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的清晨沒有鳥鳴。
林深在廢棄圖書館的三層醒來,第一件事是觸摸牆壁。指尖下的觸感從混凝土變成木質,又變回混凝土——這是信息熵病毒最溫和的征兆,現實正在“猶豫”。他深吸一口氣,從睡袋中爬出,在隨身攜帶的皮質筆記本上寫下:“第1095天,觸覺偏差3級,視覺穩定。”
筆記本的邊緣已經磨損,內頁卻奇跡般地保持着完整。在文字和數字都會自發變形的世界裏,這個筆記本的堅持幾乎算是神跡。林深曾推測它可能被某種穩定場影響過,就像他推測自己爲什麼能活到現在一樣——沒有答案,只有假設。
“小雨?”他輕聲呼喚。
角落裏的毯子動了動,露出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十歲,或許十一歲,災難讓年齡變得無關緊要。小雨的眼睛是這座城市罕見的清澈,仿佛信息病毒從未污染過她的認知。
“今天我們去東區,”林深從背包裏取出半袋壓縮餅幹,“軍事掩體可能還有物資。”
小雨安靜地吃着餅幹,忽然說:“昨天夢裏,我背了一首詩。”
“又一首?”
“《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寫的。”她流暢地背誦起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林深停下手中的動作。這首詩從未在他的記憶中出現過,但小雨已經背出十七首這樣的“失傳詩篇”。最初他以爲是小女孩的幻想,直到有一次,她在牆上隨手寫下的公式,竟然短暫地穩定了那片區域的現實扭曲。
“記住它,”林深說,“等我們找到‘燈塔’,這些可能很重要。”
“燈塔真的存在嗎?”
“必須存在。”
這是支撐林深走過三年廢墟的信念之一。另一個信念是尋找“信息錨點”——理論上能永久穩定一片區域的神話裝置。他生物學博士的知識對此毫無幫助,但他體內另一些碎片化的技能卻似乎相關:密碼學直覺、對監控死角的天然敏感、拆卸電子設備的熟練手法。這些技能像陌生的肢體,屬於他又不屬於他。
收拾行裝時,林深檢查了自制的武器:一根鋼筋磨尖的長矛,一把只剩三發子彈的手槍。子彈是珍貴的,他寧願相信矛。剛要起身,一陣尖銳的耳鳴襲來。
視野邊緣開始波動。
書架上的書脊文字像蠕蟲般扭動。《細胞生物學》變成《細抱勿理薛》,又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符號。林深閉上眼睛,努力回憶書原來的樣子——這是他自己發現的技巧,用強烈的記憶對抗扭曲。幾秒後,耳鳴消退。他睜開眼睛,書脊恢復了一半,《細胞生物學》變成了《細包生物學》。
“穩定了。”小雨說,她似乎對現實的波動有種特殊的感知。
“暫時。”
他們從圖書館後窗的消防梯爬下。街道上,建築物的輪廓在晨霧中微微顫動,仿佛海市蜃樓。這是新京的常態:一座不斷自我懷疑的城市。
東區曾是科研機構聚集地。穿過曾經的中央廣場時,林深看見了“它們”。
認知畸變體。
三個,也許是四個,很難確定——它們的形態在不斷變化。有時像人,有時像多肢節的昆蟲,有時只是一團模糊的色塊。共同點是它們移動時,周圍的現實會泛起漣漪,像石頭投入記憶的池塘。
林深拉着小雨蹲在倒塌的公交站台後。畸變體沒有視覺,它們感知的是“認知的波動”。保持思維空白,像冥想那樣,是最有效的隱藏方法。
他閉上眼睛,清空思緒。
“林深,”小雨用氣聲說,“左邊那個,我認識。”
“什麼?”
“災難前,他是街角面包店的師傅。他做的菠蘿包...”她的聲音哽住了。
林深從縫隙中看去。那個暫時呈現人形的畸變體,腰部以下融化成了觸手狀,但上半身還穿着殘破的廚師圍裙,上面印着“甜心坊”三個字——第三個字正在“坊”和“房”之間閃爍。
“別看。”林深捂住小雨的眼睛。
但他們已經暴露了。不是視覺,而是小雨那一瞬間的情緒波動——對過去的懷念,對失去的悲傷——在信息病毒扭曲的現實中,情感是有“味道”的。
畸變體們轉向他們。
“跑!”
林深抓起長矛,推着小雨向反方向沖去。他們躍過瓦礫,鑽進一條狹窄的小巷。身後的空氣發出嗡鳴,那是現實被攪動的聲音。
巷子盡頭是死路。
“上樓!”林深踢開一扇半朽的木門,裏面是曾經的便利店。他們沖上二樓,樓板在他們腳下呻吟。從窗戶看出去,畸變體被狹窄的巷口暫時困住,但它們正在“適應”——一個畸變體的身體開始扁平化,準備擠進來。
“後窗。”林深環顧房間。沒有後窗。
只有一扇通風管道蓋。
他用矛尖撬開生鏽的螺絲,管道口勉強能容一人通過。“進去!”
小雨毫不猶豫地鑽進去。林深剛要跟上,樓下傳來門被撕裂的聲音。他轉身,將貨架推倒在樓梯口,然後擠進管道。
黑暗。狹窄。鐵鏽的味道。
他們像蟲子一樣在建築的內髒裏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微弱的光。林深踢開另一端的網格,滾進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
手電筒的光柱切開黑暗。
他們在一個實驗室裏。
“視界生物科技公司,B-7實驗室。”小雨讀出牆上的標識牌,她的聲音在空曠中回蕩。
林深的手電筒掃過實驗台、培養皿、離心機...然後停在牆上的一幅圖表上。圖表標題是:“信息熵病毒傳播模型-絕密”。
他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不是因爲圖表本身,而是因爲他瞬間理解了上面的每一個公式、每一個參數。這不是生物學知識,這是...
“林深?”小雨注意到他的異常。
“我...”他按住太陽穴,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伴隨着破碎的畫面:
一個穿着防護服的人,背對他,站在控制台前。
屏幕上跳動着紅色的警告。
那個人轉身,防護面罩下是...
畫面碎裂。
“你流血了。”小雨說。
林深摸向鼻子,指尖染上鮮紅。他踉蹌到實驗台前,用袖子擦去鼻血,目光被台上一本日志吸引。
封面上有一個徽標:一只渡鴉銜着鑰匙。
他的手開始顫抖。不是因爲恐懼,是因爲某種更深層的、肌肉記憶般的反應。他翻開日志,第一頁寫着:
“渡鴉日志第47號。目標:調查視界公司非法現實穩定性實驗。如遇L-0樣本,授權清除。”
L-0樣本。零號病人。
日志的最後一頁,只有一行字,筆跡狂亂:
“我們都是L-0。”
實驗室外傳來畸變體撞擊牆壁的聲音。現實又開始波動,實驗台上的燒杯在玻璃和陶瓷之間閃爍。
“這裏有路。”小雨在房間另一頭發現了一扇氣密門。
林深將日志塞進背包,跟着她沖進門內。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閉合,將畸變體的聲音隔絕。
寂靜。
手電筒照亮了一條向下的樓梯,金屬階梯延伸進黑暗深處。牆壁上,視界公司的標志每隔幾米出現一次,那只抽象的眼睛仿佛在注視着他們。
“繼續往下?”小雨問。
林深抬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畸變體撞擊門的聲音越來越響。他點點頭。
他們向下走了至少十層樓。樓梯盡頭是另一扇門,上面有生物識別鎖——但鎖已經壞了,門虛掩着。
林深推開門。
巨大的地下空間展現在眼前。不是實驗室,更像是一個...生活區。沙發、書架、廚房角落,甚至有一台還在運轉的空氣淨化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牆上貼滿了照片、筆記、圖表。中央的白板上,用紅色記號筆寫着一行大字:
“記憶是現實的錨。但誰的記憶?哪個現實?”
“有人住在這裏。”小雨輕聲說。
林深走向書架。大部分書籍是神經科學、量子信息理論、認知哲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整排相冊。他抽出最厚的一本。
第一頁,兩個男孩的合影。大約七八歲,長得一模一樣,除了一個左眼下方有痣,另一個沒有。
照片下寫着:林楓&林深,7歲生日。
林楓。這個名字像鑰匙,打開了記憶深處某扇鏽死的門。更多的畫面涌出:
兩個孩子在地下室建“秘密基地”。
其中一個指着星空說:“我要當科學家,讓世界變得更好。”
另一個說:“我要當特工,保護你。”
頭痛再次襲來,比上次更劇烈。林深跪倒在地,相冊從手中滑落。
“林深!”
“我...沒事...”他咬牙,撿起散落的照片。下一張是兩個少年穿着高中校服,在領獎台上。再下一張是大學畢業典禮,兩人並肩,一人穿着生物學學士服,一人穿着...
穿着什麼?那部分照片被燒焦了,只剩下焦黑的邊緣。
“林深,看這個。”小雨從桌上拿起一個平板電腦。她按下電源鍵,屏幕竟然亮了。
電量:3%。
屏幕上只有一個視頻文件,標題是:“給林深的留言”。
林深接過平板,手指懸在播放鍵上。地下室的空氣似乎凝固了。牆上的鍾——早已停擺——秒針突然跳動了一下,然後恢復死寂。
他按下了播放。
屏幕亮起,出現一個男人的臉。三十歲左右,左眼下有顆痣,和林深有七分相似,但更瘦,眼窩深陷,眼神裏有一種瀕臨崩潰的銳利。
“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你還活着,也說明我可能已經...”男人停頓了一下,“死了,或者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我是林楓,你的哥哥。”
林深感到一陣眩暈。他沒有哥哥的記憶。父母在他五歲時去世,他是獨子,在孤兒院長大...這些記憶如此清晰,如此真實。
“首先,你不是林深。”視頻裏的林楓說,“林深是我。你是林楓。”
空氣從林深的肺裏被抽走。
“我們是雙胞胎,但不僅僅是雙胞胎。我們參與了視界公司的融合實驗——不是身體融合,是意識共享。我們想證明,人類意識可以跨越個體邊界。實驗...部分成功了。我們共享了記憶、技能,甚至部分人格特質。但災難發生時...”
林楓在鏡頭前搓了搓臉,這個動作和林深緊張時的習慣一模一樣。
“信息熵病毒泄露了。我啓動了緊急協議,試圖用我們實驗中的‘意識錨定技術’穩定你的認知。但病毒太強,它...重組了我們。你繼承了我作爲生物學家的身份,我的一部分記憶,但你失去了‘林楓’的核心記憶。而我...”
他苦笑着:“我繼承了‘渡鴉’的身份,那個被派來調查視界的特工身份。但我們被分開了。我不知道我在哪裏,變成了誰。這個視頻是自動觸發的,當你進入這個安全屋,意味着你的認知穩定性已經達到臨界閾值,可以接受這些信息了。”
視頻開始出現雪花。
“聽着,信息熵病毒不是自然產生的。它是武器,是‘現實重塑計劃’的副產品。有人想抹除人類的負面集體記憶——戰爭、仇恨、偏見——但算法失控了。它開始抹除一切穩定的信息結構:記憶、文字、物理常數...”
林楓湊近鏡頭,聲音壓低:“病毒有治愈的可能。我留下了線索,在我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找到它,找到完整的實驗數據,也許能逆轉這一切。但小心,有其他人也在尋找這些。他們認爲,誰能控制殘餘的病毒,誰就能控制...新的現實。”
視頻閃爍。
“最後...”林楓的眼神變得柔和,“我很抱歉。無論我變成了誰,無論你在哪裏...弟弟,對不起。”
屏幕黑了。
地下室裏一片死寂。只有空氣淨化器的嗡嗡聲,像世界終結後的心跳。
林深——或者林楓?——坐在地上,背靠着書架。他看向自己的雙手,那雙他認識了二十八年的手,此刻突然變得陌生。
“你是...”小雨看着他,大眼睛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傷,“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聲音沙啞。
我不是我。我不是林深。我是林楓,繼承了弟弟的名字和部分記憶的哥哥。那“渡鴉”是誰?零號病人又是誰?視頻裏沒提零號病人,但日志裏寫着...
他猛地抓起背包,翻出那本渡鴉日志。快速翻到最後一頁。
“我們都是L-0。”
“什麼意思?”小雨問。
“意思是...”林深(林楓?)看着那行字,一個可怕的猜想在腦海中成形,“也許沒有零號病人。也許病毒從不止一個點爆發。也許...”
他看向牆上的白板,那行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在跳動:
“記憶是現實的錨。但誰的記憶?哪個現實?”
地下室外傳來撞擊聲,但這次不是畸變體。是規律的、有力的撞擊,像是有人在用工具砸門。
“他們找到我們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透過金屬門傳來沉悶的回響。
林深抓起長矛,將小雨護在身後。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那些碎片化的技能、記憶、知識開始重新排列,像拼圖尋找着新的組合方式。
我不是林深,生物學博士。
我是林楓,前特工渡鴉,視界公司的科學家,零號病人的...一部分?
門被撞開了。
三個穿着黑色戰術服的人沖進來,手中的槍械指向他們。不是自制的武器,是制式的、保養良好的沖鋒槍。
爲首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張刀疤縱橫的臉。他的目光落在林深身上,然後移向小雨,最後回到林深。
“林楓博士,”他說,聲音裏有一種奇怪的敬意,“還是該叫你渡鴉?或者...林深?”
林深握緊長矛。他知道,無論他是誰,無論有多少個名字,這一刻,他只有一個身份:
幸存者。
而幸存者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活下去,直到找出真相。
直到成爲完整的自己。
無論那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