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已經有了棱角，刮過臉頰時帶着細微的刺痛。林小滿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學校門外，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因爲用力而骨節泛白。掌心殘留着爺爺手掌粗糙的觸感，帶着老繭和泥土的氣息。他替她攏緊圍巾時，眼神裏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叮囑：“滿啊，到了就打電話，啊？”那聲音混在車站嘈雜的廣播和人聲裏，卻像石頭一樣砸在她心上，讓她喉嚨發緊，只能重重地點頭。
一輛接一輛的車在路邊卸下行李和興奮的新生，引擎聲、行李箱滾輪的摩擦聲、家長不放心的嘮叨、年輕人初入象牙塔的喧譁……匯成一片巨大的嗡嗡聲浪，裹挾着她。林小滿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是陌生的、屬於城市的塵埃和遠處修剪過的青草味道。她拖着那個半舊的藍色行李箱，像一葉小舟，被洶涌的人潮推搡着，緩緩漂進了這座名爲“未來”的港灣。行李箱輪子磕在水泥地面的縫隙上，發出單調的“咔噠”聲，像是她此刻胸腔裏那顆不安跳動的心。
校園主幹道兩旁，巨大的梧桐樹葉子邊緣已染上淡淡的金黃，風一過，便有葉子打着旋兒飄落，鋪了一地。陽光穿過疏朗的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這光影本該是溫暖的，可落在林小滿眼裏，卻帶着一種晃眼的、不確定的眩暈感。她努力挺直脊背，目光平視前方，不去看那些被父母簇擁着、臉上洋溢着純粹喜悅和好奇的新生。他們的笑聲像細小的針，刺着她極力維持的平靜。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深處藏着什麼——一絲與這熱烈開學氛圍格格不入的、沉在水底的忐忑，那是長久以來如影隨形的對未知的警惕，是對突然被拋入一個陌生人海的無所適從。
“同學！看看我們輪滑社！風一樣的感覺！”一個踩着輪滑鞋的男生靈活地穿梭着，差點撞上她。
“動漫社招新！二次元之家歡迎你！”幾個穿着誇張cos服的女生熱情地揮舞着手臂。
“音樂社！尋找靈魂歌者！”架子鼓和吉他的即興演奏吸引了一圈人駐足。
越往裏走，聲音的分貝就越高，空氣也仿佛被煮沸了。林小滿感覺自己像誤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集市。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目光在那些色彩斑斕、圖案誇張的招新展板間逡巡。直到，“辯論社”三個遒勁有力的行楷字映入眼簾。那展板設計簡潔大氣，沒有花哨的裝飾，只有一行字在深藍底色上閃着理性的光澤：“以思辨之刃，剖萬象之理”。這沉靜而鋒銳的氣質瞬間攫住了她。仿佛喧囂海洋裏一個安靜的孤島，讓她繃緊的神經有了一瞬的鬆弛。
她忍不住駐足，想看得更仔細些，目光流連在那字句的鋒芒之間。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推力毫無預兆地從側後方襲來！
“哎！讓讓讓讓！小心！”
“借過借過！箱子借過一下！”
幾個抬着巨大社團道具——一個充氣的、色彩俗豔的卡通龍——的男生正艱難地穿過擁擠的人流，其中一個男生沒控制好方向，手肘重重地撞在了林小滿的背上。
“啊！”林小滿一聲短促的低呼，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踉蹌撲去。手中的行李箱脫手滑出，而她一直緊抱在胸前的那疊資料——入學須知、繳費憑證、宿舍分配表、社團簡介冊……如同被驚飛的白鳥，譁啦啦地脫手飛出，洋洋灑灑，在秋風中打着旋兒，飄落一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周圍嘈雜的人聲、音樂聲瞬間退潮，只剩下紙張散落在地面的細碎聲響和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血液涌上臉頰，燒得發燙。她僵在原地，看着滿地狼藉的文件，一種熟悉的、被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的窘迫和恐慌瞬間攥緊了心髒，讓她動彈不得。她甚至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好奇或善意的目光，像無數細小的探針。
完了。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
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帶着一種近乎優雅的利落，猝不及防地闖入她低垂的視野。
那手白皙得在秋陽下仿佛泛着光，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它沒有絲毫猶豫，精準地按住一張即將被風卷走的宿舍分配表，隨即又飛快地拾起散落在腳邊的幾頁入學須知。動作流暢迅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小心點。”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鬧，像一泓清泉注入燥熱的空氣。
林小滿的心髒像是被那聲音的尾音輕輕撥動了一下，帶着微妙的餘震。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
陽光正好穿過枝葉的縫隙，落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一道耀眼的輪廓。程玥。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衣，衣襟敞開，露出裏面簡單卻質感極好的淺灰色針織衫，深色牛仔褲襯得雙腿筆直修長。她微微彎着腰，專注地撿拾着地上的紙張，幾縷柔軟的黑發從耳後滑落，拂過光潔的側臉。
她的動作很快，仿佛只是隨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當她把最後一張散落的社團簡介冊疊在已經整理好的一沓資料上，直起身時，林小滿才完全看清她的臉。
那是一張極具辨識度的臉。五官明豔大氣，皮膚是健康細膩的白皙。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在陽光下如同蘊藏着星光的琉璃，坦蕩而自信。她臉上沒有刻意的笑容，嘴角卻天然地帶着一點微微上揚的弧度，顯得從容不迫。
“給，你的東西。”程玥將整理好的厚厚一疊資料遞過來，目光自然地落在林小滿臉上，帶着一絲純粹的、因幫忙而起的溫和。那目光並不灼人，卻異常清晰，像探照燈一樣，瞬間將林小滿籠罩其中。
林小滿只覺得那目光帶着某種穿透力，似乎能輕易看進她極力掩藏的不安深處。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垂下眼睫，避開了那過於明亮的對視。心跳在胸腔裏擂鼓，比剛才被撞到時更甚。
“謝……謝謝。”她伸手去接，聲音比想象中更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指尖無意間觸碰到程玥遞過來的紙張邊緣，對方的指尖帶着微涼的秋意，卻讓她像被燙到般飛快地縮回一點。她努力穩住聲音裏的那絲波動，試圖讓它聽起來平穩一些。
程玥似乎並未在意她這細微的回避，只是很自然地將資料放進她手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這一瞬，程玥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什麼——眼前這個女孩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皮膚有種近乎透明的白淨，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與周圍喧騰格格不入的沉靜，甚至是……一種無聲的緊繃。像一株被風吹過、努力穩住根莖的纖細植物。這沉靜底下，似乎藏着很深的東西。
“不客氣。”程玥的聲音依舊清朗，唇邊那點自然的弧度加深了些許，沖淡了些許剛才指揮現場的銳利，“開學人多，走路得留神。”她說完，目光並未立刻移開，反而在那份沉靜上又停留了一秒，才像完成了某種確認般，利落地轉身。
“張薇！海報位置再往右邊調一點，對齊旁邊天文社的展板！”
“音響！音響線誰踩住了？趕緊理開！”
“負責登記表的同學呢？筆不夠用了，再去領兩盒！”
一連串清晰、果斷、不容置疑的指令從程玥口中流暢地發出，目標明確，節奏明快。她瞬間就從剛才那個彎腰幫忙的溫和形象，切換回了辯論社招新現場的核心指揮官。她快步走向展台，步履生風，風衣的下擺劃出利落的弧線。她站在那片小小的區域裏，身姿挺拔，目光掃視全場，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氣場。原本有些混亂的辯論社攤位，在她的調度下，迅速變得有條不紊起來。社員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動作明顯麻利了許多。
她站在那小小的“戰場”中心，被陽光、人流和社團招新的熱烈氣息環繞着，整個人仿佛在發光。那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毫不費力的光芒，明亮，耀眼，帶着天生的聚攏力。周圍的一切喧囂，都仿佛成了襯托她的背景。
林小滿站在原地，懷裏抱着那疊失而復得的、似乎還殘留着對方指尖微涼觸感的資料。她看着程玥在人群中從容指揮的背影，那風衣的一角在視線裏晃動，像一面無聲的旗幟。胸腔裏那顆劇烈跳動的心髒，終於緩緩落回原處，卻留下一種奇異的、被什麼東西輕輕撞過的餘韻。
剛才那一撞帶來的慌亂和窘迫，像退潮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持久的悸動，混合着未散盡的緊張和一種……陌生的、被某種強大光芒驟然照亮時的眩暈感。
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抱着資料的手臂，紙張的邊緣抵着掌心，帶來一點細微的壓迫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沓紙的邊緣，似乎想留住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她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是幹燥的梧桐葉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桂花甜香，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於剛才那個耀眼身影留下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風掠過，又卷起幾片金黃的梧桐葉，打着旋兒落在她腳邊。陽光依舊熱烈，穿過枝葉，在她腳前投下跳躍的光斑。可有什麼東西，就在剛才那短短的幾分鍾裏，悄然改變了。那顆沉在心底、慣於隱匿在角落的種子，被一道猝不及防的、耀眼的光掠過，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個光芒匯聚的方向，重新握緊了行李箱的拉杆。掌心的汗意已經褪去，只剩下一點微涼的濡溼。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磨得有些發白的帆布鞋尖，沉默地匯入繼續向前涌動的人潮。周圍的喧囂重新包裹上來，但這一次，那喧囂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了些許。她拖着箱子，輪子再次發出規律的“咔噠”聲，朝着宿舍區的方向走去。
只是每一步落下，那明亮如星的眼眸，那利落修長的手，那瞬間切換的從容與掌控，還有那句清朗的“小心點”，都像烙印般清晰地回放着，一遍又一遍。這陌生的、帶着沖擊力的初遇，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靜的心湖裏，激起了無聲卻悠長的漣漪。這漣漪之下，是被撞散又攏起的資料，是指尖那轉瞬即逝的微涼，更是那個在陽光下仿佛自帶光芒、名爲程玥的存在，在她心底投下的第一道，無法忽視的影子。影子邊緣鋒利，卻又帶着某種奇異的溫度，讓她沉寂的世界裂開一道縫隙，漏進了她從未想象過的、耀眼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