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晚是被嗆醒的。
並不是因爲着火,而是昨晚那個讓她擔憂的“倒煙”問題,終於全面爆發了。
昨夜刮了一宿的大煙炮(暴風雪),氣壓低,風向亂。
那原本就細窄且多年未通的煙道徹底罷工。灶坑裏的煙不但排不出去,反而順着炕洞一股腦地往屋裏灌。
“咳咳......咳咳咳!”
林晚眼淚都被嗆出來了。
她推開被子,發現屋裏飄着一層淡淡的藍煙,那股子辛辣的煤煙味直往嗓子眼裏鑽。
再看那剛糊好的漂亮報紙牆,要是再熏下去,非得變成舊社會的老皇歷不可。
“這日子沒法過了。”
林晚用溼毛巾捂着口鼻,沖過去打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
冷風倒灌,雖然嗆人的煙散了不少,但這屋裏的熱乎氣也沒了。
這煙道,必須得修。
而且是大修。
林晚不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術業有專攻,這活兒她幹不了,得搖人。
她在腦海裏過了一遍人選。
找大隊長張衛東?他是領導,這點小事不好總麻煩他。
找陳建國?那個油膩男,讓他進屋都覺得髒了地。
思來想去,只有那個住在單身宿舍、看着凶神惡煞但技術過硬的——周凜。
......
半小時後。
林晚全副武裝,出現在了林場的維修隊門口。
她運氣不錯,一眼就看見了正蹲在門口磨斧子的周凜。
他今天沒穿那件黑色的大棉襖,而是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軍綠色絨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結實的小臂肌肉。
即便是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室外,這男人身上也像是有把火,看着就熱氣騰騰。
聽到腳步聲,周凜眼皮都沒抬,手裏的磨刀石“霍霍”作響。
“堵了?”
他頭也不抬,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出。
林晚腳步一頓,有些無奈:“堵了。滿屋子煙,差點給我熏成臘肉。”
周凜手上的動作停了。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淡的戲謔,像是再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但他沒說什麼風涼話,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老李頭!”
他沖着屋裏喊了一嗓子,“拿上瓦刀和通條,跟我走一趟。”
屋裏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小老頭。
這是林場唯一的泥瓦匠,老李頭。
“咋了隊長?哪家炕塌了?”
“新來的知青,煙道堵了。”周凜言簡意賅,拎起地上的工具包,“走吧。”
林晚有些意外。
她本來以爲還得費一番口舌,或者再搭上一包煙。沒想到這人雖然嘴毒,但辦事是真利索,說走就走。
......
回到半山腰的小木屋。
一進門,跟在後面的老李頭就發出了“吸溜”一聲。
“乖乖......這屋咋這麼亮堂?”
老李頭眯着眼,看着這原本破敗不堪的小黑屋。
牆上糊着整整齊齊的報紙,地上幹淨得能照出人影,空氣裏雖然還有點殘餘的煙味,但更多的是一股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好聞味道(那是殘留的玫瑰精油味混合着鬆木香)。
特別是窗台上那個玻璃罐頭瓶。
裏面的大蒜雖然還沒發芽,但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透着一股子雅致。
“這哪是知青宿舍啊,這比場部辦公室都氣派。”老李頭嘖嘖稱奇,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生怕踩髒了人家那紅亮亮的地板。
周凜倒是沒說話。
他的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在那兩桶滿滿當當的水缸上停留了一秒(果然是大力士),最後落在了灶台邊。
“把鍋起了。”
周凜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扔,挽起袖子就開始幹活。
“老李,你去房頂通煙囪,我在下面改煙道。”
兩個男人幹起活來,那是雷厲風行。
起鍋,掏灰,拆磚。
原本還算整潔的灶台瞬間一片狼藉,黑灰四起。
林晚並沒有嫌棄,反而很有眼力見地遞工具,打下手。
人家是來幫忙的,弄髒了再收拾就是。
趁着他們幹活的空檔,林晚覺得不能幹看着。
這個年代請人幫忙,不興給錢,那太生分,容易被打成“資本主義雇傭關系”。
最體面的感謝,是請吃點好的。
“周同志,李大爺,你們先忙着,我給你們弄點熱乎水喝。”
林晚走到旁邊的小桌子前。
她沒有拿那種最好的茶葉,而是拿出了一包“高碎”。
這在這個年代是好東西,雖然是茶葉店篩下來的碎葉子,但茉莉花香味極濃,又耐泡,是老北京人的最愛。
水燒開,滾燙地沖進去。
濃鬱的茉莉花茶香瞬間壓過了屋裏的煤灰味。
林晚想了想,又從罐子裏夾了幾塊晶瑩剔透的單晶冰糖放進茶壺裏。
這年代大家都缺油水,愛吃甜,冰糖茶那是只有貴客才有的待遇。
茶泡好了,還得有點硬貨。
光喝茶不頂餓。
林晚看了看空間。
現在拿大魚大肉出來太扎眼。
她的目光鎖定了一塊五花肉的肥膘。
“滋啦——”
林晚架起那個紅泥小火爐,放上一個小平底鍋。
肥膘切成小丁,下鍋。
隨着溫度升高,油脂被慢慢逼出,原本白色的肥肉丁迅速收縮,變色,變成了金黃色的小油梭子。
那股霸道的豬油焦香味,簡直是大殺器。
正在房頂通煙囪的老李頭聞着味兒差點滑下來。
“哎呀媽呀,這也太香了!這是煉油呢?”
周凜正在灶坑前掏黑灰,聞到這股味,喉結也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幾分鍾後。
一小碗金黃酥脆的豬油渣出鍋了。
林晚瀝幹油,趁熱在上面撒了一層白得耀眼的綿白糖。
白糖遇到滾燙的油渣,瞬間半融化,掛在上面,亮晶晶的。
“好了!”
這時候,周凜和老李頭也完工了。
煙道重新修過,掏出了兩簸箕的黑灰和鳥窩,火苗瞬間順暢了,呼呼地往裏吸風。
“來,周同志,李大爺,快洗把手嚐嚐。”
林晚端着托盤走了過來。
托盤上,放着兩杯琥珀色的熱茶,和那碗冒着熱氣的糖拌油渣。
老李頭洗了手,看着那碗油渣,眼睛都直了。
“這......這也太客氣了!這一碗油渣得費多少肉啊!”
在這個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的年代,這一碗純油渣,簡直比後世的魚翅燕窩還珍貴。
“大爺您別客氣,這房子多虧了你們,不然我今晚都沒法睡。”
林晚笑着把筷子遞過去。
老李頭也不矯情了,夾起一塊放進嘴裏。
“咔哧。”
酥脆的響聲。
“嗯——!香!真香!”
老李頭一臉陶醉,“這白糖拌油渣,絕了!又甜又香,咬一口滋滋冒油,神仙日子啊!”
周凜洗幹淨手(他洗得很認真,連指甲縫裏的黑灰都摳幹淨了),接過林晚遞來的茶杯。
那是一個白瓷杯,杯口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茶漬。
他喝了一口。
滾燙,香濃,帶着冰糖特有的清甜。
這茶,不澀,很潤。
他又夾了一塊油渣。
油脂的焦香混合着白糖的顆粒感,在口腔裏炸開。
確實好吃。
這種高熱量的東西,對於常年在嚴寒中工作的男人來說,是最直接的慰藉。
周凜一邊吃,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林晚。
她正拿着抹布,仔細地擦拭着剛才被弄髒的灶台。
並沒有露出那種“髒死了”的厭惡表情,而是動作麻利、井井有條。
她的袖口挽着,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晃眼,但幹起活來卻一點不含糊。
周凜的目光又掃過那個茶壺。
壺嘴上套着一個小小的過濾網,防止碎茶葉倒進杯子裏。
那個裝油渣的碗,下面還墊了一張吸油紙(其實就是幹淨的草紙)。
忽然間,周凜心裏那個“嬌氣包”的標籤,有些鬆動了。
這姑娘,不是嬌氣。
她是講究。
嬌氣是啥也不會幹,只會哭着等人伺候。
而講究,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把日子過得體面,精致。
哪怕是住破木屋,也要把地擦得鋥亮;
哪怕是請人幹粗活,也要端出最好的茶和點心;
哪怕是一碗簡單的油渣,也要拌上白糖,擺得整整齊齊。
這種“講究”,在這一群灰頭土臉、爲了活着而活着的知青堆裏,顯得格格不入,卻又......
有點該死的迷人。
“看啥呢?”
老李頭吃得滿嘴油光,推了推周凜,“隊長,這茶真不錯,你也多喝點。”
周凜回過神,收回目光。
他又喝了一口甜茶,只覺得這股甜意一直順着喉嚨流到了心裏。
“嗯,是不錯。”
他放下杯子,聲音依舊不高,但那股冷硬的冰碴子味兒少了很多。
吃飽喝足。
老李頭抹抹嘴,心滿意足地背起工具包。
“丫頭啊,以後這屋有啥活盡管吱聲!別的不敢說,泥瓦活大爺包了!”
“謝謝大爺。”林晚笑盈盈地把他們送到門口。
周凜走在最後。
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林晚一眼。
“煙道剛通,這幾天先別燒大火,慢慢烘。”
他囑咐了一句,語氣雖然還是硬邦邦的,但話裏的內容卻是實打實的關心。
“還有,那個窗戶......”
他指了指那個種着大蒜的罐頭瓶,“這天沒太陽,放那容易凍壞。挪到炕頭去。”
說完,他沒等林晚回應,拉了拉帽檐,轉身走進了風雪裏。
林晚愣了一下,隨即轉頭看了看那個罐頭瓶。
確實,窗戶邊雖然有光,但畢竟冷。
她笑着搖搖頭,把罐頭瓶抱到了溫暖的炕頭上。
“這人,觀察力還挺強。”
門外。
老李頭跟在周凜屁股後面,還在回味那油渣的味道。
“隊長,這林知青不錯啊,人長得俊,手也巧,還會來事兒。剛才我看她那屋收拾的,比你那狗窩強多了。”
周凜沒接茬,只是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上。
深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他眯了眯眼。
“確實。”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那杯冰糖茶的味道,似乎還在舌尖上打轉。
甜得讓人有點......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