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霧是在寅時三刻漫進義莊的。

那時我正蹲在第三進院的老槐樹下,給阿黃撕最後一塊麥餅。阿黃是義莊裏的老狗,一身黃毛脫得七七八八,露出底下鬆垮的皮,它啃餅的速度很慢,牙口早就掉光了,每嚼一下都要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像在啃咬碎骨。我看着它沾着餅屑的花白胡須,忽然覺得這老狗和我身邊的這些棺材,其實沒什麼兩樣——都是在青烏鎮的晨霧裏,等着被時光啃噬幹淨的東西。

義莊的霧和別處不同。別處的霧是白的,軟的,沾在頭發上會凝成水珠,順着發梢往下滴。可青烏鎮的霧是青的,帶着一股陳腐的木頭味,還有點淡淡的血腥氣,像極了停屍間裏常年不散的味道。它不是飄進來的,是從地底涌上來的,貼着地面,一寸一寸地漫過門檻,漫過廊柱,漫過那些擺放在檐下的棺材。霧最濃的地方,能見度不足三尺,我看着阿黃的身影在霧裏漸漸變得模糊,只留下一個晃動的黃色輪廓,心裏忽然有點發慌。

我叫墨九幽,今年十七,在青烏鎮的義莊裏當守棺人。三年前,我爹在給鎮上的張大戶守靈時,突然一頭栽在棺材前,再也沒醒過來。老鎮長看我無依無靠,便把我安排到了義莊,接替我爹的活計。守棺人的日子很簡單,無非是每日給棺材上香,擦拭棺木上的灰塵,夜裏巡夜,防止有人來偷屍,或是防止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從棺材裏爬出來。

青烏鎮的人都怕義莊。他們說這裏的棺材裏,躺的都是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怨氣重,容易惹上麻煩。所以平日裏,除了老鎮長每月來送一次米面糧油,幾乎沒人肯踏足這裏。就連給死人入殮的仵作,也是把棺材送到門口,便匆匆離去,連口水都不敢喝。只有我和阿黃,守着這滿院的棺材,一日復一日。

寅時的梆子聲從鎮口傳來,悠遠而沉悶。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青霧更濃了。按照規矩,這個時辰我該去給後院的那口“特殊”的棺材上香了。

那口棺材就停在後院的西廂房裏,是我爹生前親自安置的。據老鎮長說,這口棺材裏的人,是二十年前從外地來的,死在了青烏鎮的山路上。當時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人來認領屍體,我爹便把他收殮了,停在了西廂房裏。這一停,就是二十年。我爹生前反復叮囑我,無論何時,都不能打開這口棺材,每日的香,必須上足三炷,少一炷都不行。他還說,這口棺材的木料,是罕見的陰沉木,不怕潮,不怕蟲,更不怕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可我總覺得,這口棺材裏的東西,比義莊裏所有的屍體加起來都要可怕。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剛要抬腳,卻聽見阿黃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

這老狗平日裏很安靜,要麼趴在屋檐下曬太陽,要麼跟着我在院子裏轉悠,很少叫。可今天,它的嗚咽聲裏帶着一股驚恐,像是看見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我順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見西廂房的方向,青霧之中,隱約有一個黑影,正貼在窗紙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義莊的門窗,我每晚都會仔細檢查,門是從裏面閂上的,窗戶也釘着木條,除非是有人破門而入,否則絕不可能有人貼在窗紙上。更何況,這寅時三刻,誰會來義莊?

我抄起腳邊的一根桃木棍子——這是我爹留下的,據說能驅邪——小心翼翼地朝着西廂房走去。青霧沾在臉上,涼絲絲的,帶着一股木頭的腐味,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阿黃跟在我身後,嗚咽聲越來越響,爪子不停地扒拉着地面,像是想讓我回頭。

離西廂房越來越近,那黑影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它不是很大,大概只有七八歲孩童的身高,貼在窗紙上,一動不動。我握緊了桃木棍子,心想,莫不是鎮上的頑童,趁着大霧來義莊搗亂?可青烏鎮的頑童再調皮,也不敢來義莊,更何況是在這個時辰。

我走到西廂房的門口,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門。

門閂“吱呀”一聲斷了,我舉着桃木棍子沖了進去,卻發現屋裏空空如也。

窗紙上的黑影,消失了。

西廂房裏很暗,只有一縷微光從窗縫裏透進來,照亮了屋子中央的那口陰沉木棺材。棺材上落着一層薄薄的灰塵,我昨天才擦過,看來是今天的青霧太大,從窗縫裏飄進來的。棺材的正前方,擺着一個香爐,裏面的香已經燃盡了,只剩下一截香灰,歪歪斜斜地插在裏面。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大概是自己眼花了,那黑影不過是霧影,被我當成了人。可就在這時,我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木頭的腐味,也不是血腥氣,而是一種淡淡的,帶着甜膩的香味。像是廟裏的檀香,又比檀香更濃鬱,更……詭異。

這味道是從棺材裏飄出來的。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按照規矩,棺材是嚴絲合縫的,除非是開棺,否則裏面的味道絕不可能飄出來。我爹說過,這口陰沉木棺材的密封性極好,就算是裏面的屍體腐爛,味道也不會外泄。可現在,這股甜膩的香味,卻清晰地縈繞在我的鼻尖。

我慢慢走到棺材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棺蓋是否鬆動。可我的手指剛要碰到棺木,卻突然停住了。

我看見棺材的側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道裂痕。

裂痕很細,像一根頭發絲,從棺材的頂端一直延伸到底部。若不是我離得近,根本不可能發現。我用手指順着裂痕摸了一下,指尖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還有點黏膩。我把手指湊到鼻尖聞了聞,那股甜膩的香味更濃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阿黃在門口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我猛地回頭,只見阿黃正趴在門口,身體不停地抽搐着,口吐白沫。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身後。

我心裏一緊,剛要轉身,卻感覺後頸一涼。

像是有一根冰冷的手指,輕輕劃過了我的後頸。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握着桃木棍子的手,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我不敢回頭,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棺材。我看見那道裂痕,正在一點點地擴大。

“咯吱……”

一聲輕微的聲響,從棺材裏傳了出來。

像是有人在裏面,用指甲刮着棺木。

我終於忍不住了,猛地轉過身。

身後空無一人。

可那股冰冷的觸感,卻再次傳來,這一次,是在我的臉頰上。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是一根手指,纖細的,冰冷的,帶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它輕輕劃過我的臉頰,像是在撫摸一件珍寶。我閉上眼睛,不敢去看,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跑!

我轉身就想往外沖,卻被腳下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桃木棍子也飛了出去,落在棺材旁邊。我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卻看見那口陰沉木棺材的棺蓋,正在一點點地向上抬起。

棺蓋與棺身之間,出現了一道縫隙。一股濃鬱的甜香,從縫隙裏噴涌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我看見縫隙裏,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極其漂亮的手,皮膚白皙,手指纖細,指甲塗着鮮豔的紅色,像是用血染過的。它輕輕搭在棺蓋上,然後,緩緩地推開了棺蓋。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棺蓋被完全推開,露出了裏面的景象。

棺材裏躺着一個女人。

她穿着一身紅色的嫁衣,嫁衣上繡着精致的鳳凰圖案,金線在微光下閃爍着。她的頭發烏黑亮麗,盤成了復雜的發髻,插着一根玉簪。她的臉很美,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皮膚像雪一樣白。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棺材裏,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我知道,她不是睡着了。

因爲她的胸口,插着一張黃色的符紙。

符紙是用朱砂畫的,上面寫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文。符紙的一端,釘在她的胸口,另一端,貼在棺材的內壁上。而那道裂痕,正好從符紙的中間穿過。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那女人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她的眼睛是紅色的,像兩顆血珠,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喉嚨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從棺材裏坐起來,看着她伸出那只塗着紅指甲的手,朝着我緩緩地伸過來。

“你……是誰?”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風,帶着那股甜膩的香味。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看見她的手越來越近,那股冰冷的觸感,再次傳來,這一次,是握住了我的手腕。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爹生前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西廂房的那口棺材,裏面積攢了二十年的怨氣,一旦符紙破裂,裏面的東西出來了,整個青烏鎮,都要遭殃。

我看着女人那張絕美的臉,看着她紅色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我爹說的“東西”,就是她。

她的手指越來越用力,我感覺自己的手腕像是要被捏碎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氣息,從她的手指傳入我的體內,順着血管,蔓延至我的全身。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象也變得越來越不清晰。

我看見阿黃躺在門口,已經不動了。我看見西廂房的窗戶,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我看見那口陰沉木棺材,正在一點點地碎裂。

就在我以爲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手腕上的力道一鬆。

我睜開眼睛,看見女人正低頭看着我的胸口。

我的胸口,掛着一個用紅繩系着的桃木牌。那是我爹留給我的,他說這是護身符,能保我平安。

女人的手指,正停在桃木牌的上方,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樣。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我,紅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惑。

“你爹……是陳守義?”

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驚訝。

我點了點頭,依舊發不出聲音。

她看着我,沉默了許久。然後,她緩緩地鬆開了我的手腕。

“二十年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裏帶着一絲疲憊,“終於有人,能打開這口棺材了。”

她從棺材裏走了出來,紅色的嫁衣拖在地上,像是一道流動的血河。她走到門口,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阿黃,眼中閃過一絲不忍。然後,她轉過身,看着我。

“我叫蘇婉娘。”她說,“二十年前,我被人害死在青烏鎮的山路上。陳守義是個好人,他收殮了我的屍體,用這口陰沉木棺材鎮住了我的怨氣,還在我胸口貼了一張‘鎖魂符’,防止我變成厲鬼。”

她指了指棺材裏的那張符紙,“可二十年的時間,再厲害的符紙,也會失效。更何況,昨天夜裏,有人偷偷來到義莊,用刀劃開了棺材,震裂了符紙。若不是你今天及時趕來,我恐怕已經變成了厲鬼,血洗青烏鎮了。”

我終於緩過神來,聲音沙啞地問道:“是誰……是誰劃開了棺材?”

蘇婉娘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感覺到,那個人身上,帶着一股很濃的血腥味,還有……一股符紙的味道。”

符紙的味道?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青烏鎮裏,會用符紙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爹,另一個,是鎮上的道士,玄清道長。

我爹已經死了三年了,那麼,那個人,難道是玄清道長?

可玄清道長是鎮上的“活神仙”,平日裏替人看風水,做法事,很受鎮民尊敬。他爲什麼要偷偷來義莊,劃開這口棺材?

蘇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走到我身邊,蹲下身,看着我:“墨九幽,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疑問。但現在,不是追問這些的時候。那個人既然能找到這裏,就一定還會再來。他的目的,是想讓我變成厲鬼,幫他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我的胸口。這一次,她的手不再冰冷,而是帶着一絲溫熱。我看見她的指尖,閃過一道微弱的紅光。然後,我感覺胸口的桃木牌,變得滾燙。

“這張‘鎖魂符’已經裂了,不能再鎮住我的怨氣了。”蘇婉娘說,“我剛才用我的一絲魂魄,注入了你的桃木牌裏。這樣,它就能暫時代替符紙,鎮住我的怨氣。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必須找到那個劃開棺材的人,拿到他的符紙,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我看着她,心裏充滿了震驚。我從來沒有想過,守棺人的日子,會突然變得如此離奇。我更沒有想過,自己會和一個棺材裏的女人,扯上關系。

就在這時,西廂房的門,突然被風吹開了。

青霧涌了進來,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我看見霧裏,隱約有一個黑影,正站在門口。

蘇婉娘的臉色一變,她猛地站起身,擋在我的身前。

“他來了。”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警惕。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那黑影緩緩地從霧裏走了出來。他穿着一件道袍,手裏拿着一把桃木劍,臉上蒙着一塊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冰冷而陰鷙,正死死地盯着我們。

“玄清道長?”我試探着問道。

那黑影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舉起了桃木劍。

桃木劍上,貼着一張黃色的符紙。

符紙的紋路,和蘇婉娘胸口的那張,一模一樣。

我心裏一沉,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

“墨九幽,躲在我身後!”蘇婉娘大喊一聲,然後,她身上的嫁衣突然無風自動,一股強大的怨氣,從她身上爆發出來。

青霧在她的身邊旋轉,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屏障。

黑影舉起桃木劍,朝着我們猛地刺了過來。

桃木劍劃破空氣,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嘯。

我看着那把劍,看着劍上的符紙,突然想起了我爹生前教我的一句話。

“符者,非木非石,乃人心也。心正,則符靈;心邪,則符妖。”

我握緊了胸口的桃木牌,感覺裏面的那絲魂魄,正在劇烈地跳動。

一場生死之戰,在青烏鎮的晨霧裏,在義莊的西廂房裏,拉開了序幕。

而我,墨九幽,一個普通的守棺人,也從此踏上了一條,充滿了詭異與危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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