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的清晨有了聲音。
不是鳥鳴——那些在信息熵病毒肆虐的三年間早已消失殆盡——而是人聲。幸存者們從掩體、地下室、廢墟的各個角落鑽出來,像冬眠結束的動物。他們試探性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林深和小雨站在“視界”大樓的入口處,看着這一切。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可以俯瞰大半個東區。扭曲的建築恢復了正常的物理形態,雖然依舊是廢墟,但至少遵循着常識。一棟曾經在二層和三層之間彎折成不可能角度的辦公樓,現在只是普通的坍塌。曾經像熔化的蠟燭一樣流淌的街道,現在只是布滿裂縫的柏油路面。
“他們看不到我們。”小雨輕聲說。
“什麼?”
“錨的能量釋放時,我們在地下深處。對外面的人來說,只是突然之間,世界停止了扭曲。”小雨說,她的聲音裏有種超越年齡的洞察力,“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誰做的。”
林深看着她。小女孩的臉上有一種混合着稚氣和滄桑的表情,那是她承載的記憶和自身經歷的奇異結合。她記得人類兩千年的文明,也記得三年廢墟中的求生。她背得出李白和杜甫,也知道如何從廢墟中過濾可飲用的水。
“也許這樣更好。”林深說。他不想成爲英雄,不想成爲任何人的希望象征。他只想...弄清楚自己是誰,在這個新的世界裏。
“但他們會問。”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兩人轉身。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大樓的陰影裏,穿着用各種布料拼湊的外套,臉上有燒傷的疤痕,但眼睛明亮銳利。他看起來三十多歲,手裏沒有武器,但站姿警覺,是個在末日中活了三年的人會有的姿態。
“問什麼?”林深不動聲色地將小雨拉到身後。
“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世界突然...正常了。”男人走近幾步,在安全距離外停下,“我叫陳默。不是‘沉默’的默,是‘墨跡’的墨去掉土。雖然我話也不少。”
“林深。這是小雨。”
“我知道你們。”陳墨的話讓林深肌肉緊繃,“不是具體知道,而是...地下有動靜的那夥人。我們觀察這裏三天了。昨天能量爆發,今天世界穩定。不難建立聯系。”
“你們是誰?”
“西區營地。大約兩百人。以前是大學城那邊的幸存者,病毒爆發後聚集起來的。”陳墨環視四周,“你們做了什麼?”
林深沉默了幾秒。他可以選擇撒謊,但在這個一切似乎都剛剛恢復真實的世界,謊言顯得格外沉重。
“我們關閉了源頭。”
“源頭。”陳墨重復這個詞,品味着其中的含義,“所以病毒是人造的。我就知道。自然災難不會這麼...有審美。”
“審美?”
“扭曲現實,但遵循某種模式。像抽象藝術。”陳墨聳聳肩,“我以前是藝術史講師。職業病。你能詳細說說嗎?關於源頭?”
林深猶豫了。太多的真相可能會帶來麻煩,但太少的真相可能會引發更多問題。他大腦中的兩個部分——科學家的嚴謹和特工的謹慎——在快速權衡。
“一個實驗項目失控了,”他選擇了一個簡化的版本,“我們找到了控制中心,關閉了它。”
“我們。”陳墨的目光在林深和小雨之間移動,“包括這孩子?”
“她幫助了我。”
“懂了。不多問。”陳墨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重要的是,它停止了。問題是,能停多久?”
這個問題林深也在思考。錨的能量爆發似乎重置了現實的穩定狀態,但病毒真的被徹底清除了嗎?還是只是被暫時壓制?
“我不知道。”他如實說。
“誠實。我喜歡。”陳墨笑了,露出一口相對完好的牙齒——在末日裏算是奢侈品,“那麼,林深先生,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林深看向小雨,小女孩也抬頭看他。她的眼神在說:你決定。
“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收集物資。活下去。”
“典型的求生者思路。”陳墨點頭,“但你們只有兩個人,而且有個孩子。西區營地有食物儲備,有基本的醫療,有防御工事。更重要的是,有人。人類是社會性動物,即使世界末日了也沒變。”
“條件是什麼?”
“分享知識。關於那個‘源頭’,關於病毒,關於如何防止它再次發生。”陳墨的表情嚴肅起來,“我們失去的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一次。”
林深考慮着。營地的確能提供安全,尤其是對小宇。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面對人群,面對問題,面對自己身份的復雜性。
“給我一天時間考慮。”
“公平。”陳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東西,扔給林深。是個簡易的收音機,用膠帶纏着,“調到102.6頻率,每天正午我會開機十分鍾。如果你想加入,或者需要幫助,呼叫我。電池還能用一周左右。”
“謝謝。”
陳墨轉身要走,又停住。“哦,還有件事。昨天能量爆發後,我們在東區邊緣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
“什麼現象?”
“現實穩定了,但有些地方穩定得過頭了。”陳墨指着遠處,“那邊有個公園,災難前叫‘新月公園’。現在,公園中心半徑五十米內,一切都完美如初。草坪是綠的,長椅是完好的,甚至連噴泉都在工作——雖然沒水。但五十米外,就是正常的廢墟。”
“像是錨的殘留影響?”
“更像是一個...泡泡。現實穩定性的泡泡。”陳墨頓了頓,“而且泡泡裏有東西。”
“什麼東西?”
“一個人。或者說,看起來像人。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我們沒敢靠近,但望遠鏡裏看得很清楚。穿着災難前的衣服,幹淨整潔,像是在等公交車。”
林深感到後頸的汗毛豎立起來。這不是好兆頭。
“還有別的地方嗎?”
“目前只發現這一處。但如果有一個,就可能有更多。”陳墨最後看了他們一眼,“小心點,林深。世界可能穩定了,但不一定安全了。”
他揮揮手,消失在廢墟的拐角處。
林深低頭看着手中的收音機,又看向小雨。
“你怎麼想?”他問。
小雨思考了一會兒。“我們需要人。但不是所有人。陳墨說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真相。”
“你怎麼知道?”
“他的微表情。他在描述泡泡時,瞳孔有瞬間的擴張,那是恐懼。但他隱藏得很好。”小雨說,“而且他提到‘我們觀察這裏三天了’,但沒說是怎麼觀察的。東區大部分建築都坍塌了,要觀察這棟樓,需要制高點。西區離這裏三公裏,中間是開闊地。他們一定在附近有前哨。”
林深驚訝地看着她。這不是一個十歲孩子會注意到的細節,即使是聰明的十歲孩子。
“你在我的記憶裏看到了什麼?”他輕聲問。
小雨避開他的目光。“錨啓動的時候,我們的意識鏈接了。我看到了一些...碎片。不是全部,只是一些。你的,林楓的。還有一些不屬於你們任何一個人的。”
“什麼意思?”
“就像圖書館裏混進了別的書的幾頁。”小雨尋找着比喻,“有一個記憶特別清晰:一個實驗室,但不是視界公司的。白色的牆壁,很多屏幕,有人在說話,但聽不清。還有...疼痛。劇烈的頭痛。”
林深的胃部收緊。那不是他的記憶,也不是林楓的——至少不是他知道的部分。
“我們得去看看那個泡泡。”他說。
“陳墨說危險。”
“正因如此才要看。如果錨有副作用,我們需要知道是什麼。”
小雨點點頭,沒有爭論。她從背包裏翻出一小瓶水和半塊壓縮餅幹,遞給林深。“先吃東西。你從昨天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林深這才感到飢餓。他接過餅幹,掰成兩半,遞回一半。“你也吃。”
他們坐在大樓入口的台階上,沉默地吃着。陽光溫暖,空氣中沒有信息病毒特有的那種認知上的“瘙癢感”。世界出奇地平靜,平靜得令人不安。
吃完後,林深檢查了裝備。長矛還在,手槍還有三發子彈,背包裏有急救用品、水淨化片、打火石。他從陳博士的屍體旁多拿了一樣東西:一把老式左輪手槍,槍柄上刻着“C.L.”,彈巢裏有四發子彈。不算多,但比沒有強。
“準備好了嗎?”
小雨點頭,把手放進他伸出的手裏。
他們離開大樓,向新月公園的方向走去。街道上,幸存者們開始聚集。林深看到幾個人在試圖移動瓦礫,清理道路。一個老人跪在地上,撫摸着一塊不再扭曲變形的石頭,哭泣。遠處,有人升起了煙霧信號——也許是給其他幸存者,也許是試圖聯系更遠的營地。
“他們看起來...茫然。”小雨說。
“三年了,習慣了世界的瘋狂。現在正常了,反而不知所措。”林深說。他理解這種感覺。他自己也在經歷某種形式的認知失調:世界穩定了,但他的內在比任何時候都復雜。
他們避開人群,沿着小巷前進。林深利用“渡鴉”的技能選擇路線:高處走,避開開闊地,利用陰影,始終保持對周圍環境的警覺。小雨安靜地跟着,像個訓練有素的小士兵。
二十分鍾後,他們到達公園外圍。
新月公園曾經是新京的地標,以中心的新月形人工湖和櫻花樹聞名。現在,湖是幹的,露出龜裂的湖底。櫻花樹大部分枯萎,只有少數幾棵還活着,但葉子稀疏。
但陳墨說的是真的。
公園中心,有一個完美的圓形區域,半徑大約五十米。在那個區域裏,草坪是鮮綠色的,修剪整齊。長椅漆成白色,完好如新。路燈挺立,玻璃罩一塵不染。甚至還有幾株櫻花樹,盛開着粉色的花朵——在錯誤的季節。
而在那個完美區域的中心,一張長椅上,坐着一個人。
距離太遠,看不清細節,但從輪廓看,是個成年男性,穿着深色外套,坐姿端正,一動不動。
“望遠鏡。”林深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小型雙筒望遠鏡——從陳博士的實驗室拿的。
他調整焦距,畫面清晰起來。
那是個大約四十歲的男人,亞洲面孔,短發,穿着災難前商務人士常見的深色西裝和白襯衫。他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目視前方,表情平靜得像在等車。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就像蠟像館裏的人偶,或者...
“他沒有呼吸。”小雨輕聲說。她也拿過望遠鏡看了。
林深仔細觀察。確實,男人的胸口沒有起伏。但他也不像死人——皮膚有光澤,眼睛睜着,有神采。更像是...暫停了。
“看他的手。”小雨說。
林深將鏡頭移向男人的手。右手放在左手上,手指交疊。在右手腕上,有一個銀色的手環,樣式簡潔。
“那是神經接口設備,”林深認出來,“視界公司早期測試用的型號,可以監測腦波,輕微調節神經活動。但在普羅米修斯項目開始前就停產了。”
“所以他可能是公司的人?”
“或者測試對象。”林深放下望遠鏡,思考着。陳墨說這是一個“現實穩定性的泡泡”。但穩定到什麼程度?物理法則完全正常?時間流動呢?
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掂了掂,然後朝泡泡邊緣扔去。
石頭劃出拋物線,飛進完美區域——然後在空中停住了。
字面意義上的停住。它懸浮在半空,離地約兩米,一動不動,像被釘在無形的琥珀裏。
“時間靜止?”小雨低聲驚呼。
“或者極度的時間減緩。”林深皺眉。他又撿起一塊石頭,這次朝不同的角度扔。石頭飛進泡泡,同樣停住,懸浮在不同的位置。
他連續扔了五塊石頭,都停在泡泡內的不同位置。它們在三維空間中的分布顯示,泡泡的邊界是一個完美的半球體。
“物理學上不可能,”林楓的科學家部分在分析,“時間減緩需要巨大的能量,更不用說這樣局域化、邊界清晰的效應...”
“但病毒扭曲現實本身,”林深接過思緒,“也許這不是時間減緩,而是那個區域的‘現實規則’被改寫了。就像遊戲裏的安全區,開發者設定了不同的物理參數。”
“那我們怎麼測試?”
林深環顧四周,看到公園邊緣有一根斷裂的鐵欄杆,大約一米長。他走過去撿起來,試探性地將一端伸向泡泡邊界。
鐵杆的前端進入泡泡,然後——停住了。不是被阻擋,而是像插進了極其粘稠的液體,幾乎無法繼續推進。林深用力,鐵杆緩慢前進,但阻力極大。當他試圖抽出時,同樣困難。
“不是固體屏障,但也不是空氣。”他喘息着收回鐵杆。杆子的前端冰涼,像在液氮中浸過。
“看!”小雨指着泡泡內部。
那些懸浮的石頭,有一塊開始輕微顫抖,然後緩緩地、以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向下移動。不是自由落體,而是一種詭異的慢動作,每秒移動可能只有幾毫米。
“時間沒有完全靜止,但極度緩慢。”林深估算着,“內部時間流速可能只有外部的萬分之一,甚至更慢。”
“那裏面的人呢?他也在以那種速度...活着?”
“如果是真的,那對他而言,外面的三分鍾,相當於裏面的...”林深快速計算,“大約兩年。外面的一天,相當於他的一百六十年。”
小雨倒吸一口冷氣。“那他現在...”
“如果他在裏面坐了三年,從他主觀感受,已經過了...”林深說不下去了。數十萬年?更久?那會是什麼狀態?意識還能存在嗎?
“我們需要進去看看。”他說。
“陳墨說危險。”
“可能。但我們需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如果這是錨的副作用,可能還有更多。我們需要了解機制,評估風險。”
這是林楓的科學思維在主導,但林深的部分同意。無知是最大的危險,尤其是在這個現實本身都可能背叛你的世界。
“怎麼進去?”小雨問,“時間流速差這麼大會殺死我們嗎?”
“不一定。時間流速差本身不致命,致命的是生理過程的不同步。但如果有辦法讓我們自身的時間流速與內部同步...”林深突然想到什麼,“錨的能量。它改變了那個區域的現實規則。如果我們能在進入的瞬間,用某種方式‘同步’自己...”
“像潛水員進入不同壓力的水域,需要慢慢適應?”
“類似,但更復雜。”林深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兩套知識體系在交叉比對,“錨的核心原理是信息穩定。它通過固定局部信息結構來對抗病毒的信息熵增。但如果在固定過程中,有生命體存在於該區域,該生命體的信息結構也可能被‘固定’在某個狀態...”
他停頓,一個想法浮現。
“那個人,”他指着長椅上的男人,“他不是在泡泡形成時進去的。他可能就是泡泡的‘錨點’。就像病毒爆發時有零號病人,這個穩定區域可能也有一個‘零號穩定體’。他的存在定義了那個區域的現實規則。”
“所以我們不能進去?”
“不,正好相反。”林深的眼睛亮起來,“如果他是錨點,那麼靠近他,我們可能會被‘納入’同一個現實框架。就像進入別人的夢境,你會開始遵循夢的規則。”
“但這只是理論。”
“所有實驗都有風險。”
小雨看着他,然後點點頭。沒有害怕,只有一種冷靜的接受。這個孩子在三年的末日裏,學會了面對不確定性的勇氣。
“我跟你一起。”她說。
“不,你留在外面。如果我出不來,你需要...”
“你需要我。”小雨打斷他,聲音平靜而堅定,“如果裏面有什麼需要...認知上的處理,我的意識受過特殊訓練。而且,如果你在裏面時間流速變慢,對外面的我來說你可能幾秒鍾就出來,但對你可能是幾年。你會需要有人提醒你,外面是什麼樣子。”
林深無法反駁。而且內心深處,他不想一個人面對這個詭異的泡泡。在經歷了地下實驗室的一切後,孤獨變得比危險更可怕。
“跟緊我,”他說,“抓住我的手,無論如何不要放開。”
小雨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大手。她的手很小,但握力很緊。
林深吸了一口氣,走向泡泡邊界。
第一步踏進去時,感覺像是穿過一層冰水。不是溫度上的冷,而是一種存在意義上的寒冷。皮膚、肌肉、骨骼,每一部分都在尖叫着異常。視野扭曲,顏色變得過度飽和,然後褪色成灰白,又恢復正常。
然後,他們完全進入了。
公園內部。
首先是聲音的消失。不,不是消失,是變得極其緩慢、低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被拉長成持續的、低沉的轟鳴。遠處幸存者的呼喊變成了幾乎聽不見的次聲。
其次是身體的感覺。林深感到沉重,每個動作都需要極大的努力,就像在水下行走。抬起腳,緩慢地放下。再抬起另一只腳。小雨在他身邊,她的動作同樣緩慢,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奇。
他們看向彼此,試圖說話。林深的嘴唇移動,聲音傳出——但被拉長了,低沉得無法辨認。他放棄說話,用眼神示意:繼續前進。
長椅在三十米外。以他們現在的速度,可能需要幾個小時才能走到。但奇怪的是,林深沒有感到時間流逝的焦慮。他的思維速度似乎也變慢了,情緒變得平緩,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觀察自己。
他看向那些懸浮的石頭。從內部看,它們不是靜止的,而是在極其緩慢地移動,像太空中的小行星。他抬頭看天空,雲幾乎不動,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似乎固定了。
他們走了大約十分鍾(外部時間可能只有幾毫秒),林深注意到一個現象:他們的身體周圍有一層微弱的光暈,像是某種力場。光暈在緩慢地脈動,與泡泡邊緣的“牆壁”有着相同的節奏。
“我們在被適應。”他試圖說話,聲音依然被拉長,但這次能勉強辨認。
小雨點頭,指向自己的耳朵,然後指向長椅上的男人。
林深明白了。隨着他們靠近“錨點”,他們自身的“現實規則”可能在逐漸與泡泡內部同步。也就是說,他們越靠近中心,時間流速可能會越接近正常。
他們繼續前進。二十分鍾,三十分鍾。光暈越來越明顯,他們的動作也逐漸變得順暢。一小時後,他們已經可以正常行走,說話的聲音也恢復正常——雖然外部世界的噪音依然緩慢低沉。
“這感覺很奇怪,”小雨說,她的聲音在異常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就像我們在一個巨大的氣泡裏。”
“我們就是。”林深說。他們已經走到離長椅只有十米的地方。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男人了。
他確實看起來四十歲左右,容貌普通,屬於那種在人群中不會被注意的類型。但他的狀態...太完美了。西裝沒有一絲褶皺,頭發整齊,臉幹淨得像是剛洗過。他坐着,眼睛看着前方,但不是空洞的凝視,而是有焦點的,像是在看什麼具體的東西。
但前方只有空地和遠處的廢墟。
“先生?”林深試探性地開口。
沒有反應。
林深小心地繞到長椅前方,面對男人。男人的眼睛確實在看他,但眼神沒有聚焦。瞳孔對光線有反應,但沒有認知的跡象。
“他處於某種...停滯狀態。”林深說。他注意到男人的胸口有極其輕微的起伏,大約每分鍾一次。呼吸極度緩慢。
“他在看什麼?”小雨問。
林深順着男人的視線方向看去。起初只是空地和廢墟,但當他調整視角,注意到一個細節:男人不是在看水平方向,而是微微向下,像是在看長椅前方一米左右的地面。
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草坪。
但林深蹲下,仔細觀察草坪。草葉整齊,但在一片幾乎完美的綠意中,有一個微小的異常:一根草葉的顏色略有不同,稍深一些。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他伸手觸摸那片草葉——然後愣住了。
指尖傳來的不是草的觸感,而是...金屬。冰冷、光滑、有弧度的金屬。
“隱形?”小雨驚訝地說。
“或者光線折射。”林深的手指摸索着,勾勒出一個大約二十厘米高的圓柱體形狀。他用力按壓,圓柱體頂部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然後浮現出來。
是一個銀色的金屬柱,頂部是透明的玻璃罩,罩子裏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在公園裏野餐,笑得燦爛。照片背面有一行字:“給爸爸,新月公園,小雨五歲生日。”
林深感到血液變冷。他緩緩轉向小雨,小女孩的臉色蒼白,眼睛瞪大,盯着照片上的女人和小女孩。
“那是我媽媽,”小雨的聲音顫抖,“那個小女孩...是我。但我不記得這張照片。我不記得有這個公園。”
“你的記憶被編輯過,”林深輕聲說,“錨啓動時,你說那些植入的記憶變成了你自己的。但可能有些真正的記憶被覆蓋了,或者...”
“或者我一直都有這些記憶,只是被鎖住了。”小雨的聲音更輕了,“陳博士說我是‘種子’,是純淨樣本。但如果我不純淨呢?如果我有過去呢?”
林深看向長椅上的男人。現在,在近距離仔細觀察下,他看到了之前忽略的細節:男人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婚戒。西裝外套內側口袋裏露出一角紙片——是照片同一材質的那種。
“他是你父親。”林深說,不是疑問,是陳述。
小雨沒有回答。她走近長椅,伸出顫抖的小手,觸碰男人的臉頰。皮膚是溫的,有彈性,是活人的觸感,但沒有反應。
“爸爸?”她輕聲呼喚。
男人的眼睛眨了一下。
極其緩慢,但確實眨了一下。然後,他的頭開始轉動,以那種極度緩慢的速度,轉向小雨。這個過程花了整整一分鍾,直到他的眼睛聚焦在她臉上。
他的嘴唇開始移動。要形成話語可能需要幾個小時,但林深和小雨現在的時間流速與內部同步,他們能“實時”看到這個過程。
“小...雨...”男人說,聲音幹澀,像是幾百年沒說過話。
“是我,爸爸。”小雨的眼淚流下來,“你怎麼在這裏?發生了什麼?”
男人嚐試微笑,但面部肌肉僵硬。“保護...你。我...承諾過。在公園...等你。永遠...等你。”
“但媽媽呢?她在哪裏?”
男人的眼神暗淡了一下。“病毒...她...變了。我帶你...來這裏。安全。然後...一切...變慢。我...不能動。但...記得。記得...等你。”
林深的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假設。病毒爆發時,這個男人——小雨的父親——帶着女兒來到這個公園,也許這是他們常來的地方,也許這裏有特殊的意義。然後病毒的影響加劇,現實開始扭曲。爲了保護女兒,或者因爲某種意外,他觸發了什麼——也許是那個金屬圓柱體,那可能是某種原型設備——創造了一個穩定泡泡,但代價是自己被困在其中,時間幾乎靜止。
而小雨...小雨被陳博士的人找到,帶走,植入了“種子”記憶,成爲“人形信息錨點”。但她的真實記憶沒有被完全抹除,只是被壓抑、覆蓋。
“爸爸,我來了。我在這裏。”小雨握住男人的手。那只手冰冷,但輕輕回握了。
“好...孩子。你...長大了。”
“已經三年了,爸爸。外面已經過去了三年。”
男人沒有驚訝,只是悲傷地點頭。“我感覺...到了。時間...很重。但...值得。你...安全。”
“我現在安全了。病毒停止了,爸爸。世界穩定了。你可以...你可以出來了。”
男人搖頭,極其緩慢。“不。我...錨。如果我...離開,這裏...會崩潰。外面...會受影響。”
林深理解了。這個男人不是被困在泡泡裏,他是泡泡的核心。他的存在——他的意識,他的記憶,他對女兒的愛——是維持這個穩定區域的錨點。如果他離開,這個區域的“現實規則”可能會崩塌,產生不可預測的後果。
“有辦法嗎?”林深問,“有什麼辦法能讓你自由,又不讓泡泡崩潰?”
男人思考了很久。在緩慢的時間流中,思考本身都是一種折磨。
“替換。”他終於說,“另一個錨。但...必須自願。必須...有強烈的...連接。愛。或者...同等的...執念。”
“我來。”小雨立刻說。
“不!”男人和林深同時說。
“你只有十歲,”林深抓住小雨的肩膀,“你不能承擔這個。”
“但他是我爸爸!”
“正因爲如此!”林深的語氣激烈起來,“他已經爲你付出了三年——對他而言可能是永恒。現在你要做同樣的事?那他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小雨咬着嘴唇,眼淚流得更凶。“那怎麼辦?讓他永遠困在這裏?”
男人看着他們,眼中充滿了愛和悲傷。“女兒...活着。這就...夠了。你...有未來。我...有記憶。這就...夠了。”
“不。”林深說。他大腦在飛速運轉,科學家的邏輯和特工的直覺在碰撞。“有別的辦法。泡泡的能量來源是什麼?如果是你的意識,那理論上,如果我們能復制你的意識結構,創造一個人工錨點...”
“需要...設備。原型機...在圓柱裏。但...需要...我的...神經模式。必須...實時...鏈接。”
林深看向那個金屬圓柱。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玻璃罩,取出裏面的照片,遞給小雨。圓柱內部是精密的電子元件,中央有一個凹槽,正好是一個手腕的大小。
神經接口設備。和他手腕上的一樣。
“如果我戴上這個,”林深說,“它能讀取我的神經模式,復制成錨點?”
男人緩慢地點頭。“但...痛苦。意識...被復制。像是...撕裂。”
林深沒有猶豫。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在普羅米修斯項目中,他接受過神經接口植入——那是林深的部分記憶。現在,這個接口可能在皮膚下,與那個銀色手環兼容。
“怎麼做?”
“戴上。然後...想。強烈的...想法。記憶。愛。痛苦。任何...強烈的東西。設備會...捕捉。制造...鏡像。但鏡像...不完美。可能...失效。可能...傷害你。”
“值得一試。”林深說。他拿起手環,對準手腕上的舊接口位置。
“等等。”小雨抓住他的手臂,“如果失敗呢?”
“那就想別的辦法。”
“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呢?”
林深看着她的眼睛。“那就讓這個泡泡存在。讓你爸爸存在。即使以這種方式。”
“但你說——”
“我說的是事實。但有時候,事實不是全部。”林深微笑,那是林楓式的微笑,溫和而堅定,“我是科學家,也是特工。我知道什麼時候該冒險,什麼時候該謹慎。現在是冒險的時候。”
他戴上手環。
瞬間,劇痛襲來。
不是生理的痛,是意識的痛。像是大腦被撕開,記憶被翻閱,情感被解剖。他看見——
五歲,父母葬禮,林楓握着他的手,說“有我在”。
十五歲,他告訴哥哥要去讀信息安全,林楓說“我爲你驕傲”。
二十五歲,在視界公司重逢,假裝不認識,卻在洗手間裏擁抱,林楓說“這次我們一起改變世界”。
災難那天,警報響起,林楓沖向控制台,回頭,嘴型說“記住我”。
然後是黑暗,混亂,身份的破碎和重組。
三年的廢墟求生。
小雨髒兮兮的小臉,在圖書館的晨光中說“我相信你”。
陳博士的獨眼,在實驗室的昏暗中說“這是我的責任”。
錨啓動時的光芒,林楓在光中說“讓我們完成最後的實驗”。
融合,完整,但不完全是林楓,不完全是林深,是“我們”。
新的早晨,新的世界,新的責任。
痛苦達到頂峰,然後突然停止。
手環亮起柔和的藍光。林深喘着氣,幾乎站不穩。小雨扶住他。
“成...功了。”男人說。他的聲音依然緩慢,但多了一絲...輕鬆?“鏡像...穩定。我可以...離開了。慢慢地。需要...時間。斷開...鏈接。”
“慢慢來,”林深喘息着說,“不着急。”
男人點頭。他閉上眼睛,似乎在集中精神。林深感到手環在輕微震動,仿佛在同步什麼頻率。泡泡內的光線開始脈動,像心跳。
“我...感覺到。另一個...我。在設備裏。鏡像...穩定。現在...慢慢地...轉移。”
這個過程花了大約半小時。男人逐漸恢復血色,呼吸變得規律,眼神變得更加有神。與此同時,金屬圓柱開始發出同樣的脈動光芒,與手環同步。
最後,男人深吸一口氣——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正常的呼吸——然後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從長椅上站起來。
他站着,搖晃了一下,林深扶住他。
“謝...謝。”男人說,聲音依然有些僵硬,但已經流暢多了。
泡泡沒有崩潰。空氣依然凝滯,但金屬圓柱的光芒穩定,像一個微型的太陽。
“它能維持多久?”林深問。
“理論上是...永久。只要有基礎能量。太陽能...足夠。”男人活動着手腳,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像是重新學習走路,“但需要...定期檢查。鏡像可能...退化。”
“我們會照顧它。”小雨說,她一直握着父親的手,沒有放開。
男人低頭看着女兒,眼中充滿了淚水。“你長大了。你媽媽會...爲你驕傲。”
“媽媽她...”
“我知道。我...感覺到了。即使在這裏,我也感覺到她...離開。”男人擁抱女兒,抱得很緊,“但你還活着。這就夠了。”
他們站在那個詭異的時間泡泡裏,站在完美草坪的中央,站在停滯的時間中,擁抱了很長時間。
然後,林深說:“我們該出去了。外面的人會擔心。”
男人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長椅,那個他坐了三年(或三十萬年?)的地方,然後轉身,和他們一起走向泡泡邊緣。
離開比進入容易。穿過那層“牆壁”時,只有輕微的阻力,然後他們回到了正常的時間流。
聲音回來了——遠處幸存者的呼喊,風吹過廢墟的呼嘯,他們自己的呼吸聲。陽光明媚,世界真實。
男人——他現在自我介紹叫周文遠——深吸一口氣,咳嗽起來。三年的停滯(從外部看),或者數十萬年的孤獨(從內部看),對他的身體似乎沒有造成永久損傷,但需要時間適應。
“你的營地在哪裏?”他問林深。
“暫時沒有。但我們被邀請去西區營地。”
周文遠思考了一下。“我認識陳墨。災難前,他在大學教藝術史。他是個好人,但很謹慎。如果你要加入,需要證明價值。”
“我們有知識,”林深說,“關於病毒,關於穩定現實的方法。還有這個——”他抬起手腕,展示那個手環,“神經接口技術,也許能幫助其他人。”
“但也要小心,”周文遠嚴肅地說,“知識是力量,但在末日,力量會吸引注意。不只是好人的注意。”
林深點頭。他經歷過“新紀元”的人,知道有些人不想要治愈,想要控制。
“我們先找個地方過夜,”他說,“明天再做決定。”
“我知道一個地方,”周文遠說,“公園附近有個地下停車場,我的...避難所。有物資,有床鋪。可以休息,計劃。”
他們離開新月公園,走向周文遠指示的方向。夕陽西下,將廢墟染成金色。世界依然破碎,但不再瘋狂。幸存者們點燃了篝火,煙霧嫋嫋升起,像古老的信號。
晚上,在地下車庫裏,小雨終於睡着了,頭枕在父親腿上。周文遠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發,眼中滿是柔情。
“謝謝你,”他對林深說,“爲她做的一切。”
“她也救了我,”林深說,擺弄着陳墨給的收音機,“很多次。”
“那個手環,”周文遠看向林深手腕上的設備,“它現在承載着我的意識鏡像。理論上,你可以通過它,訪問我的一些...記憶,感知。如果你需要了解災難初期的情況,或者關於視界公司的內部信息...”
林深猶豫了一下。訪問另一個人的記憶,即使是鏡像,也感覺像是入侵。但周文遠似乎不介意。
“災難那天,發生了什麼?”他問,“在公園裏?”
周文遠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通過某種鏈接訪問記憶。
“那是個周末,”他緩緩說,“小雨和我在公園,等她媽媽下班。然後,天空...變色了。不是顏色變了,是感覺變了。像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拙劣的仿制品。人們開始尖叫,因爲他們的記憶在變化——認不出親人,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建築物扭曲,文字變形。”
他停頓,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要發生什麼。我在視界公司工作,不是核心團隊,但知道普羅米修斯項目的存在。我知道病毒泄露的風險。所以我準備了那個原型設備——本來是給小雨的生日禮物,一個能記錄美好回憶的‘記憶盒子’。我改造了它,用上了我從公司‘借’的技術。”
“你預見到了災難?”
“我預見到了風險。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周文遠睜開眼睛,眼中是深深的疲憊,“我啓動了設備,試圖創造一個穩定區域保護小雨。但設備是原型,算法不完整。它沒有創造一個小型穩定場,而是把我的意識錨定在了那一刻。時間對我來說幾乎停止了,但保護場成功保護了小雨。至少,我是這麼認爲的。”
“但小雨被陳博士的人帶走了。”
“我當時不知道。在我的感知裏,只是一瞬間。前一秒小雨在我身邊,後一秒她就不見了。我想動,想找她,但我動不了。時間對我來說是凝滯的蜂蜜,每一個念頭都要花上永恒。我只能等,希望她會回來。”周文遠的聲音哽咽了,“然後,今天,她回來了。”
林深沉默。三年的等待,對周文遠而言是永恒的囚禁。這種犧牲,這種愛,沉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你妻子呢?”他輕聲問。
周文遠看向熟睡的女兒,聲音更輕:“她在銀行工作。災難那天,她應該五點半下班,六點到公園。她從來不會遲到。六點十分,她沒來。我知道她不會來了。但我還是等,在永恒的時間裏等她。就像等小雨一樣。”
車庫裏一片寂靜。只有小雨均勻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的風聲。
“明天,”林深最終說,“我們去西區營地。但我們需要一個計劃。陳墨可能可靠,但他的營地不一定安全。我們需要自己的地方,自己的資源。”
“你有什麼想法?”
“視界公司大樓的地下部分,包括普羅米修斯項目的主實驗室,還基本完好。有發電機,有過濾水系統,有實驗設備。我們可以把它作爲基地。”
“但那也是‘新紀元’組織和其他人可能尋找的目標。”
“正因如此,我們要控制它。”林深的眼神變得銳利,那是“渡鴉”的眼神,“知識是力量,但地點是權力。誰控制源頭,誰就有話語權。”
周文遠打量着他。“你想的不僅僅是生存。”
“生存是基礎,”林深說,“但重建需要更多。需要知識,需要技術,需要組織。病毒停止了,但世界沒有恢復。扭曲被固定,失去的沒有回來。如果我們不行動,人類可能會永遠停留在廢墟中,慢慢消亡。”
“這是林楓的想法,還是林深的?”
林深微笑。“是我們的。”
周文遠點點頭,像是明白了什麼。“好吧。那我們明天先去營地,了解情況,收集資源,然後回視界大樓。但我們需要人手,不只是我們三個。”
“陳墨可能提供一些人,如果他能被說服。還有其他的幸存者,那些想要重建而不僅僅是生存的人。”
“你已經有計劃了。”
“開始形成。”林深看向車庫外的新月,它在夜空中明亮而穩定,像一個銀色的錨,固定在時間的海洋中,“第一步:確保基地。第二步:尋找其他‘泡泡’或其他異常。第三步:研究如何擴大穩定區域,甚至可能...逆轉一些固定下來的扭曲。”
“宏偉的目標。”
“末日需要宏大的希望。”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周文遠輕輕將熟睡的小雨放在臨時鋪好的床上,蓋好毯子。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聲音很輕,“你是誰?真的。陳墨說你是關閉病毒源頭的人。小雨說你既是林深又是林楓。但對你來說,你是誰?”
林深思考了很久。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他是林深,生物學博士,廢墟中的求生者。他是林楓,神經科學家,普羅米修斯項目的創造者之一。他是渡鴉,調查視界公司的特工。他是哥哥,是弟弟。是罪人,是救贖者。
但他也是那個在新京的廢墟中醒來,在筆記本上記錄現實波動的人。是那個救下小雨,承諾保護她的人。是那個在實驗室裏選擇啓動錨,在泡泡裏選擇戴上神經接口手環的人。
“我是幸存者,”他最終說,“像所有人一樣。只是我的幸存...更復雜一些。”
周文遠接受了這個答案。“那就夠了。在這個世界裏,能幸存下來,並保持人性,就足夠了。”
夜深了。林深守第一班夜。他坐在車庫入口,看着外面的廢墟和新月。手腕上的神經接口手環微微發着光,與公園裏的金屬圓柱同步脈動。
在意識的邊緣,他感到一種奇特的連接感,像是多了一重感知。不是周文遠的記憶,而是一種...存在感。一個在時間之外的地方,有一個意識鏡像,永遠坐在公園長椅上,永遠等待。
那是愛的錨點,凝固在永恒的一刻。
而林深自己的錨點是什麼?是什麼讓他保持穩定,在這個身份破碎、現實曾被打碎的世界裏?
也許是責任。對小雨,對周文遠,對所有幸存者。也許是想理解,想修復,想重建。也許是記憶,那些屬於林深和林楓的記憶,交織成一個更完整的過去。也許是希望,那個微小但頑固的信念:即使從廢墟中,也能重建一個世界。
他看向熟睡的小雨,她翻身,喃喃說着夢話,也許是關於公園,關於野餐,關於不再存在的過去。
“我會保護你,”林深輕聲說,對小雨,也許對自己,“我會重建。我會記住。”
新月在夜空中移動,緩慢而堅定。在公園的中心,金屬圓柱微微發光,維持着一個永恒的瞬間,一個愛的泡泡。
而在視界大樓的地下深處,在那個被遺忘的控制台上,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顯示出一行新的文字:
“相位二:記憶實體化試驗啓動倒計時:6天23小時12分鍾...”
然後屏幕熄滅,仿佛從未亮起。
但在地下更深處,在連陳博士都不知道的層級,某種東西在黑暗中蘇醒了。它檢測到了錨的能量爆發,檢測到了現實穩定的波動。它的程序被觸發,它的使命被喚醒。
在絕對的寂靜中,一個機械的聲音低聲說:
“檢測到主協議終止。啓動備用協議。記憶實體化試驗繼續。倒計時:6天23小時11分鍾...59秒...58秒...”
而在地面上,在廢墟中,幸存者們開始做夢。
不是普通的夢。是記憶的夢。清晰如現實,但又不屬於自己。
一個老人夢見自己是年輕士兵,在戰場上沖鋒。
一個女人夢見自己是母親,給孩子唱搖籃曲。
一個孩子夢見自己是老人,在搖椅上回憶一生。
他們醒來,困惑,不安,但不知道爲什麼。
這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