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壽辰這日,沈國公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
沈未晞穿着一身嶄新的、料子上乘但式樣依舊素雅的衣裙,站在鏡前,任由谷雨爲她綰發。鏡中人眉目沉靜,臉色雖仍有些蒼白,但眼神已不復前幾日的驚惶動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過寒冰般的、沉靜的決絕。
懷中的長命鎖和錦帕,如同兩團燒紅的炭,日夜灼燙着她的心。但正是這份灼痛,讓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不是沈家女,卻是林夫人用生命保護過的“女兒”。陳氏是殺害林夫人的元凶之一,也是前世將她推入地獄的推手。無論血脈如何,這份仇,不共戴天。
“小姐,時辰差不多了,該去前廳了。”谷雨爲她簪上最後一支素銀簪,低聲道。
“嗯。”沈未晞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轉身,走向那片她必須面對的、衣香鬢影與暗藏殺機的盛宴。
前廳已是熱鬧非凡。太子蕭玦親臨,幾位成年皇子、宗室王爺、朝中重臣及其家眷濟濟一堂。沈崇滿面紅光,與同僚寒暄。陳氏一身華服,端莊得體地周旋於各府女眷之間,笑容溫婉,八面玲瓏。楚依依也“病愈”出席,穿着一身嬌嫩的鵝黃色衣裙,妝容精致,弱柳扶風,依偎在陳氏身邊,與幾位貴女低聲說笑,眼波流轉間,偶爾飄向太子所在的方向,含羞帶怯。
沈未晞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大波瀾。她低調地給沈崇行了禮,送上自己親手繡的一副鬆鶴延年圖做壽禮。沈崇只淡淡點頭,讓她去女眷那邊坐。陳氏倒是親熱地拉過她的手,向幾位夫人介紹:“這是我家大姑娘未晞,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將養了好一陣,今日才出來見人。”
幾位夫人客氣地誇贊了幾句“出落得越發好了”、“嫺靜端莊”,目光卻大多停留在光彩照人的楚依依身上,言語間對這位“知書達理、溫柔可人”的二小姐更顯熱絡。沈未晞垂眸靜坐,對周遭或明或暗的打量與比較渾不在意,只安靜地喝着茶,目光偶爾掃過全場,將每個人的神態、位置、低聲交談的圈子,盡收眼底。
她沒有看到蕭棄。翊王府只派人送了壽禮,人並未到。這讓她心中微微一鬆,卻又隱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不,是慶幸。她還沒想好,該如何再次面對他。
宴席過半,氣氛愈加熱烈。絲竹悅耳,觥籌交錯。楚依依在陳氏的暗示下,起身向沈崇敬酒,說了些吉祥話,聲音嬌柔,引得沈崇開懷大笑,連太子也投來贊許的目光。
就在這時,前院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管家臉色有些發白,匆匆進來,附在沈崇耳邊低語了幾句。
沈崇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和怒意。他看了一眼旁邊正與某位尚書夫人談笑風生的陳氏,沉聲道:“帶進來。”
管家應聲退下。不多時,領着一個穿着樸素、面有菜色、神情畏縮的中年男子進來。那男子一進大廳,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國公爺饒命!國公爺饒命啊!”
滿堂賓客皆是一愣,歌舞聲也停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這不速之客身上。
陳氏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強作鎮定地問道:“老爺,這是……”
沈崇沒理她,盯着地上那人,冷聲道:“你是何人?爲何擅闖壽宴?有何事?”
那男子抬起頭,涕淚橫流:“小人……小人是西城回春堂的夥計張三!小人……小人是來告發,告發有人利用小人的東家,購買違禁藥材,意圖……意圖謀害人命啊!”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和幾張皺巴巴的票據,雙手高舉過頭頂。
“譁——”滿座譁然。購買違禁藥材?謀害人命?在沈國公的壽宴上?
沈崇臉色鐵青,示意管家將東西拿過來。他接過油紙包,裏面是幾樣曬幹的草藥,其中兩樣,顏色詭異,散發着淡淡的、不似尋常藥草的甜腥氣。他又展開那幾張票據,上面清楚寫着購買日期、藥材名稱、數量,以及……一個讓他瞳孔驟縮的籤名和印鑑——陳奎!
陳氏看到那籤名,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陳奎!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他怎麼……他怎麼這麼不小心!票據居然落到別人手裏!還偏偏在這個時候,當衆捅出來!
“陳奎?”沈崇聲音冰冷,目光如刀,剮向臉色慘白的陳氏,“夫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兄弟購買這些違禁藥材做什麼?”
“老、老爺……”陳氏嘴唇哆嗦,腦子飛快轉動,“這……這定是誤會!阿奎他或許……或許是受人蒙蔽,買了些不對的藥材,但絕對沒有謀害之心啊!定是這刁民誣告!”她惡狠狠地瞪向張三。
張三嚇得一哆嗦,但似乎想起什麼,又鼓起勇氣喊道:“不是誣告!小人親眼看見陳爺和南邊來的生人交易!他們還提到……提到府上大小姐的藥裏……要加些‘料’,做得自然些……小人當時躲在櫃後,聽得真真切切!小人怕東窗事發牽連回春堂,這才……這才冒死前來告發啊!”
“轟!”如同冷水滴入滾油,廳中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的目光,驚駭、探究、鄙夷、興味盎然,齊刷刷地射向陳氏,又掃過一直安靜坐在角落的沈未晞。
大小姐的藥裏加料?沈未晞前些日子不正是“病”了許久嗎?
沈未晞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心下了然。這就是蕭棄“遞”給沈崇的刀嗎?果然又快又狠,直指要害!而且時機拿捏得如此之準,在壽宴之上,衆目睽睽之下爆出,將陳氏和楚依依徹底架在了火上烤!
她抬起眼,迎上陳氏驚惶怨毒的目光,臉上適時地露出震驚、恐懼、不可置信的神色,嘴唇顫抖,眼圈迅速泛紅,卻倔強地咬着唇,沒有出聲。這副模樣,落在衆人眼中,便是飽受迫害、隱忍不言的可憐嫡女形象。
“你……你血口噴人!”陳氏厲聲尖叫,已失了方寸,“定是有人指使你陷害我!陷害我陳家!老爺,您要明察啊!”
楚依依也慌忙跪下,哭得梨花帶雨:“父親明鑑!母親一向仁慈寬厚,待大姐姐更是視如己出,怎會做出此等惡事?定是有小人作祟,離間我們一家啊!”
沈崇胸膛劇烈起伏,看着跪地的妻女,又看看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長女”,再捏着手中那確鑿的票據和詭異的藥材,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頭頂。他不在乎後宅陰私,但絕不能容忍這種蠢事鬧到台面上,丟盡他的臉面,甚至可能動搖他的官聲!
“夠了!”沈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作響。他死死盯着陳氏,眼中再無半分溫情,只有冰冷的怒意和審視:“陳氏,你治家不嚴,縱容外親,購買此等陰毒之物,已是失職!此事是否與你有關,本公自會查清!在查清之前,你就在自己院裏,好好思過!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門一步!”
這是變相的禁足。而且是在壽宴上,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宣布,無異於狠狠打了陳氏的臉,也將她“賢良淑德”的名聲撕開了一道口子。
陳氏渾身發抖,臉色灰敗,還想爭辯,卻被沈崇冰冷的眼神逼得噤聲。她知道,老爺這次是真的動了怒,在證據和臉面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至於你,”沈崇看向地上瑟瑟發抖的張三,厭煩地揮揮手,“送去衙門,交給府尹大人詳查!務必問出幕後主使!”
管家連忙帶人將哭嚎的張三拖了下去。
一場風波,看似暫時平息。但廳中的氣氛已徹底變了。賓客們雖然重新舉杯,說着場面話,但眼神交流間,已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意味深長。沈國公府這後宅,看來是起了大火了。
楚依依扶着搖搖欲墜的陳氏,哭得不能自已,投向沈未晞的目光,充滿了刻骨的怨毒。沈未晞卻只是垂着眼,默默坐回原位,仿佛驚魂未定,只有緊握的茶杯,泄露着她內心的不平靜。
蕭棄……他到底想做什麼?僅僅是爲了敲打陳氏?還是……在幫她?
不,不可能。他那樣的人,怎會無端幫她?定是另有圖謀。
壽宴後半程,便在一種詭異而沉悶的氣氛中進行。沈崇強打精神應酬,但臉色始終難看。陳氏和楚依依借口“身體不適”,早早退下。沈未晞也以“受了驚嚇”爲由,提前離席。
走出喧鬧的前廳,夜風一吹,帶着寒意。沈未晞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今晚只是開始,陳氏不會輕易倒下,楚依依更會變本加厲。而她,必須利用這個機會,趁陳氏被禁足、人心浮動之際,做點什麼。
“大小姐請留步。”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沈未晞腳步一頓,心猛地一跳。這聲音……
她緩緩轉身。
月色下,回廊的拐角處,一道頎長的玄色身影靜靜佇立。蕭棄不知何時,竟已出現在府中,正負手而立,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眸光幽深,正靜靜地望着她。
他來了。在她以爲他不會出現的時候。
沈未晞的心髒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縮。她屈膝行禮:“臣女參見翊王殿下。殿下……何時到的?”她記得,他之前並未出席宴席。
“剛到。”蕭棄的聲音沒什麼起伏,他踱步上前,月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籠罩在沈未晞身上,帶來無形的壓迫感。“方才廳中好戲,大小姐可看清楚了?”
他果然知道!沈未晞心中一凜,垂眸道:“臣女愚鈍,不知殿下所指。”
“是麼。”蕭棄在她面前一步之外停下,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讓她聞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沉水香氣。“陳氏被禁足,只是個開始。她經營多年,樹大根深,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就徹底倒下。你那位庶妹,更非易與之輩。”
沈未晞不知他爲何要與她說這些,只能謹慎應答:“多謝殿下提點,臣女明白。”
“你明白什麼?”蕭棄忽然上前半步,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直直看進她眼底深處,仿佛要窺破她所有僞裝,“你明白陳氏爲何要對你下毒?明白你爲何會‘恰好’在壽宴前收到那張紙條?又明白……本王爲何,要幫你遞這把刀?”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驚雷,炸響在沈未晞耳邊。他果然什麼都知道!連紙條的事都知道!
沈未晞被他迫人的目光和直白的言辭逼得後退了半步,後背抵上了冰冷的廊柱,避無可避。她抬眸,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裏面沒有溫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和……審視。
“臣女……不知。”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是不知,還是不敢知?”蕭棄的聲音壓得更低,在寂靜的回廊中,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和冰冷的危險,“沈未晞,你以爲,憑你一人,帶着那個不知真假的身世秘密,就能扳倒陳氏,向所有害過你的人復仇?”
他果然聽到了那晚的話!沈未晞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他知道她的身世秘密!這個認知比任何毒藥都讓她感到窒息。
看着眼前女子瞬間慘白的臉和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懼,蕭棄眸色深了深,心中那絲莫名的躁動再次浮現。他本不該說這些,本不該如此逼近,可看着她那副強作鎮定、實則不堪一擊的模樣,有些話便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你想報仇,可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但前提是,你得有報仇的資格和能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沒頭蒼蠅,胡亂沖撞,隨時可能被人捏死,還要連累……”
他頓住了,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連累什麼?連累誰?他自己也說不清。
沈未晞卻因他前半句話,心中猛然一震。報仇的資格和能力……他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輕視她?
一股混雜着屈辱、不甘和熊熊燃燒的恨意的火焰,驟然從心底竄起,奇異地壓過了恐懼。她猛地抬起頭,迎上蕭棄的目光,那雙總是帶着怯懦和迷霧的眼眸,此刻竟亮得驚人,像是寒夜裏驟然點燃的兩簇冰焰,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挑釁。
“殿下怎知我沒有?”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不再顫抖,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冷硬,“臣女是螻蟻,是隨時可能被捏死。但螻蟻尚且貪生,被逼到絕路,也會咬人。陳氏要殺我,我便不能坐以待斃。至於資格和能力……”她頓了頓,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宣戰,“不試試,怎麼知道?”
月光下,她蒼白的小臉,清冷的眉眼,還有那眼中燃燒的、近乎灼人的火焰,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又頑強的美。
蕭棄眸色驟然加深,定定地看着她,一時竟忘了言語。他見過她驚惶,見過她柔弱,見過她僞裝,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刻般,褪去所有保護色,露出內裏冰冷的、不屈的、甚至帶着刺的鋒芒。
像一株在冰雪荒原上,悄然綻開的、帶着毒刺的花。
危險,卻又……吸引人。
夜風吹過回廊,帶來遠處宴席殘存的隱約樂聲。兩人就這樣靜靜對視着,空氣仿佛凝固,只有彼此清淺的呼吸聲,交織在冰涼的月色裏。
沈未晞被他看得心頭狂跳,那目光太過深沉,太過專注,仿佛帶着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力量,要將她吞噬。她先一步敗下陣來,狼狽地移開視線,臉上卻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熱意。
蕭棄也緩緩直起身,拉開了距離。方才那一瞬的失神,讓他心中警鈴微作。他轉身,背對着她,望着廊外沉沉的夜色,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冷漠,卻似乎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復雜。
“三日後,京郊大慈恩寺有場法會,太子會代聖上去進香。”他忽然說道,話題轉得突兀,“陳太醫的遺孀,會在那日去寺中爲亡夫做道場。”
陳太醫?那個當年爲林夫人診治、後來辭官離京不久便“意外身亡”的太醫?
沈未晞猛地看向他挺拔冰冷的背影。
“法會人多眼雜,是個‘偶遇’的好時機。”蕭棄沒有回頭,聲音隨風飄來,清晰無比,“能不能抓住機會,問出你想知道的東西,就看你自己了。”
說罷,他不等沈未晞反應,玄色衣袖微拂,身影已如鬼魅般,悄然融入廊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淡淡沉水香,和那句意有所指的話,證明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沈未晞獨自站在冰冷的回廊下,望着蕭棄消失的方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他告訴她陳太醫遺孀的消息,是在幫她?爲什麼?他到底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麼?
還有……方才他對視時,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深不見底的光芒,又是什麼?
無數疑問盤旋心頭,理不出頭緒。但有一點她很清楚:蕭棄遞出的,不止是扳倒陳氏的刀,還有探尋身世真相的線索。而這條線索,很可能通往更危險、更未知的深淵。
去,還是不去?
沈未晞緩緩攥緊了手指,指甲陷入掌心。
當然要去。
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更殘酷的真相,她都必須去。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月光灑在她素淡的衣裙上,將她纖細的身影拉得很長,孤單,卻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