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磅礴雨夜。
陡峭山峰中段,蹣跚的中年婦女撐着油布傘,卸下胸前抱着的沉重竹背簍,溼潤着眼眶對身邊同樣撐着油布傘的稚嫩青年,作最後的囑咐,聲色裏滿是急切和擔憂。
“月槐,今晚是唯一的機會,你逃出去,以後就莫要再回來了。”
“山連着山的窮困,阿媽過了半輩子,不能讓你再過。”
“趁着大壩決堤,族裏人搶修沒空注意我們,你趕緊走。”
“娃娃親下的彩禮,咱不要了那家人不會過多爲難,當年借下的彩禮錢,阿媽以後慢慢還,一定能還上,你莫要擔心。”
“帶好錄取通知書,到了大學好好學習。阿媽沒本事,給不了你更多,以後只能靠你自己闖蕩。”
“月槐,你快走吧,我得趕快回去,再晚怕被你阿爸發現。”
撐油布傘的稚嫩青年悲戚地哭出聲,再次懇求:“阿媽,你跟我一起走,我一定能養活你,你這樣回去會被阿爸打死的。”
中年婦女左顧右盼地四下張望了一圈,驚慌地遞出竹背簍給自己的兒子,顫着聲音說:“阿媽不能走,你阿姐……阿媽得留下來。我們的苦是我們的命,並不是你造成的,你莫要摻和進來,曉得不!”
“月槐,聽阿媽話,趕緊走。去過你的人生,這裏不屬於你。”
稚嫩青年揩着決堤的眼淚,抱起竹背簍掛在了胸前,嗚咽着聲音說:“阿媽,你等着我,我一定會回來帶你和阿姐走。”
“好。”中年婦女鬆動後哽咽着聲音說:“阿媽等着。”
稚嫩青年撐着油布傘,最後看了一眼阿媽,迎着黑夜裏的大雨行色匆匆地往山下走,背負着解救血親的使命,逃離生活了十八年的大山和家族,踏入無人注目的遠方,去奔赴一個前途未卜的明天。
京蘭大學,新生報到處。
“陳月槐。”新生報到處的老師拿着錄取通知書和各類證件逐一核實:“法學,西南省,陌山族。”
陳月槐經過兩天一夜的長途奔波,到達金陵市的京蘭大學時已經接近傍晚。時至8月,天氣炎熱,在來報到前,他特地在學校裏找了個衛生間洗了把臉,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在大山裏長大的他,雖有十二年小初高求學經歷,但最遠也沒有出過省。對他來說,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拘謹大於新奇。
此時,他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報到處的老師面前,等待核實結果。
“好了。”報道處的老師寫完了繳費單據,抬頭看到一張拘謹的臉,好意安慰道:“陳同學,不必緊張,同學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能考進來的也都是和你差不多的優等生,學校的包容性很強,學習氛圍也好,相信你會在這裏度過愉快的四年。”
“繳費單拿好,繳完費去辦理宿舍,你來的早,還有半個月才能開學,這幾天先好好休息,或者在金陵四下裏轉轉,吃吃美食。”
陳月槐“嗯”了一聲,點頭表達謝意後,拿起繳費單跟着指引牌前往了繳費處。
拿到住宿單,陳月槐揣上手裏所剩無幾的生活費,重新背起竹背簍一步一步向着陌生的環境探尋。
京蘭大學,是陳月槐自上高中起就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同時定下的目標還有法學。
三年拼了命的發奮圖強,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還未來得及釋放喜悅,就遭到了阿爸和族裏人的強烈反對。
陌山族,是西南省內的一個少數民族,風俗、語言、文化與漢族大相徑庭,與現下社會的主流文化也迥然不同。可當地人從小接受的又是國家統一的文化教育,這才出現了思想相悖,意見相左。
按照陌山族非本族不可通婚、以此保證血統純正的規定,絕大部分孩子長到兩三歲,只要不是殘疾或者精神不正常的,就會被家人定下娃娃親,男方下高價彩禮,以此綁定契約關系。
陳月槐之所以逃跑的一部分原因,在於阿爸和族裏人依照前車之鑑,認爲他考去外省上大學,大概率是不會再回陌山族,爲了遵守本族規定保證血統純正,他需要在出去上學前和幼時定的娃娃親完婚。
偶爾陳月槐也會想,如果自己沒念過書,像族裏的那幾個玩伴一樣一直生活在大山裏,大概也就接受了阿爸給他定的娃娃親,在成年的這一年結婚生子,重復上一輩的生命軌跡。
可是,陳月槐接受了十二年的文化教育,對他來說陌山族的一些規定無疑就是鐐銬,不合法也不合人性。個人的反抗在族群面前渺不足道,盡管如此,他還是想爲自己爭一爭。他沒有遠大的鴻鵠之志要去推翻這些歷史遺留,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理想,並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救阿媽和阿姐脫離苦海。
京蘭大學就是陳月槐實現理想和目標的基殿。未來四年,他將在這裏分秒必爭。
興許是心裏有了落定感,陳月槐忽覺夏日校園的蟲鳴聲也格外悅耳了,他對照着住宿單上的地址找到了蘭園一舍。
未踏進樓幢,就先被橫空出現在樓幢口的裝修廢料擋住了去路,緊接着耳邊同步傳來了裝修工人急切的提醒聲:“讓一下,麻煩讓一下,先讓我們出去才好進來。”
陳月槐迅速躲閃運送車,讓出路各行其事後,錯身出進之間,他聽見其中一個裝修工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問了一句:“你是少數民族啊?穿着民族服裝,還背着竹背簍麼。”
陳月槐“嗯”了一聲,算是作爲回應。
好事的裝修工人此時丟下手中的運送車,由同伴去做轉運工作,他自己留下來接着問:“是京蘭大學的學生麼?”
“是,開學大一。”陳月槐也停下了繼續往樓幢裏走的腳步,有些不知其意地問:“請問,有事嗎?”
“嗨!我就說麼!”裝修工人毫不客氣地套近乎:“也就新學生才能是這個裝扮!我不是歧視你的意思哈!這個學校也有少數民族的,後面時間長了基本上也就和我們漢族人一樣的裝扮了。”
“話說,這離開學還有半個月呐,你這麼早來報到啊?你瞧,我們還在重裝宿舍,還沒徹底完工,而且白夜雙開工,你住在這裏的話,可能會吵到你休息哦!”
“沒事。”陳月槐思索了片刻,向裝修工人打聽:“師傅,你知道學校附近有什麼學生可以做的兼職嗎?”
“兼職?”裝修工人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學生,裝模作樣地點頭:“同學,你算是問對人了哈!”
陳月槐看着裝修工人,等待着他繼續話題的同時,補充道:“我不怕吃苦,也有力氣,不挑活。”
裝修工人“哈哈”笑了起來,指着一樓最裏面的位置介紹:“這一間是個獨立的宿舍,裝修就月初才結束,馬上開學後會住進來一個學生。”
“前幾天這個學生的家人來交待了,想在學校裏物色一個學生幫忙照顧着,按月準時付工資,讓我們打聽來着。”
“哦對,忘了說,這次學校宿舍改造工程項目,就是這個學生家裏出的全資。所以這家人也算是我們裝修公司的雇主,雇主交待的事情,我們還是要盡心去辦的。”
“我看你條件還比較符合,怎麼樣,有興趣嗎?”
陳月槐愣了愣,沒有立刻作出答復,有些好奇地問:“這家人是什麼要求?”
“哈哈哈……”裝修工人道明原由:“倒不是這家人的要求,而是這個學生自己的要求,他的要求只有一個,好看。”
“我看你就挺好看的!哦對,你別想歪了,這個學生是男生,不然也不可能住蘭園一舍。”
“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就給雇主打電話了,約個時間,你們見面聊聊,畢竟大學一上就是四年,雙向選擇麼!”
陳月槐雙手抵在肩膀上,鬆了鬆背上的竹背簍,皺着眉思索了一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發問,滿是疑惑:“這個學生上的是大學,成年人上學怎麼還要人照顧?”
裝修工人在等待答復的時間裏點了一支煙,聽到這個問題後,他熟練地吐出煙圈,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聽說這個學生,有時候會坐輪椅。”
坐輪椅?有時候?
陳月槐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惋惜,點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