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七年,秋,長安的雨夜,冷得刺骨。
豆大的雨點砸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林薇是從一陣劇烈的頭痛和冰冷的窒息感中驚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單薄的衣衫,凍得她牙關咯咯作響。不是實驗室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而是泥土的腥氣、雨水的氣息,還有一種……陌生的,混合着遠處隱約飄來的烤肉和潮溼木頭的復雜氣味。
“嘶……怎麼回事?實驗室漏電了?還是……哪個缺德家夥把我扔出來了?”她下意識地嘟囔,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惱人的眩暈和劇痛,伸手想去摸手機,卻摸到了一身溼透的、觸感粗糙陌生的布料。
借着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她低頭看去——身上穿的絕不是她那件洗得發白的實驗服,而是一件樣式古怪、浸滿泥水的藕荷色粗布襦裙!袖口還用蹩腳的針線繡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花。
“這刺繡水平……比我縫合傷口的手藝還爛。”職業性的吐槽本能地冒出,卻絲毫無法緩解心底涌起的、更深的寒意。她下意識地摸向手腕,沒有手表,也沒有皮筋,卻觸到一個冰涼的、小小的青銅鈴鐺,用一根紅繩系着。
“幾個意思?穿越體驗包還附贈寵物鈴鐺?”她晃了晃手腕,鈴鐺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鈴”聲,在這狂風暴雨的間歇,顯得格外詭異。
記憶回籠——她明明在醫學院的實驗室裏,爲了那個至關重要的畢業課題,爭分奪秒地做着一項藥物提純實驗。窗外也是黑夜,但實驗室裏燈火通明,儀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然後呢?好像有一道極其刺眼、完全不似尋常燈光或閃電的白光,毫無征兆地從操作台上爆發出來,瞬間吞噬了她的全部意識……
再睜眼,便是這潑天的暴雨,這陌生的街道,這身古怪的衣裳,還有這要命的頭痛。
不是夢!這頭痛和冷意真實得讓她想罵娘!
遠處,隱約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積水路面,由遠及近。伴隨着的,還有燈籠在風雨中搖曳出的、昏黃而不穩定的光暈。
林薇心中警鈴大作,求生的本能讓她強忍着眩暈和不適,連滾帶爬地躲到了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後。“敵情不明,先苟爲敬!”粗糙的樹皮硌着她的臉頰,冰冷的雨水順着脖頸往衣服裏灌,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馬蹄聲漸近。那是一隊約有五六騎的人馬,皆身着統一的黑色勁裝,外罩蓑衣鬥笠,行動間透出的肅殺之氣,卻非尋常衙役或家丁可比。爲首那人尤其醒目,他並未戴鬥笠,只披着一件玄色繡暗紋的披風,風雨打溼了他墨色的發鬢,卻絲毫不減其迫人的氣勢。就在馬隊經過柳樹前方的刹那,或許是巧合,那人猛地側頭,如電的目光似乎掃過了林薇藏身的方向。閃電恰在此時亮起,短暫地照亮了他冷硬如刀削斧鑿般的側臉輪廓,以及緊抿的、不帶一絲情緒的薄唇。
“臥槽!好帥……不是,好強的殺氣!”林薇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將身體盡可能縮進樹影的黑暗裏。幸而,那目光只是一掠而過,馬隊並未停留,蹄聲嘚嘚,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頭。
雨勢漸小,從傾盆大雨轉爲淅淅瀝瀝的中雨。林薇扶着柳樹,慢慢站直身體,每動一下,都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疼。她環顧四周,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一條寬闊的街道,兩旁是高大的坊牆,朱紅色的宮牆在更遠處夜色中綿延起伏。近處,隱約可見一些樓閣的飛檐翹角。
“嘖,這建模,這光影……如果是虛擬現實遊戲,那絕對是史詩級大作。”她苦中作樂地想着,但這一切的景物、聲音、氣味,都與她所知的現代都市截然不同。
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
“古代?!這裏是……長安?”她喃喃自語,聲音因恐懼和震驚而微微顫抖。作爲頂尖醫學院的學霸,她對中國古代醫學史頗有研究,曾無數次在典籍插圖中窺見過關於盛唐的描述。可當那些紙上的文字和圖畫,驟然變成眼前真實可感的朱牆碧瓦、飛檐鈴鐺時,那種跨越千年的時空錯位感帶來的震撼,幾乎讓她窒息。
恐慌和迷茫瞬間將她淹沒。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夾雜着粗重的喘息聲,從旁邊的一條小巷裏傳來。林薇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個黑影便猛地從巷口沖出,與她撞了個滿懷!
“哎喲!”
“噗通!”
兩人同時跌坐在泥水裏。林薇被撞得眼冒金星,沒好氣地抱怨到一半,硬生生刹住。那黑影也“噗通”一聲跌坐在地,懷裏抱着的一個木盒子摔了出去,蓋子翻開,裏面用油紙包着的一些根莖草葉撒了一地,濃鬱的藥草味立刻彌漫開來。
那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一身灰色的短打衣衫,頭上梳着簡單的發髻,此刻正齜牙咧嘴地揉着胳膊,臉上滿是雨水和驚慌。
“對不住!對不住!姑娘,你沒事吧?”少年一骨碌爬起來,也顧不上自己,先是慌忙向林薇道歉,然後手忙腳亂地跪在地上撿拾那些散落的藥材。
當他抬起頭,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林薇的模樣時,不由得愣住了。
雨水打溼了少女鴉羽般的鬢發,幾縷溼發貼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邊。一雙杏眼因驚嚇和迷茫而睜得很大,瞳仁在暗夜中顯得格外黑亮,仿佛浸了水的墨玉。雨水沖刷掉她臉上的部分泥污,露出底下如玉般細膩光潔的肌膚。雖然穿着粗布衣裙,渾身溼透狼狽不堪,但那份清麗絕俗的容貌,以及眉宇間一股難以掩飾的靈動之氣,讓見慣了長安美人的少年阿福(這是林薇後來才知道的名字)也看呆了去。
“姑娘,你……你怎麼穿成這樣在這兒淋雨?”阿福疑惑地問道,眼神裏充滿了樸實的關切和驚豔,“這深更半夜的,多危險啊!你是……戲班子的?還是哪家走丟的小娘子?”他打量着林薇的衣着,試圖找出點線索。
林薇看着少年古式的發髻和服飾,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她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迅速編造說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卻仍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和顫抖:“我……我從江南來,本想投奔親戚,不料途中與家人走散,方才又……又不慎迷了路,不知怎麼就到了這裏。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她心裏默默對江南的父老鄉親道了個歉。
“江南來的?”阿福瞪大了眼睛,更加驚訝了,“這裏是朱雀大街西側的崇仁坊啊!姑娘你一個人竟摸到了這裏?這雨下得這麼大,你渾身都溼透了,若再染上風寒可如何是好?”他看了看林薇單薄的衣衫和蒼白的臉色(其實是凍的),熱心腸立刻占了上風,“姑娘若暫無去處,不如先隨我回藥廬避避雨?就在前面不遠,我師父是大夫,心腸最好了!雖然我們藥廬小了點,但遮風擋雨沒問題!”
藥廬?大夫?
這兩個詞像黑暗中的一絲螢火,瞬間吸引了林薇。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時代和環境裏,一個與“醫”相關的地方,無疑是眼下最能給她安全感的選擇。
“太好了!多謝小哥!感激不盡!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她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點頭,語氣誠懇,甚至帶上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柔弱。
“姑娘快別客氣,叫我阿福就行。跟我來,小心腳下,路滑。”阿福撿好藥材,仔細蓋好盒子,像抱寶貝似的抱在胸前,然後在前面引路。
跟着阿福穿行在雨後溼滑的青石板小巷裏,林薇一邊留意着環境,一邊暗自慶幸。這少年心思單純,是個不錯的切入點。
拐過幾個彎,一座看起來有些年輕的小院出現在眼前。院門是普通的木門,門楣上掛着一塊舊木牌,上面用樸拙的筆法刻着三個字——“仁心堂”。
“師父,師父!我回來了!”阿福推開虛掩的院門,揚聲喊道。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頗爲整潔。正面是三間連在一起的瓦房,窗櫺上糊着白紙,透出溫暖的黃色燈光。屋檐下掛着幾串風幹的藥草,院角壘着柴垛,另一角則開辟了一小片藥圃。
正中的屋門“吱呀”一聲從裏面被拉開,一個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出來。他身着半舊的青色長衫,手裏還拿着一本邊角磨損的線裝醫書。看到阿福,他眉頭微展,但目光隨即落到林薇身上時,不由得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雖然一身狼狽,衣衫襤褸,但身姿窈窕,脖頸修長,露出的手腕纖細白皙。雨水洗淨後的面容更是清麗難言,眉如遠山,目似秋水,肌膚在燈光下仿佛上好的羊脂玉般瑩潤生光。最特別的是她那雙眼眸,清澈明亮,帶着驚魂未定的惶惑,卻又隱隱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靜與探究。這絕非凡俗女子所能有的氣質。
“阿福,這位姑娘是?”老者的聲音溫和,卻帶着一種常年行醫形成的沉穩氣度。
“師父,這位林薇姑娘是江南來的,在街上迷路了,又淋了雨,我看她無處可去,就把她帶回來了。”阿福連忙解釋。
蘇大夫(老者示意林薇可如此稱呼他)目光如炬,仔細打量着她:“姑娘是江南人?怎麼一個人到長安?”他注意到林薇腕間那個不起眼的青銅鈴鐺,目光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
林薇心知這老大夫眼神毒辣,不是輕易能糊弄過去的。她深吸一口氣,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更加完善地道出,並適時地垂下眼瞼,掩飾眼中的情緒,努力扮演一個孤苦無依的落難女子:“蘇伯明鑑。小女子家中……祖上確曾行醫,家父也曾教導小女子識得幾味草藥,略通醫理。奈何……奈何去歲家鄉疫病流行,家父爲救治鄉鄰,不幸染病身亡……”她聲音低沉下去,帶着恰到好處的哽咽,心裏默默給這位“素未謀面”的“父親”點了一根蠟,“家中再無依靠,只得變賣家產來長安投親,誰知……誰知入城後便與引路的仆役走散,又逢大雨,慌亂中迷失了方向……”她抬起眼,眼中已盈滿水光,既是表演,也摻雜了真實的惶恐與無助,“幸得阿福小哥心善,引我至此……驚擾蘇伯,實在過意不去。”說完,她還適時地輕輕咳嗽了兩聲,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蘇伯靜靜地聽着,目光中的審視漸漸化爲一絲憐憫。他行醫數十年,見過太多人間悲歡,林薇的話雖未盡其實,但那失去親人的哀痛和流落異鄉的茫然,卻不似作僞。加上林薇驚人的美貌和那份獨特的靈氣,讓他心生惻隱。
他嘆了口氣,眼神柔和了許多:“原來如此。世事無常,姑娘節哀。既到了這‘仁心堂’,便是緣分。這雨夜寒涼,你一身溼衣,若不嫌棄敝處簡陋,便先在此住下,換身幹爽衣裳,喝碗驅寒湯,從長計議。”他轉頭對阿福說:“阿福,去把我那件舊棉袍找出來給林姑娘暫且換上,再熬碗濃濃的姜湯來,多放些紅糖。”
林薇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深深一福,語氣真摯:“多謝蘇伯收留之恩!林薇感激不盡!我……我略通藥性,若有什麼能幫忙的,盡管吩咐,絕不敢白吃白住。”
當晚,林薇換上了一套阿福找來的、雖半舊卻漿洗得幹淨的粗布衣裙(蘇伯的舊棉袍對她來說太大了),喝下了熱辣辣、甜絲絲的姜湯,身體才總算有了一絲暖意。她被安排在藥廬旁邊一間狹小卻整潔的廂房裏。
窗外,雨已經完全停了。一輪清冷的月亮從散開的雲層後露出臉來。萬籟俱寂。
林薇躺在硬板床上,摸着再也開不了機的手機,哀悼了一下自己沒寫完的論文和沒吃完的外賣。
“算了,來都來了。”她晃了晃腕間的鈴鐺,嘴角慢慢揚起一個狡黠的弧度,“大楚朝的醫學界,準備好迎接降維打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