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物在凌晨三點生效。陳末在睡夢中被一種奇異的漂浮感驚醒。不是夢魘,是更清晰的、清醒的感知扭曲——他看見天花板上出現了幾何圖形,不斷旋轉、分裂、重組;聽見房間裏有某種持續的蜂鳴聲,頻率在緩慢變化;最詭異的是時間感,每一秒都像被拉長又壓縮,像慢放的電影卡頓跳躍。
他坐起身,打開床頭燈。光線刺眼,那些幾何圖形在牆上投下陰影,繼續舞蹈。他閉上眼睛,但視網膜上還有殘影。
【系統狀態:外部神經調節劑檢測。成分分析:β-內啡肽類似物+γ-氨基丁酸調節劑+……預計副作用:感知扭曲、時間感錯亂、輕微幻覺。持續時間:4-6小時。】
系統的分析冷靜如常,甚至列出了詳細的化學成分。陳末苦笑,看來這種僞裝逃不過系統的診斷。但他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一個開始失控的“覺醒者”該有的樣子。
他摸索着找到沈清悅給的藥盒,裏面有六粒顏色各異的膠囊。說明書上只寫了服用時間,沒寫成分。每天早晨一粒紅色,中午一粒藍色,晚上一粒綠色。連續三天。
“紅色膠囊增強神經興奮性,模擬認知過載的前兆;藍色膠囊抑制前額葉功能,制造注意力障礙;綠色膠囊擾亂睡眠周期,加深疲勞感。”沈清悅的解釋很專業,“組合效果會讓你的行爲模式符合典型的早期失控症狀,但不會造成實質性損傷。不過……”
她當時停頓了一下:
“……每個人的神經反應不同。如果你感到任何超出預期的強烈不適,立即停藥並聯系我。”
陳末看着手裏那粒紅色膠囊。窗外天色微明,城市還沒完全醒來。他倒了杯水,吞下藥丸。
苦澀的味道在舌根化開。
早晨六點半,母親敲響房門:“小末,該起床了!”
陳末應了一聲,坐起來。那種漂浮感減輕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頭痛——不是尖銳的刺痛,是彌漫的、沉悶的鈍痛,像有只手在顱腔內緩慢按壓。視野邊緣仍有輕微的光暈,看東西像隔着一層薄霧。
他洗漱,換校服,動作比平時慢半拍。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中有血絲,看起來確實像沒睡好。
早餐桌上,母親盯着他看了幾秒:“你臉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好?”
“嗯,做了好多夢。”陳末低頭喝粥,這是真話——藥物的確讓他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父親默默地把一個荷包蛋夾到他碗裏:“多吃點。”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陳末心裏一暖,也一痛。他不知道這場戲要演多久,不知道父母還要擔心多久。
出門時,他摸了摸口袋裏的屏蔽器。沈清悅的升級版,現在可以連續工作六小時。他打開開關,輕微的振動從後頸傳來,像有只小蟲子在皮膚上爬。
七點二十,陳末推着自行車走進校園。晨光很好,操場上有人在跑步,教學樓傳來早讀的聲音。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正常。
但當他走進教室時,立刻感覺到了變化。
幾個同學抬頭看他,眼神裏有擔憂,有好奇,還有一絲……疏離。李哲從座位上跳起來,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老陳你沒事吧?聽說你昨天晚自習突然頭疼,被老李送回家了?”
消息傳得真快。這當然是計劃的一部分——李閻會有意無意地向其他老師透露陳末的“異常”,讓流言自然發酵。
“就是有點累。”陳末擠出一個笑容,推開李哲的手,“沒事。”
“可你臉色真的差。”前排的女生轉過頭,小聲說,“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不用,真不用。”
陳末坐到座位上,攤開英語課本。單詞在眼前晃動,像一群不安分的螞蟻。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思緒總是不自覺地飄走。藥物的效果開始顯現——不是完全無法思考,是思考變得費力,像在泥沼中行走。
早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時,陳末發現自己一頁單詞都沒背下來。
第一節課是數學。李閻走進教室時,目光在陳末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開。他開始講解昨天的作業,聲音平穩如常,但陳末注意到,他的視線每隔幾分鍾就會掃過自己。
“接下來這道題,”李閻在黑板上寫下題目,“已知函數f(x)=x³-3x,求它在區間[-2,2]上的最大值和最小值。這道題很簡單,但我發現很多同學忽略了一個關鍵點——端點值。”
陳末盯着黑板。題目確實簡單,求導,找駐點,比較端點值。他拿起筆,想跟着做,但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
他的大腦在自動解題:f'(x)=3x²-3,令f'(x)=0得x=±1,計算f(-2)=-2,f(-1)=2,f(1)=-2,f(2)=2……答案呼之欲出。
但那是系統的本能反應,不是他的思考。他嚐試抑制那種自動解題的沖動,強迫自己從最基礎的一步開始——但每一步都像被無形的阻力拖拽,思維遲滯得像生鏽的齒輪。
“陳末。”李閻忽然點名,“你上來做一下。”
教室裏的目光再次聚焦。陳末站起來,走向講台。腳步有些虛浮,他不得不扶了一下桌子。
拿起粉筆時,他的手在輕微顫抖。這不是裝的,是藥物的真實效果——神經興奮與抑制的失衡導致細微的運動控制障礙。
他在黑板上寫下第一步:f'(x)=3x²-3。
然後停住了。
不是不會,是他的思維卡在了一個奇怪的節點上:爲什麼要用導數求極值?爲什麼極值點一定是導數爲零的點?如果函數不可導呢?如果……
“陳末?”李閻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陳末甩甩頭,繼續寫。但步驟變得混亂——他跳過了計算駐點值的部分,直接寫下了答案:“最大值爲2,最小值爲-2。”
教室裏響起低低的議論聲。答案是對的,但過程缺失了關鍵步驟,這不像陳末的風格。
“步驟呢?”李閻問。
陳末看着黑板,大腦一片空白。他記得剛才想到了什麼,關於導數,關於極值,關於……但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忘了寫。”他最終說,聲音幹澀。
李閻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先回座位吧。注意,考試時過程分很重要。”
陳末走下講台,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好奇,疑惑,也許還有些幸災樂禍。在高三這個高壓環境下,任何人的失誤都可能成爲其他人的安慰。
他坐回座位,李哲偷偷遞過來一張紙條:“你沒事吧?要不要請假?”
陳末搖搖頭,把紙條揉成一團。
接下來的幾節課,情況越來越糟。
語文課上,老師讓他分析《赤壁賦》中的情感線索,他結結巴巴說了幾句就卡住了,腦子裏明明有清晰的脈絡,卻無法組織成語言。
物理課上,一道簡單的受力分析題,他畫錯了力的方向。
英語課聽寫,他寫錯了好幾個平時絕對不會錯的單詞。
每一次“失誤”,都伴隨着教室裏壓抑的騷動和老師擔憂的眼神。流言在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那個突然崛起的數學天才,好像要隕落了。
中午,陳末沒有去食堂。他趴在桌上,假裝睡覺,實際上在忍受越來越劇烈的頭痛。視野裏的光暈變得更明顯,看東西像隔着一層毛玻璃。耳中的蜂鳴聲持續不斷,頻率時高時低。
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抬起頭,是沈清悅。
“去實驗室。”她低聲說。
陳末跟着她離開教室。走廊裏,幾個同學看着他竊竊私語。他低下頭,加快腳步。
407室裏,沈清悅讓陳末戴上監測設備。屏幕上,他的腦波圖確實顯示出異常——γ波活動頻繁但紊亂,像失去節奏的心跳;α波和β波的比例失衡;最明顯的是,那些代表信標碎片的紅點,正在間歇性地閃爍。
“藥物的效果比預期強。”沈清悅皺眉看着數據,“你的神經敏感度本來就高,反應被放大了。頭痛等級?”
“大概……七分。”陳末說,聲音虛弱。真實的痛感至少有八分,但他不想讓沈清悅擔心。
“視覺異常?”
“看東西有光暈,像隔着一層霧。”
“聽覺?”
“持續蜂鳴,頻率在變。”
沈清悅快速記錄,然後從冰箱裏拿出一個注射器:“這是緩解藥物,能減輕副作用,但也會減弱僞裝效果。你需要嗎?”
陳末猶豫了。頭痛確實難忍,但計劃才剛開始。如果現在就用緩解藥物,可能達不到預期的“失控”效果。
“再等等。”他說,“下午還有課。”
沈清悅看着他,眼神復雜:“陳末,演戲不需要這麼真實。如果副作用太強,可能真的會造成損傷。”
“我知道。”陳末閉上眼睛,“但李浩然那些人不是傻子。如果他們派專業人士觀察我,一點細微的不自然都可能被識破。”
他睜開眼睛,看着屏幕上閃爍的紅點:
“而且,我感覺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不只是藥物的效果。那些信標碎片,好像在……共振。”
沈清悅立刻調出信標的詳細數據。確實,六個紅點的閃爍頻率正在趨於一致,像六個節拍器被調成了相同的節奏。
“這不可能……”沈清悅喃喃道,“這些碎片來自李想大腦的不同區域,諧振頻率應該各不相同。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外部信號在同步它們。”沈清悅的臉色變得蒼白,“有人在主動激活這些信標,而且用的是精準的諧振頻率。”
她看向窗外,聲音壓得很低:
“天啓會的人,可能已經在附近了。他們在測試信標的響應,確認你的位置和狀態。”
陳末感到一股寒意。計劃生效了,但比預期更快,更直接。
“他們現在能知道我在這裏嗎?”
“如果接收設備在五百米內,理論上可以探測到這種強度的諧振信號。”沈清悅快速計算,“但這裏地處學校中心,周圍建築密集,信號衰減很快。他們最多能確定你在校園範圍內,無法精確定位到這個房間。”
她關掉設備,拔掉陳末頭上的電極:
“下午的課你請假吧。我需要重新評估安全狀況,可能需要調整計劃。”
陳末搖搖頭:“如果現在請假,反而顯得可疑。而且……我想看看,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做。”
“太冒險了!”
“從接受系統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冒險。”陳末站起來,腿有些軟,但站穩了,“躲藏沒用,逃避沒用。只有面對,只有讓他們暴露在陽光下,才有可能結束這一切。”
沈清悅沉默了。良久,她點點頭:
“那我跟你一起去教室。就說我是學生會的,負責觀察你的身體狀況。這樣可以名正言順地待在你身邊。”
下午第一節課是化學。陳末走進教室時,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
平時嘈雜的課間休息,今天異常安靜。同學們看到他,紛紛移開視線,假裝做自己的事。幾個平時關系還不錯的女生,也只是對他點了點頭,沒有像往常一樣湊過來問問題。
疏離。不是敵意,是小心翼翼的疏離。像一個玻璃容器出現了裂痕,所有人都怕碰觸導致它徹底碎裂。
陳末坐到座位上,拿出化學課本。書頁上的方程式在晃動,元素符號像在跳舞。他眨了眨眼,症狀似乎加重了。
沈清悅坐在教室後排的空位上,拿着筆記本,假裝做記錄。但陳末知道,她手裏的筆其實是微型記錄儀,正在監測教室內的所有異常信號。
上課鈴響,化學老師走進來。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張,平時對陳末很欣賞。今天她看了陳末一眼,眼神裏有關切,但什麼也沒說,開始講課。
課程進行到一半時,教室門被敲響了。
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四十歲左右,穿着深色夾克,戴着無框眼鏡,看起來很斯文。他手裏拿着一個文件夾,對張老師點了點頭:
“抱歉打擾,我是教育局教研室的,來抽查課堂教學。可以進來聽一下嗎?”
張老師顯然有些意外,但很快點頭:“當然,請進。”
男人走進教室,在最後一排的空位坐下。正好在沈清悅旁邊。
陳末用餘光觀察。男人看起來很普通,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從文件夾裏拿出筆記本和筆,認真聽講,偶爾記錄。完全像一個正常的聽課教研員。
但沈清悅的身體繃緊了。陳末能看到她握筆的手指關節發白。
下課鈴響時,男人收起東西,走向講台,和張老師簡單交流了幾句。然後他轉向全班,微笑着說:
“同學們好,我是教育局的趙老師。最近我們在做一個關於‘高三學生認知負荷與學習效率’的調研,需要找幾位同學做簡單的訪談。不知道有沒有同學願意配合?”
教室裏一片沉默。高三時間寶貴,沒人願意浪費在訪談上。
男人的目光掃過全班,最後停在陳末身上:
“這位同學,我看你上課很認真,可以請你來一下嗎?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就在走廊裏聊幾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陳末身上。
他感覺到沈清悅在看他,用眼神示意他拒絕。但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
“好。”陳末站起來,聲音平靜。
合
走廊裏很安靜,大部分班級還在上課。男人——趙明——靠在窗邊,打開筆記本。
“別緊張,就是幾個簡單的問題。”他的笑容很溫和,“首先,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陳末。”
“高三幾班?”
“七班。”
“最近學習壓力大嗎?”
“還好。”
趙明記錄着,然後抬起頭,看着陳末的眼睛:“有沒有覺得最近記憶力下降,或者注意力很難集中?”
來了。直接切入核心問題。
“有點。”陳末如實回答,“最近經常頭痛,看書時字會晃動。”
“看過醫生嗎?”
“沒有,以爲是太累了。”
趙明點點頭,在本子上快速寫着什麼。然後他合上筆記本,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設備,像一支筆。
“這是一個簡單的注意力測試儀。”他說,“可以快速評估你的認知狀態。介意試試嗎?”
陳末看着那支“筆”。外觀很普通,但筆帽處有一個微小的指示燈。他想起沈清悅的警告——天啓會可能有便攜式的腦波掃描設備。
“怎麼測?”
“很簡單,你拿着它,閉上眼睛,放鬆三十秒。”趙明把筆遞過來,“它會檢測你的腦電波基礎狀態,評估疲勞程度。”
陳末接過筆。塑料外殼溫溫的,像是被人握了很久。他猶豫了一秒,然後閉上眼睛。
幾乎立刻,他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電流感從指尖傳來。很輕微,像靜電,但持續不斷。同時,意識深處,系統突然彈出警告:
【檢測到外部神經掃描信號。頻率:42.7Hz,強度:0.3μV。掃描內容:基礎腦波模式、注意力集中度、疲勞指數。警告:該頻率與信標諧振頻率高度吻合。】
他們在激活信標。不是遠程的,是直接的、近距離的激活。
陳末保持閉眼狀態,強迫自己放鬆,但思維在高速運轉。他們想確認什麼?確認信標是否真的在響應?確認他是否真的開始失控?
三十秒過去。趙明拿回筆,看了看筆帽上的指示燈——現在是綠色。
“結果不錯。”他微笑,“你的基礎認知狀態很好,只是有些疲勞。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一些:
“如果持續出現頭痛、視覺異常這些症狀,建議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們教育局和市醫院有合作項目,專門針對高三學生的健康問題。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聯系。”
“謝謝,暫時不用。”陳末說。
趙明點點頭,收起設備:“那今天的訪談就到這裏。謝謝你的配合。”
他轉身離開,腳步從容。但陳末注意到,他沒有回辦公室或離開學校,而是走向了行政樓的方向。
沈清悅從教室裏出來,臉色凝重。
“他給你看了什麼?”
“一支筆,說是注意力測試儀。”陳末說,“但我感覺它在掃描我。”
“確實是掃描設備。”沈清悅低聲說,“父親的研究資料裏有類似的描述。天啓會早期使用的便攜式腦波采集器,外觀僞裝成普通文具。它能快速采集基礎數據,並通過無線網絡實時上傳。”
她看向趙明離開的方向:
“他現在可能已經拿到了你的腦波樣本,包括信標的響應數據。如果分析結果符合他們的預期……”
“他們就會加快行動。”陳末接過話。
上課鈴響了。下一節是自習課,但陳末沒有回教室。
“我需要去找李老師。”他對沈清悅說,“事情發展得比預期快,計劃可能需要調整。”
兩人走向教師辦公室。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
走到樓梯口時,陳末忽然停下。
一股強烈的眩暈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世界開始旋轉,牆壁在扭曲,地板像波浪一樣起伏。他扶住牆壁,但手抓空了——距離感錯亂,他以爲自己扶到了牆,實際上還有半米遠。
他摔倒在地。
“陳末!”沈清悅沖過來扶他。
視野裏,那些幾何圖形再次出現,但這次更清晰,更復雜——不是隨機的圖案,是某種……結構。像建築的骨架,像電路的布線,層層嵌套,無限延伸。
同時,耳邊響起了聲音。不是蜂鳴,是低語。無數人的低語,混合在一起,無法分辨內容,但能感覺到情緒——焦慮,恐懼,絕望,還有一絲……期待。
“陳末,看着我!”沈清悅的聲音穿透低語,“深呼吸!慢慢呼吸!”
陳末試圖照做,但肺像被什麼東西壓着,吸不進足夠的空氣。視線開始模糊,沈清悅的臉在晃動、分裂、重影。
然後,在最深的眩暈中,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是直接投射在意識裏的影像:
一間白色的房間。和之前看到的李想的房間相似,但更大,更先進。房間裏不是一張椅子,是六張,排成環形。每張椅子上都坐着一個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輕,穿着同樣的白色制服。他們頭上戴着復雜的頭盔,線纜連接到中央的一個圓柱形容器。
容器裏,漂浮着六個大腦。
不是完整的頭顱,是剝離出來的、浸泡在營養液中的大腦。灰白色的組織表面布滿細密的電極,像給大腦戴上了一頂金屬的王冠。營養液中,細微的氣泡不斷升起。
六個大腦,六個容器。
而在房間的觀察窗外,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個是李浩然,他穿着白大褂,手裏拿着平板。另一個是趙明,他也在。還有幾個陳末不認識的面孔。
他們在觀察,在記錄,在等待。
然後,中央的容器突然亮起。不是燈光,是大腦本身在發光——微弱的、幽藍色的光,從灰質深處透出來。那光芒像呼吸一樣,有節奏地明滅。
與此同時,椅子上六個人的身體同時繃直。他們的眼睛睜大,瞳孔擴散,嘴巴張開,發出無聲的尖叫。
李浩然在平板上快速操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趙明在記錄,眼神專注得像在觀察顯微鏡下的標本。
光芒越來越亮,大腦的“呼吸”越來越快。然後,六個大腦的光突然同步了——以完全相同的頻率明滅,像六個完美協調的節拍器。
椅子上的六個人,同時停止了掙扎。
他們的身體鬆弛下來,眼睛閉上,像是睡着了。但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上,所有人的腦波都變成了近乎平直的一條線。
不是死亡,是更深層的——意識被抽離,只留下空殼。
影像開始破碎、閃爍。最後定格的畫面是:李浩然轉過身,對趙明說了什麼。趙明點頭,然後看向觀察窗——直接看向陳末意識的方向。
嘴唇動了動,說了三個字:
“找到了。”
影像消失。
陳末睜開眼睛。他躺在地上,沈清悅跪在旁邊,手裏拿着注射器,針頭已經扎進他的手臂。
“你癲癇發作了。”她的聲音在顫抖,“持續了一分十秒。這次是真的,不是演的。”
藥物順着靜脈流入,眩暈感開始消退。低語聲遠去,幾何圖形淡去,世界重新變得清晰而穩定。
但那段影像,那些大腦,那些同步的光芒,深深烙印在意識裏。
陳末坐起來,靠着牆喘息。汗水浸透了校服,冷得像冰。
“我看見他們了。”他低聲說,“天啓會的實驗室。他們在……同步大腦。六個大腦,六個容器。他們在制造某種……集體意識。”
沈清悅的臉色變得慘白。
“集體意識……父親的研究提到過這個方向。天啓會的終極目標不是培養個體覺醒者,是制造‘蜂巢思維’——多個大腦通過諧振同步,形成超越個體的認知網絡。但理論上需要至少十二個高質量的大腦才能穩定運行……”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停下。
陳末明白了。六個大腦不夠,他們還需要更多。
而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個。
不,不是下一個。
是關鍵的第七個。讓系統從六進制變成七進制,從不穩定變成穩定的那一個。
樓梯傳來腳步聲。李閻跑上來,看見兩人的狀態,臉色一變。
“怎麼回事?”
“計劃需要提前。”陳末掙扎着站起來,腿還在抖,但站穩了,“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趙明今天來,不只是觀察,是在確認我是否適合成爲……容器。”
他看着李閻和沈清悅:
“我們沒有時間了。必須在他們正式動手之前,先動手。”
窗外的天空陰了下來,烏雲聚集,像要下雨。
走廊盡頭,趙明從行政樓的方向走來,看見三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像一場無聲的宣戰。
陳末握緊了口袋裏的屏蔽器。金屬外殼已經被他的體溫捂熱。
六小時的保護。
六小時後,會發生什麼?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這場戲,已經演不下去了。
真正的戰鬥,即將開始。
而在戰鬥開始前,他還有最後一張牌要打。
那張牌的名字,叫“系統”。
但不是他們以爲的那個系統。
是他重構後的,只屬於他的系統。
他閉上眼睛,在意識深處,啓動了那個從未使用過的選項:
【協議回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