍又忐忑的心情一次次撥打,如今,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那串數字。
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陸寒辰低沉而帶着一絲不耐的聲音:“喂?”
背景音裏,似乎還有蘇雨晴嬌柔的輕笑。
沈微握着話筒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她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過去,異常地平靜,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卻又帶着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冰冷力量:
“陸寒辰,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