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後陽光透過美術館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林薇薇站在展廳中央,仰頭看着眼前這尊新到的展品——一尊約半人高的暗青色石雕。作爲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的大三學生,她對各種藝術形式都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但這尊石雕給她的感覺……格外不同。
石雕表面布滿了扭曲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又像是野獸的抓痕。標籤上寫着:“出土於中亞某遺址,年代不詳,疑似祭祀用品。”薇薇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冰冷的石面。
“別靠太近,薇薇。”旁邊傳來好友周雨的聲音,“保安在看我們了。”
薇薇後退半步,卻依然盯着那些紋路。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些紋路在展廳變幻的燈光下,竟像是在緩緩蠕動。她舉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屏幕上的石雕顯得更加詭異——那些紋路在照片中呈現出一種暗紅色的光澤,像幹涸的血跡。
“你不覺得這東西有點……邪門嗎?”周雨小聲說,“我們去隔壁看印象派畫展吧,這裏陰森森的。”
整個“遠古獸紋與圖騰特展”展廳確實人很少。除了她們,只有一對老年夫婦和幾個零星的學生。空氣裏彌漫着博物館特有的、混合了灰塵和消毒水的味道。
“再等一下。”薇薇莫名地不想離開。她從隨身的小背包裏掏出素描本和炭筆——這是美院學生的習慣,走到哪畫到哪。她選了石雕側面的角度,在空白頁上快速勾勒起來。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展廳裏格外清晰。薇薇逐漸沉浸在線條的流淌中,那些扭曲的紋路在她筆下漸漸成形。她畫得很專注,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展廳的燈光開始微妙地閃爍。
“咦?電壓不穩嗎?”周雨抬頭看向天花板。
就在這時,薇薇完成了最後一筆。她放下炭筆,習慣性地伸手想要觸碰石雕表面,感受一下那些紋路的質感——這是她的習慣,觸摸能讓她更好地理解物體的肌理。
指尖觸及石面的瞬間,一股寒意猛地竄上脊背。
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種直透靈魂的冰涼。薇薇想縮回手,卻發現手指被黏住了。不,不是黏住——是那些石雕上的紋路,像活過來的藤蔓一樣,正沿着她的指尖向上纏繞!
“薇薇!”周雨驚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展廳的燈光開始劇烈閃爍,明暗交替中,石雕表面的紋路爆發出刺眼的暗紅色光芒。那光芒如有實質,順着薇薇的手臂向上蔓延,所過之處,皮膚上浮現出與石雕一模一樣的紋路。
“放手!快放手啊!”周雨沖過來想拉開她,卻在觸碰到薇薇肩膀的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摔倒在地。
薇薇張大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視野開始扭曲,眼前的石雕、展廳、好友驚慌的臉,都像浸入水中的油畫一樣蕩漾、溶解。耳畔響起無數聲音的疊加——野獸的咆哮、遠古的吟唱、狂風的呼嘯、還有……一個冰冷而空洞的機械音:
【檢測到適配血脈……時空坐標鎖定……開始躍遷……】
“不——!”
她終於擠出一聲尖叫。與此同時,整個石雕爆發出吞沒一切的白光。薇薇感到身體被無形的大手攥住,狠狠地、狠狠地撕扯、拉伸,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起。她最後的意識是緊抓着肩上的小背包帶子——那裏面裝着手機、口紅、小鏡子,還有一包未拆封的紙巾,是她全部的身外之物。
然後,墜落。
永無止境的墜落。
---
疼痛。
這是林薇薇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感知。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像是被拆散後又胡亂組裝回去。她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清晰。
眼前不是美術館的白色天花板。
是樹冠。巨大得離譜的樹冠。葉片有芭蕉葉那麼大,呈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深紫色。陽光從葉片縫隙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等等,那陽光的顏色不對。不是熟悉的金黃色,而是帶着點……淡紅?
薇薇猛地坐起身,這個動作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她大口喘着氣,環顧四周。
她在叢林裏。但不是她見過的任何叢林。這裏的樹木高得驚人,樹幹粗壯得需要十人合抱,樹皮上覆蓋着厚厚的苔蘚和發光的菌類。空氣潮溼悶熱,彌漫着濃鬱的花香、泥土味,還有一種……野獸的氣味。
“我在……做夢?”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手臂上,那些在美術館時浮現的暗紅色紋路依然清晰可見,像紋身一樣烙印在皮膚上,微微發燙。她顫抖着摸了摸臉,碰觸到額頭——那裏也有紋路,她能感覺到凸起的質感。
這不是夢。
恐慌如潮水般涌來。薇薇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發現身上還穿着那套淺藍色的棉質睡衣——已經沾滿了泥土和草汁。肩上的小背包還在,她急切地拉開拉鏈:手機、口紅、小鏡子、紙巾。她把手機掏出來,按下電源鍵——
黑屏。無論怎麼按都沒有反應,像是徹底死了。
“不……不……”她徒勞地嚐試了幾次,終於絕望地放下手機。沒有信號,沒有電,在這個鬼地方,這塊現代科技的結晶還不如一塊石頭有用。
叢林裏傳來一聲低吼。
薇薇僵住了。那聲音低沉、渾厚,帶着捕食者特有的威懾力。她下意識地蹲下身,躲在一叢茂密的、長着鋸齒狀葉片的植物後面,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聲音漸漸近了。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地面都在微微震動。薇薇透過葉片縫隙往外看,然後,她看到了令她血液凍結的一幕。
一只……生物。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它有三米多高,有着類似熊的粗壯身軀,但頭部卻像蜥蜴,覆蓋着暗綠色的鱗片。它用後肢直立行走,前肢是巨大的、帶着鋒利爪子的手掌。此刻,它正用鼻子在空氣中嗅探,黃色的豎瞳掃視着叢林。
掠食者。純粹的、原始的掠食者。
薇薇死死捂住嘴,連呼吸都屏住了。她學過動物行爲學——這種時候,一動不能動。汗水從額頭滑落,滴進眼睛裏,刺痛,但她不敢眨眼。
那生物在原地停留了幾分鍾,似乎沒有發現她,終於轉身,邁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直到地面的震動徹底消失,薇薇才癱軟下來,背靠着樹幹劇烈喘息,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冷靜……林薇薇,冷靜……”她一邊哭一邊小聲對自己說,“你是學畫畫的,你觀察力強,你……你能行。”
她強迫自己開始觀察周圍。植物:大多不認識,但有一些類似蕨類,巨大化版本。光線:偏紅,可能是大氣成分不同?聲音:蟲鳴、鳥叫(如果那些尖銳的鳴叫能算鳥叫的話),遠處還有水流聲。
水。她需要水。
薇薇小心地站起來,決定朝水流聲的方向移動。她記得野外生存知識——沿着水流走,往往能找到出路,或者至少,不會脫水而死。
她在叢林中艱難穿行。睡衣被枝條刮破了好幾處,裸露的皮膚上添了不少劃痕。這裏的植物都長得張牙舞爪,帶刺的、分泌黏液的、甚至有一株巨大的花朵在她經過時猛地合攏,要不是她躲得快,可能就被吞進去了。
走了大約半小時,水流聲越來越清晰。薇薇撥開最後一叢灌木,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的河流蜿蜒而過,河水清澈見底,呈現淡藍色。河對岸是更加茂密的叢林,而這一側,河邊有些平坦的岩石。她渴極了,顧不上太多,沖到河邊,用手捧起水就往嘴裏送。
水很涼,帶着淡淡的甜味。她喝了好幾口,又洗了把臉,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一點。然後,她在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模樣。
凌亂的黑色長發,蒼白的小臉,額頭上那些暗紅色紋路像某種古老的圖騰。原本清秀的五官此刻寫滿了驚恐和疲憊。身上的睡衣髒兮兮的,像個逃難的小乞丐。
“我怎麼回去……”她對着倒影自言自語,“美術館……周雨……爸爸媽媽……”
想起家人,她的鼻子又酸了。今天是周六,原本晚上要回家吃飯的。媽媽肯定做了她愛吃的糖醋排骨,爸爸會問她這周專業課怎麼樣,弟弟則會纏着她要零花錢買遊戲皮膚。
而現在,她在哪裏?另一個世界?異空間?還是……地獄?
啪嗒。
身後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薇薇渾身一僵,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回過頭。
河邊的樹林邊緣,站着幾個“人”。
之所以打引號,是因爲他們雖然大體上是人形,但有着明顯的非人特征:毛茸茸的耳朵豎立在頭頂,身後拖着尾巴,手指末端是銳利的爪子。他們穿着簡陋的皮裙,身上用顏料畫着條紋,手裏握着石矛和木棍。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眼睛——是獸類的豎瞳。
此刻,那幾雙眼睛,正齊刷刷地盯着她。
薇薇和他們對視着,時間仿佛凝固了。她能聽到自己心髒撞擊肋骨的聲音,能聽到血液沖上耳膜的轟鳴。那些“人”也一動不動,臉上露出驚訝、疑惑、然後是……好奇和貪婪的表情。
其中一個,額頭有疤、看起來像是頭領的雄性,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鼻子抽動着,像是在嗅她的氣味。然後,他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犬齒。
他說了一句話。發音古怪,喉音很重,完全聽不懂。
但薇薇明白了他的意思。從他眼神裏的赤裸裸的占有欲,從其他幾個“人”逐漸圍上來的姿態,從他們手中握緊的武器。
獵物。
在他們眼裏,她是獵物。
跑!
這個念頭炸開的瞬間,薇薇的身體已經動了起來。她猛地轉身,沿着河岸向下遊狂奔。睡衣的下擺絆腳,她幹脆撕掉一截。赤腳踩在碎石和枯枝上,很快就被劃破,但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有腎上腺素沖刷全身的灼熱感。
身後傳來興奮的吼叫聲。那些“人”追了上來,速度極快。他們的奔跑姿勢帶着野獸的野性,四足着地時比直立更快。
“救命——有沒有人啊——”她一邊跑一邊用中文尖叫,明知道沒用,但這是本能。
河流在前方轉彎,出現一個落差。瀑布。不算高,大概三四米,下面是深潭。薇薇沒有猶豫,縱身一躍。
冰冷的河水瞬間吞沒她。她不會遊泳,只能在水中胡亂撲騰,被水流裹挾着向下沖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終於抓到了一塊岩石,掙扎着把頭探出水面,咳出嗆進去的水。
追兵的聲音似乎遠了。她趴在岩石上喘息,看向瀑布上方——那幾個獸人站在崖邊,對着她指指點點,但沒有跳下來。
暫時……安全了?
薇薇癱在岩石上,望着淡紅色的天空,巨大的、形狀怪異的飛鳥從頭頂掠過。她抱緊了自己的小背包,那裏面裝着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微不足道的幾件物品。
眼淚又流下來,但這次,她沒有出聲。
她必須活下去。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不管要面對什麼。
先活下去。
遠處,叢林深處,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屬於頂級掠食者的咆哮。那聲音如此威嚴,如此霸道,讓整片叢林都安靜了一瞬。
薇薇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在這個陌生的、殘酷的世界,黑夜,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