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德市的夜風帶着工業區的酸腐和碼頭區的鹹腥,吹不散陳末心頭的迷霧和寒意。那個風衣女人,那個冰冷的螺旋符號,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是誰?“微光”的代表?還是另一個更深陰謀的參與者?她最後那個眼神,是認出他了?還是僅僅對一個陌生面孔的審視?
他站在“荊棘鳥之歌”酒吧外的陰影裏,感覺四周喧囂的人群都仿佛變成了潛在的監視者。那個女人展現出的精準、冷酷和背後可能代表的勢力,讓他剛剛因爲逃離新海而稍微放鬆的神經再次緊繃到極致。
不能停留。那個信息店老頭說的對,這裏水太深。
他壓低帽檐,快步融入人流,不再按照原計劃去雷玥提供的落腳點。那個女人如果真有目的,很可能已經或者很快就會查到那裏。他需要一個新的、完全陌生的藏身之處。
他在迷宮般的後巷和堆滿廢棄集裝箱的碼頭區穿行,專挑最陰暗、最無人問津的路徑。最終,他在一片靠近排污口、空氣中彌漫着濃重惡臭的棚戶區邊緣,找到了一個由廢棄海運集裝箱改造而成的、幾乎快要散架的廉價旅館——“海蠣殼旅社”。
老板是個只剩一只眼睛、渾身酒氣的糟老頭子,對陳末的空袖管和簡陋義肢毫無興趣,只收了最低的日租金,扔給他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便繼續對着一個雪花點的老舊電視機發呆。
房間狹小、潮溼,只有一張鐵架床和一個漏水的洗手池。但這裏足夠偏僻,足夠不起眼。
陳末反鎖上門,用房間裏唯一一把歪斜的椅子抵住門板,然後疲憊地倒在冰冷的床鋪上。窗外,諾德市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光透過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扭曲的光斑。
他拿出那個銀色儲存器,再次仔細端詳。冰冷的金屬表面沒有任何多餘痕跡。那個螺旋符號,到底代表着什麼?是一個組織?一個項目?還是某個人的標記?
他又想起凌雁,想起雷玥,想起那個死去的信使,想起“鼴鼠坑”的老K,還有剛剛那個神秘的女人……所有這些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諾德市,指向那個“吳先生”。
吳先生……招募人手,處理特殊貨物,要求“硬件”過關……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條暗啞無光的“夜鴞”義肢上。這算不算“硬件”過關?他的“背景”……恐怕是對方無法想象的“不幹淨”。
但這是目前唯一的、最直接的線索。
他必須想辦法接觸到這個“吳先生”。
第二天,陳末早早離開“海蠣殼”,再次潛入諾德市混亂的街巷。他沒有再去“荊棘鳥之歌”那種明顯的地方,而是轉向那些更底層、消息更靈通卻也更危險的灰色地帶——黑市改裝店、地下拳場、走私者碼頭。
他小心翼翼地打探,用僅剩的一點錢買酒,和那些看起來像是獨立傭兵或運輸隊成員的人套近乎,旁敲側擊地詢問關於“招募”、“特殊貨物”、“吳老板”的消息。
大多數時候換來的是警惕的打量、漠不關心的搖頭、或者不懷好意的試探。諾德市每天都有招募,每天都有見不得光的生意,沒人會特別留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吳老板”。
一天過去,一無所獲。疲憊和沮喪再次襲來。
傍晚,他蹲在一個嘈雜的街角食物攤旁,啃着廉價合成肉串,看着眼前形色匆匆的人流。一種無力感攫住了他。像他這樣毫無根基的外來者,想要在這座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鋼鐵迷宮裏找到一個刻意隱藏的人,太難了。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今天的搜尋時,目光無意間掃過街對面一家生意冷清的義體維修店。店鋪招牌歪斜,櫥窗裏擺着幾個落滿灰塵的舊型號義肢。一個穿着油膩工裝褲、頭發蓬亂的男人正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笨拙地給自己一條鏽蝕的機械腿滴加潤滑油,嘴裏罵罵咧咧。
陳末心中微微一動。這種小店,往往是底層傭兵和走私者常光顧的地方,他們買不起大店的服務,卻又離不開這些維持生計的“硬件”。
他吃完最後一口肉串,穿過街道,走到那個維修匠面前。
“老板,打聽個事。”陳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常。
維修匠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機油和疲憊刻滿的臉,不耐煩地道:“修東西?不修滾蛋,忙着呢。”
“不修東西。想問問,聽說最近有個姓吳的老板在招人跑運輸?要求挺高,要‘硬件’好的?”陳末遞過去半包雷玥留下的廉價香煙。
維修匠瞥了一眼香煙,臉色稍霽,接過揣進兜裏,繼續擺弄他的機械腿:“姓吳的?沒聽過。招人的老板多了,誰記得清姓什麼。”
陳末心裏一沉。
但維修匠又嘟囔了一句:“不過要說要求怪、肯出大價錢的……前幾天倒是有個闊佬,通過中間人來找我,問我認不認識手上功夫硬、嘴巴嚴、特別是‘神經接口兼容性’好的好手,最好是生面孔,底子幹淨的。”
神經接口兼容性?陳末心中猛地一跳!這可不是普通運輸隊會強調的要求!
“哪個中間人?”陳末立刻追問。
維修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問這個幹嘛?”
陳末拿出身上最後幾張星幣:“交個朋友。我有個兄弟,手上有真功夫,就是最近惹了點小麻煩,想找條出路跑遠點。”
維修匠飛快地抓過錢,壓低聲音:“‘黑鼠’喬伊。經常在‘廢料場’那邊的地下拳場晃蕩,專門給那些見不得光的活拉皮條。你去找他,別說是我說的。”他說完,立刻低下頭,仿佛生怕再和陳末有任何牽扯。
“廢料場”。諾德市處理工業廢料的地方,也是底層暴力和混亂的代名詞,那裏的地下拳場以血腥和無規則著稱。
線索雖然模糊,卻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名字和方向。
夜幕再次降臨,陳末根據打聽來的路線,找到了位於城市邊緣巨大垃圾填埋場旁的“廢料場”。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惡臭,巨大的破碎機轟鳴作響,處理着城市的金屬垃圾。在一片相對平整的、由廢棄車輛和集裝箱圍出來的空地上,人頭攢動,嘶吼聲、咒罵聲、肉體撞擊聲不絕於耳。
這裏就是地下拳場。
簡陋的擂台由鐵絲網圍成,上面沾着暗紅色的污漬。兩個幾乎全裸、只穿着短褲、身上布滿紋身和舊傷的男人正在裏面殊死搏鬥,拳拳到肉,鮮血飛濺。周圍的看客們瘋狂叫囂着,揮舞着手中的賭票和現金。
陳末擠在人群中,目光快速掃視,尋找着那個叫“黑鼠”喬伊的中間人。據描述,那是個瘦小猥瑣、眼睛滴溜溜亂轉、總是穿着一件不合身西裝外套的家夥。
很快,他在擂台最外側、一個下注點附近看到了目標。一個瘦小的男人正唾沫橫飛地和一個壯漢說着什麼,手裏比劃着數字,正是描述中的樣子。
陳末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耐心等待着。直到一場拳賽結束,贏家歡呼,輸家被拖死狗一樣拖下去,人群稍微散去一些,喬伊也暫時空閒下來,點着一根煙準備休息時,陳末才走了過去。
“喬伊?”陳末開口。
瘦小男人嚇了一跳,警惕地看向陳末,上下打量:“誰啊你?找老子幹嘛?”
“修車的老狗介紹來的。”陳末說出維修匠的諢名,“聽說你這有活?需要‘硬件’好、嘴嚴的生面孔?”
喬伊的小眼睛眯了起來,閃爍着精明的光:“老狗?哼……什麼活?誰介紹來的都沒用,得看老板要不要你。”他吐出一口煙圈,“老板要求高着呢,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要。”
“我兄弟手上有真功夫,神經接口是特制的,兼容性強。”陳末按照想好的說辭道,“就是最近在新海那邊惹了公司的人,待不下去了,想找條遠路跑跑。”
“哦?惹了公司?”喬伊似乎來了點興趣,又仔細看了看陳末的空袖管和義肢,“什麼型號的接口?幹過什麼活?”
陳末報出了“玄武III型”的型號(隱藏了“夜鴞”的真實情況),並編造了一些普通的邊境運輸護衛經歷。
喬伊聽着,不置可否,最後掐滅煙頭:“行吧,算你運氣好。吳老板那邊最近確實急缺好手,特別是接口特殊的。我幫你遞個話,成不成看老板意思。你先……”
他的話突然頓住,目光驚駭地看向陳末身後!
陳末心中警鈴大作,猛地回頭!
只見人群如同被劈開的海浪般混亂起來!幾個穿着黑色皮質戰鬥服、臉上戴着遮住下半張臉面罩、行動迅捷無聲的人正快速朝他們所在的位置逼近!手中持有的並非普通武器,而是帶着消音器的緊湊型沖鋒槍和捕捉網發射器!
又是清理部隊?!他們怎麼找到這裏的?!
“媽的!是你引來的!”喬伊尖叫一聲,如同受驚的老鼠般猛地向後退去,瞬間就想混入人群逃跑!
但已經晚了!
“噗噗噗!”
加裝了消音器的槍聲沉悶而致命!子彈精準地射在喬伊逃跑路線的地面上,濺起一串火花,逼得他猛地停下腳步!
同時,兩名清理隊員如同鬼魅般貼近陳末,捕捉網瞬間射出!
陳末反應極快,“夜鴞”義肢本能地就要啓動格擋模式!
但就在這一刹那,他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不能暴露!一旦在這裏動用異常力量,立刻會成爲全場焦點,甚至可能引來諾德市本地的勢力,後果更不堪設想!
電光石火間,他做出了決定——硬扛!
捕捉網瞬間纏住了他的身體,強大的電流襲來,肌肉瞬間痙攣麻痹!他悶哼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另一邊,喬伊也被另一張捕捉網罩住,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被一名清理隊員粗暴地拖走。
爲首的清理隊員走到被電網折磨得無法動彈的陳末面前,冰冷的電子眼掃視着他,拿出一個便攜掃描儀對準他。
掃描儀發出確認的嘀聲。
“次要目標確認。帶走。”
陳末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們果然是沖着他來的!喬伊只是被順帶清理的倒黴蛋!
兩名隊員上前,準備將他抬起。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砰!!”
一聲巨大的、毫無遮掩的槍響猛然從垃圾場高處傳來!
一名正彎腰準備抬起陳末的清理隊員的腦袋如同西瓜般爆開!紅白之物濺了旁邊同伴一身!
所有清理隊員的動作瞬間僵住,駭然抬頭望向槍聲來源!
只見高處一個巨大的破碎機頂端,一個身影傲然獨立,暗紅色的皮質外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肩上的狙擊步槍槍口冒着硝煙!
雷玥?!
她沒走?!
“動老娘的人?!”她的咆哮聲如同炸雷,壓過了現場的混亂,“問過老娘的槍沒有?!”
“噗噗噗!”
她手中的狙擊步槍再次噴吐火舌!這次是連發!子彈如同長了眼睛般,精準地打在剩餘清理隊員腳下的地面和周圍的廢棄金屬上,爆起一連串的火星和巨響!並非直接擊殺,而是極致的威懾和壓制!
清理部隊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無比的火力完全打懵了!他們試圖尋找掩體並反擊,但雷玥占據着絕對制高點,火力又猛又準,壓得他們根本抬不起頭!
地下拳場徹底大亂!人們尖叫着四散奔逃,撞翻桌椅,場面混亂不堪!
趁着這極致的混亂,雷玥從高處一躍而下,如同矯健的獵豹,幾個起落就沖到陳末身邊,手中多出一把寒光閃閃的戰術匕首,三兩下割斷了還在噼啪作響的捕捉網!
“還能動嗎?!菜鳥!”她一把將陳末拽起來。
陳末忍着身體的麻痹和疼痛,咬牙點頭。
“走!”雷玥看也不看那些被壓制住的清理隊員,拉着陳末,撞開混亂的人群,朝着垃圾場深處更黑暗的地方狂奔而去!
身後,清理部隊的指揮官憤怒的吼聲和零星的槍聲傳來,但很快被遠遠甩開。
兩人一路狂奔,直到徹底聽不到身後的任何聲音,才在一個堆疊如山的廢棄輪胎後面停下,劇烈喘息。
“你……你怎麼……”陳末喘着氣,看着去而復返的雷玥。
“媽的!”雷玥罵了一句,檢查了一下狙擊步槍,“就知道你個菜鳥會惹禍!不放心跟過來看看,果然!”她瞪了陳末一眼,“‘黑鼠’喬伊那種雜魚你也敢信?他的線早就被管理局摸透了!就是個釣餌!”
陳末默然。他確實太急於求成了。
“現在打草驚蛇,吳先生這條線肯定斷了!”雷玥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諾德市你也待不下去了!”
她看向陳末,眼神復雜:“小子,你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燙手山芋了。”
陳末靠在冰冷的輪胎上,看着遠處諾德市扭曲的霓虹天際線。
線索斷了,追兵不止。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
他摸了摸懷裏那枚冰冷的儲存器。
那個螺旋符號,那個女人……“微光”……
或許,還有另一條路。
只是這條路,恐怕更加危險,更加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