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秋,滬上。
夜雨剛歇,空氣裏彌漫着梧桐落葉腐爛的溼冷氣味,混雜着老洋房多年積澱下來的、一種奢靡褪盡後沉悶的木頭香。月光被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咬得稀碎,只漏進幾縷,勉強勾勒出臥室裏過分精致的輪廓:雕花大床、蒙塵的水晶燈、衣架上熨帖的旗袍,還有梳妝台前那些散落的,閃着幽微光澤的珠寶。
姜錦猛地坐起身,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
陌生的記憶洪水般沖進腦海,劇烈的頭痛讓她悶哼一聲,又死死咬住下唇。
姜錦,滬上姜家獨女,十七歲,資本家小姐。父親姜懷謙,紡織大亨;母親早逝。家宅豪闊,傭人成群,自小嬌養,十指不沾陽春水。
而現在,是1962年。山雨欲來風滿樓。
零碎的、令人心悸的畫面閃爍:戴着紅袖章的人群,震天的口號,父親被推搡着戴上高帽,書房被砸,花園裏名貴的花草被踐踏成泥,還有…角落裏那些不懷好意的窺探目光,黏膩地貼在她的皮膚上。
冷意順着脊椎急速爬升,指尖都在發顫。
不是夢。這具身體殘存的恐懼像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經。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過這間充斥着舊日繁華的臥室,最終落在梳妝台一枚孤零零躺着的翡翠玉佩上。那是這身體原主母親留下的遺物,成色極好,水頭足,沁着一汪活生生的綠,被原主隨意丟在那裏。
鬼使神差地,姜錦伸出手,指尖剛觸到那抹沁涼的翡翠——
嗡!
腦海深處一聲輕鳴,眼前的景象水紋般晃動、碎裂!
下一刻,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灰蒙蒙的虛無之地,約莫一個房間大小,四周是流動的、看不透的霧氣,腳下是堅實的黑色地面,感受不到任何氣流和時間流逝。絕對的寂靜壓着耳膜。
空間?
狂喜只掠過一瞬,立刻被更深的緊迫感壓下去。老天爺給了活路,但時間不多了!
她心念一動,意識回歸身體,手裏的玉佩微微發燙。沒有絲毫猶豫,姜錦赤着腳跳下床,冰涼的木地板激得她一哆嗦。她沖到衣櫥前,胡亂扯出一件陰丹士林藍的舊旗袍套上,又抓了件薄呢外套,將長發隨意挽起。
必須找到都碩!
都家與姜家是世交,都碩是都家獨子,比她大兩歲,兩家宅子就在同一條弄堂裏,隔着一片小花園。那是個心思深沉的年輕人,和記憶裏那些只知道跳舞、吃咖啡的紈絝子弟完全不同。眼下,他是唯一可能相信她、並且有能力一起做點什麼的人。
她捏緊那枚玉佩,像捏着唯一的救命符,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門。
姜家的老宅死寂一片,傭人們似乎也嗅到了不安的氣息,早早歇下了,只有走廊盡頭父親的書房門縫下透出一點昏黃的光。姜錦的心揪了一下,卻不敢停留,貓着腰,熟稔地穿過側門,繞進後院。
夜風掠過,樹影婆娑,如同鬼影幢幢。
剛靠近兩家之間那堵爬滿藤蔓的矮牆,一個壓得極低的聲音便從陰影裏砸過來:“誰?”
姜錦猝不及防,嚇得差點叫出聲,慌忙捂住了嘴。
一個人影從牆角的法國梧桐後鑽出來。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和略顯蒼白的臉,眉眼深邃,鼻梁很高,唇線抿得緊直,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峻和審慎。正是都碩。他穿着藏青色的學生裝,胸口別着一支鋼筆,眼神銳利地盯住她,像是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錦錦?”他看清是她,眉頭微蹙,腳步卻下意識上前一步,目光快速掃過她赤着的腳和慌亂的神情,“你怎麼……”
“都碩!”姜錦打斷他,聲音發顫,也顧不得什麼儀態矜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冰涼的指尖激得他都微微一震,“信我!要出大事了!抄家!批鬥!就在這幾天,說不定就是明天!我們必須馬上走!”
都碩的瞳孔驟然收縮,反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很大,聲音卻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你聽誰胡說的?”他眼神裏滿是驚疑,卻並非全然的否定,更像是一種被證實了最壞猜測的緊繃。
“沒人胡說!但我就是知道!”姜錦急得眼底漫上水汽,另一只手舉起那枚玉佩,“你看這個!我娘留下的!它能……它能裝東西!很大的地方!我都試過了!你們家,我們家,那些東西……金銀、古董、字畫,不能留給他們!一件都不能!”
她語無倫次,邏輯混亂,幾乎是在囈語。
若是平常,任何人聽到這番話,只會覺得姜家小姐大概是失心瘋了。
都碩卻沉默了。他死死盯着那枚在月光下流轉着奇異光暈的玉佩,又看向姜錦那雙驚惶卻異常清亮、充滿了求生欲的眼睛。這幾天家裏父母深夜焦慮的低語、父親悄悄轉移部分細軟的動作、街上越發刺眼的標語和越來越狂熱的眼神……無數碎片在此刻匯聚成一個清晰的、危險的信號。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嗓音幹澀得厲害:“……你能怎麼證明?”
姜錦立刻閉上眼,心念集中在那玉佩上,目標——都碩腳邊那一片剛落下的梧桐葉。
呼——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風聲。
那片枯黃的葉子瞬間憑空消失。
都碩猛地倒退半步,呼吸驟然粗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臉上血色盡褪,盯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和那片原本躺着樹葉、此刻卻空無一物的地面。
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夜風穿過枝葉的沙沙聲。
幾秒死寂後,都碩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從水裏掙扎出來,眼神裏所有的猶豫、驚疑瞬間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
“信你。”他吐出兩個字,重如千鈞。
他再次攥住她的手腕,力道穩而急,拉着她就往都家後院的一處偏僻角落疾走:“跟我來!我知道鑰匙在哪!”
都家的庫房比姜家的更隱蔽,藏在假山下的地窖裏。都碩顯然早有準備,極快地打開沉重的鐵鎖。門一開,一股陳舊的、混合着金屬、樟木和紙張的氣味撲面而來。
借着都碩帶來的手電筒微弱的光束,姜錦倒抽一口冷氣。
裏面整齊碼放着數十口沉實的樟木箱,不少箱蓋敞開着,露出耀眼的光芒——小黃魚(金條)壘得整整齊齊,銀元用油紙包着一卷卷,還有成堆的珠寶首飾、玉器古玩。靠牆的多寶格裏,更是擺滿了瓷瓶、卷軸字畫,甚至還有幾件精致的西洋鍾表和琉璃盞。
這僅僅是都家明面上的一部分財富,卻已足夠驚人。
“快!”都碩的聲音急促,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手電光掃過那些足以讓無數人瘋狂的財寶,眼神卻冷得像冰。
姜錦不敢耽擱,屏住呼吸,集中精神,手撫過玉佩。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她手過之處,那些沉重的木箱、多寶格上的珍玩,乃至角落裏幾袋沉甸甸的米面,如同被一只無形巨口吞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十幾息之間,偌大的地窖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空氣中殘留的淡淡樟木味。
都碩即便有了心理準備,親眼見證這超現實的一幕,額角還是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握着手電的手微微發抖。
“去你家!”他猛地關上地窖門,重新落鎖,抹去痕跡。
姜家的情況更復雜些。姜懷謙的書房還亮着燈。兩人不敢走正門,從廚房的窗戶翻了進去。姜錦憑着記憶,帶着都碩避開守夜的老傭人,輕車熟路地摸進父親臥室內的暗室。
這裏的珍藏更是觸目驚心。不僅有大黃魚(更大的金條)、美金、港幣,頂級的翡翠頭面、紅藍寶石、雞血石田黃印章,還有更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古董珍玩,不少木箱上還貼着封條,顯然是早年存下未曾動用的家底。
姜錦心跳如鼓,依樣畫葫蘆,小手掠過之處,一切皆被納入玉佩那神秘的空間之中。
最後,她目光落在暗室一角一個小巧的保險箱上。記憶裏,父親似乎格外看重這個。
她試着擰了擰,鎖着。
“讓開。”都碩低聲道,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細鐵絲,湊近鎖孔,屏息凝神了片刻。
咔噠。
一聲輕響,鎖開了。
姜錦猛地掀開箱蓋。
裏面沒有金銀,只有厚厚一沓泛黃的紙頁——地契、房契、股份證明,還有一些蓋着洋行戳記的英文文件。最底下,壓着幾張黑白全家福,以及一本薄薄的、線裝的姜家族譜。
姜錦鼻子一酸,來不及細看,將整個保險箱裏的東西一股腦地收入空間。
做完這一切,兩人退回到花園的陰影裏,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靠着冰涼的牆壁,大口喘着氣。
兩家的浮財,幾乎被他們掃蕩一空。
“接下來……”姜錦的聲音虛脫得發飄,“怎麼辦?”
都碩側着頭,像是在極力傾聽遠處的什麼動靜,臉色越來越沉。夜風中,似乎隱約傳來模糊的、喧囂的聲響,從弄堂口的方向飄來,越來越近。
他猛地站直身體,眼神銳利如刀,看向姜家小樓書房那依然亮着的窗戶。
“必須馬上說服伯父和我父母!天亮之前,必須走!”他語速快得驚人,“我去叫醒我爸媽,你去和你父親說!無論用什麼辦法,必須讓他們相信!否則……”
他的話沒說完。
遠處,那喧囂聲陡然放大,像是無數人雜亂的腳步聲、嗡嗡的議論聲,正朝着這片精致的洋樓區迅速逼近。
一道手電筒的光柱突兀地劃破夜空,晃過弄堂口的牆壁。
那牆上,不知何時,被人用猩紅的油漆,刷上了幾個巨大到猙獰、仿佛淌着血的字——
“打倒吸血鬼姜懷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