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蟬鳴裏的驚鴻一瞥
六月的風,是帶着棱角的。它裹挾着梧桐葉被暴曬後的焦香,卷過電影學院那條爬滿藤蔓的林蔭道,將空氣裏的燥熱揉碎了,一股腦地往行人的衣領裏鑽。道旁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層層疊疊的葉片遮天蔽日,卻依舊攔不住那蠻橫的日光,它們透過葉隙,篩出斑駁的光點,落在地面上,晃得人眼睛發花。蟬鳴一聲高過一聲,像是不知疲倦的鼓手,敲打着這個盛夏最聒噪的節拍,連空氣都被震得微微發燙,每一絲風裏都裹着灼人的熱浪,吹在皮膚上,像是貼了片剛從灶台上揭下來的暖玉。
恩憶抱着一摞沉甸甸的專業書,腳步匆匆地穿梭在攢動的人群裏。那些書約莫有七八本,全是中文系的必讀經典,《中國古代文學史》《唐宋詞格律》《詩經譯注》《楚辭校釋》……每一本都厚得像塊實心磚頭,書脊處的硬殼硌得她手臂生疼,墨香混着紙張被曬熱的味道,一股腦地往她鼻尖裏鑽。她把書摟得緊緊的,胸口被硬邦邦的棱角頂得發悶,連呼吸都帶着幾分滯澀,像是有團溫溫的棉花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也咽不下。額角的碎發早就被汗水濡溼,黏在光潔的皮膚上,帶來一陣細密的癢意,那癢意順着鬢角往下爬,鑽進脖頸裏,又漫過鎖骨,惹得她渾身都泛起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她抬手想去拂,卻騰不出半分力氣,只能任由那溼發貼着皮膚,隨着腳步的晃動,一下下蹭着眉骨,癢意順着神經蔓延,惹得她鼻尖微微發酸,眼眶都紅了一圈。
“哥,你到底在哪兒啊?”她終於尋了個樹蔭,停下腳步,背靠着粗糙的樹幹,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口氣吐出來,帶着淡淡的水汽,在眼前凝成一小團白霧,又倏地被熱風打散,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她對着手機聽筒小聲抱怨,聲音裏帶着點被太陽曬出來的慵懶鼻音,尾音拖得長長的,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我快被烤化了,這書也太重了,我的胳膊都快斷了。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你,放着好好的暑假不待在家裏吹空調,啃着西瓜看老電影,跑這兒來遭罪。”
電話那頭,先是傳來一陣風吹過的沙沙聲,像是有人正站在風口,衣擺被吹得獵獵作響,緊接着便是恩哲爽朗的笑聲,那笑聲裏還夾雜着隱約的喧囂——有相機快門的咔嚓聲,清脆得像是咬碎了夏天的冰;有工作人員的交談聲,七嘴八舌的,帶着點忙亂的急促;還有造型師拿着吹風機的嗡鳴聲,嗚嗚的,像是遠處的蟬鳴被放大了無數倍。背景音嘈雜得像是一場盛大的市集,隔着聽筒都能感受到那份熱火朝天的忙碌。“別急別急,”恩哲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着幾分歉意,還有幾分被現場氛圍染上的興奮,尾音都微微上揚,“就在操場旁邊的那個白色攝影棚,你順着林蔭道走到頭,拐個彎就能看到,我在棚子門口等你。對了,記得把我落在書桌左邊抽屜裏的那個藍色文件袋帶上,裏面是拍攝方案,可千萬別弄丟了,這可是導師交代的重要任務,丟了我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恩哲是電影學院攝影系的研究生,跟着導師混了兩年,也算小有名氣。他鏡頭下的人像,總是帶着一股子旁人學不來的靈氣,能把人物眼底最細碎的情緒都捕捉得淋漓盡致,導師常拍着他的肩膀說,這小子是吃攝影這碗飯的料。今天導師接了個活,給一個剛冒頭的模特拍一組宣傳照,地點就定在電影學院的操場上。那模特據說長得極俊,眉眼清雋,氣質卓然,是導師在一場選秀活動的海選中一眼看中的好苗子,當時導師就拍着大腿說:“這孩子,天生就是站在鏡頭前的料,眉眼身段都是老天爺賞飯吃。”恩哲作爲導師的得意門生,自然全程跟着,端茶倒水、調試器材、布置燈光,忙得腳不沾地,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早上出門的時候,他火急火燎地收拾東西,相機、鏡頭、測光表塞了滿滿一背包,偏偏把那份至關重要的拍攝方案落在了家裏,偏偏他走不開,棚裏棚外一堆事等着他盯,只好給放假在家的妹妹恩憶打電話,讓她幫忙送過來。
恩憶是隔壁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大二學生,平日裏的生活軌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圖書館、教學樓、宿舍,三點一線,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時鍾,日復一日地走着固定的軌跡。她鮮少踏足電影學院這片土地,在她的認知裏,這裏是和她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看得見那邊的流光溢彩,卻走不進去。中文系的校園裏,處處是捧着書的文弱書生,連走路都帶着幾分慢條斯理的書卷氣,樹蔭下總有低聲吟哦的身影,空氣裏飄着的是墨香和舊書的味道,沉靜又安然;而電影學院,永遠是光鮮亮麗的,隨處可見穿着時尚的俊男靚女,妝容精致,衣袂飄飄,連走路都帶着一股子張揚的自信,空氣裏都飄着一種名爲“夢想”和“野心”的味道,熾熱又濃烈,讓她這個習慣了安靜的人,有些望而生畏,總覺得自己像是誤入了別人的熱鬧場,渾身都不自在。
掛了電話,恩憶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指尖觸到一片滾燙的溫度,像是摸到了燒紅的烙鐵。她又緊了緊懷裏的書,將那個藍色文件袋牢牢地夾在書和胸口之間,那文件袋的邊角硌着她的肋骨,帶來一陣輕微的疼。她深吸了一口帶着燥熱的空氣,那空氣裏混雜着梧桐葉的焦香和青草被曬蔫了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應該是旁邊花壇裏的梔子開了。白色的梔子花藏在翠綠的葉間,花瓣被曬得微微打卷,卻依舊執拗地散發着清甜的香氣,像是在這燥熱的夏天裏,獨獨守着一份清涼。
她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懷裏的書越來越沉,壓得她的胳膊微微發顫,肌肉都繃得發酸,汗水順着脖頸往下淌,浸溼了她洗得發白的淺藍色T恤領口,留下一圈深色的汗漬,那汗漬暈開,像是一朵洇染在白宣紙上的墨花。她的牛仔褲褲腳卷了兩層,露出纖細的腳踝,腳踝上沾着一點泥土,是早上出門時不小心蹭到的。她咬着牙,心裏把恩哲罵了千百遍,罵他粗心大意,罵他強人所難,罵他把自己當成了跑腿的小工,卻還是加快了腳步。誰讓他是她唯一的哥哥呢,從小到大,他總是護着她,下雨天把傘全往她這邊偏,自己半邊身子淋得溼透;有人欺負她時,他第一個沖上去理論;她熬夜寫論文時,他會默默端來一杯熱牛奶。她總是對他言聽計從,他說往東,她絕不會往西,他說去摘星,她就算踮起腳尖,也要努力夠一夠。
林蔭道兩旁的梧桐樹長得極茂盛,枝椏交錯着伸向天空,像是撐起了一把巨大的綠傘。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晃動的光斑,像是跳躍的碎金。偶爾有幾片梧桐葉被風吹落,打着旋兒飄下來,落在恩憶的肩頭,她抬手拂開,指尖觸到葉片上的紋路,帶着夏日獨有的溫熱。蟬鳴依舊聒噪,一聲接着一聲,像是永無止境的吟唱,唱着這個夏天的熱烈與張揚。
終於,走到林蔭道的盡頭,梧桐葉的陰影在腳下戛然而止,刺眼的陽光猛地撲過來,晃得她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看清周圍的景象。她按照恩哲說的,拐了個彎。
眼前的景象,倏然換了模樣。
一片綠油油的草坪映入眼簾,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草葉尖上還掛着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像是撒了滿地的碎鑽。風一吹過,草葉輕輕搖曳,帶着一股子清新的草木氣息,吹散了幾分暑氣。草坪的正中央,支着一個巨大的白色攝影棚帳篷,帳篷的布料是那種厚實的防水材質,在風裏微微晃動,像是一朵盛開在綠草地上的巨大蘑菇,又像是一艘停泊在碧波裏的白色帆船。帳篷的門敞開着,裏面亮着刺眼的燈光,白得晃眼,隱約能看到裏面的人影晃動,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攝影器材,三腳架、柔光箱、反光板,層層疊疊的,像是一座小小的鋼鐵森林。
棚外的空地上,散落着幾個工作人員,各司其職,忙得不亦樂乎。有人扛着沉重的相機,正蹲在地上調試鏡頭,眉頭緊鎖,嘴裏還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麼,手指在相機上飛快地按動着,神情專注得像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有人低頭整理着攤在地上的服裝道具,五顏六色的布料堆了一地,絲綢的光澤、棉布的質樸、蕾絲的柔美,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幅流動的色彩畫,還有幾雙精致的皮鞋和運動鞋擺在旁邊,鞋面上的亮片閃得人眼睛花;還有兩個穿着職業套裝的女生,捧着咖啡杯,站在樹蔭下低聲交談,眉眼間帶着幾分興奮,時不時地朝着帳篷裏面望上一眼,像是在期待着什麼,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們的高跟鞋踩在草坪邊緣的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和着蟬鳴,匯成了一曲獨特的夏日樂章。
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碎金似的灑在地面上,落在那些布料上,落在那些相機上,落在那些年輕的臉龐上,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裏飄着淡淡的膠片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那味道很高級,不是恩憶平日裏用的那種平價花香調,帶着點清冷的木質氣息,像是雨後森林裏的味道,混着鬆針的凜冽和泥土的溼潤,陌生,又新奇,像是一縷清風,鑽進了她的鼻腔裏,讓她忍不住多吸了兩口。
恩憶看得有些發怔,她站在原地,抱着懷裏的書,一時間竟忘了往前走。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樣的場景。那些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攝影器材,那些只在時尚雜志上見過的漂亮衣服,還有那些看起來忙碌又專業的工作人員,都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誤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這個世界,熱鬧、光鮮,充滿了未知的吸引力,卻也讓她覺得,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T恤和牛仔褲,褲腳還沾着一點圖書館地板的灰塵,又看了看那些穿着時尚的男男女女,他們的衣服剪裁合體,面料精致,每一個細節都透着精心打扮的痕跡。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肩膀,像是一只誤入了孔雀群的醜小鴨,恨不得把自己藏進身後的樹影裏。她的手指蜷縮着,緊緊抓着懷裏的書,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應該就是這裏了。”她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眼前的熱鬧。她定了定神,抬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指尖劃過發燙的皮膚,又順了順皺巴巴的衣角,把T恤的下擺往下拉了拉,試圖遮住腰間露出的一小片皮膚。這才抬腳朝着那個白色的攝影棚走去,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踩碎了腳下的陽光。
離得近了,棚子裏的喧囂聲愈發清晰。有導演的喊叫聲,聲音洪亮,帶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嚴,像是在指揮一場戰役;有造型師的指揮聲,細聲細氣的,卻字字清晰,叮囑着模特調整姿勢;還有相機快門的咔嚓聲,此起彼伏,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鼓點。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熱鬧的交響樂,在空氣中震蕩着,帶着蓬勃的生命力。她踮着腳,越過攢動的人影,朝着棚子裏面望去。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些閃爍的燈光上,那些燈光亮得刺眼,讓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眼角的餘光裏,是一片模糊的光暈;然後落在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員身上,他們臉上帶着專注的神情,動作麻利,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陀螺;最後,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着,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系在她的心上,另一頭,牢牢地拴在了棚子中央的那個人身上。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深邃的眼眸裏。
那是個穿着白色寬鬆襯衫的男人。
襯衫的料子看起來極好,是那種柔軟的棉麻質地,帶着微微的肌理感,被風一吹,輕輕揚起衣角,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腰腹,肌膚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襯衫的下擺沒有完全掖好,只隨意地掖了一半在黑色牛仔褲裏,勾勒出流暢挺拔的腰線,寬肩窄腰,比例好得讓人驚嘆。他身姿頎長,約莫有一米八五的樣子,站在人群裏,像是鶴立雞群一般,格外惹眼,周圍的喧囂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板,襯得他愈發耀眼。他正微微低着頭,聽身邊的造型師說話,陽光透過帳篷的縫隙落下來,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陰影隨着他睫毛的顫動,輕輕晃動着,像是在跳一支輕盈的舞。他的鼻梁高挺,像是上帝精心雕琢過的一般,鼻尖的弧度恰到好處,透着一股清冷的氣息,像是雪山之巔的融雪。唇線清晰,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嘴角微微上揚,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春風拂過湖面,漾起的一圈漣漪。下頜線的弧度利落又漂亮,透着一股少年氣和成熟感交織的獨特魅力,像是盛夏的晚風,帶着少年的清爽,又藏着成年男人的沉穩。
他的頭發是自然的黑色,微微有些蓬鬆,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微微凌亂,卻絲毫不顯邋遢,反而添了幾分隨性的慵懶。他的耳朵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銀色耳釘,在燈光下閃着細碎的光,給他清冷的氣質裏,添了一絲不羈。
恩憶的呼吸,在那一刻,幾乎停滯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不是那種流於表面的漂亮,不是那種靠着妝容堆砌起來的精致,而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清雋和舒展。他站在那裏,明明只是隨意地聽着話,微微偏着頭,嘴角噙着笑,卻像是一幅精心構圖的油畫,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多一分則豔,少一分則淡。他的身上,像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光芒,溫和,卻不容錯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周圍的人來來往往,相機的快門聲此起彼伏,燈光亮得晃眼,可她的眼裏,卻只剩下他一個人,像是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他,站在光裏,眉眼溫柔。
她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一下又一下,撞得她胸腔發疼。她的臉頰,悄悄地爬上一層紅暈,像是被染上了胭脂,從臉頰蔓延到耳根,燙得嚇人。
仿佛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男人微微抬起頭,朝着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恩憶的心跳漏了一拍。
像是有一陣電流,猛地竄過四肢百骸,從頭頂一直麻到腳尖,她的指尖都跟着微微發顫。她攥着書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淡淡的白色,那些厚重的專業書硌得她生疼,她卻渾然不覺。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聒噪的蟬鳴,工作人員的交談聲,相機的快門聲,風聲,全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那個男人清雋的眉眼,和他唇邊噙着的一抹淺淡笑意。
那笑意很輕,像是春風拂過湖面,漾起的一圈漣漪。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又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溫柔,像是冬日裏的暖陽,能融化冰雪,像是盛夏的晚風,能吹散暑氣。他的眼眸深邃,像是藏着一片浩瀚的星空,星光璀璨,讓她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恩憶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就那樣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看着他,忘了說話,忘了動作,甚至忘了呼吸。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地燒了起來,從臉頰蔓延到耳根,再蔓延到脖頸,像是被潑了一盆滾燙的熱水,燙得她幾乎要站不住腳。她的眼睛裏,映着他的身影,映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眸,像是藏着一片浩瀚的星空,星光璀璨,讓她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裏,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呆呆的,抱着一摞厚厚的書,站在光影裏,像個誤入仙境的凡間姑娘。
“恩憶!這邊!”
一聲熟悉的呼喊,猛地打破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怔忪。
是恩哲。
他正站在攝影棚的門口,手裏拿着一個對講機,朝着她使勁揮手,臉上帶着爽朗的笑容,額角還掛着細密的汗珠。他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上面沾着一點灰塵,看起來有些疲憊,卻依舊精神奕奕。
男人順着聲音看過去,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恩哲身上,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許,那笑意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溫柔。他對着恩哲揮了揮手,動作自然又隨意,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指尖修長,骨節分明,陽光落在他的手指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銀邊。
恩憶這才如夢初醒,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的小偷,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男人一眼。她的心髒像是揣了只受驚的小兔子,在胸腔裏砰砰直跳,跳得她頭暈目眩,連腳步都有些不穩。她抱着懷裏的書,快步朝着恩哲跑過去,腳步都有些踉蹌,好幾次差點被腳下的青草絆倒,裙擺被風吹得揚起來,露出一截白皙的腳踝。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燙得嚇人,像是要燒起來一般,連耳朵都熱得發燙,像是揣了兩個小太陽。她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剛才那雙深邃的眼眸,和那抹溫柔的笑意,揮之不去。
“你可算來了,”恩哲快步迎上來,一把接過她懷裏的藍色文件袋,隨手翻了翻,看到裏面的方案完好無損,鬆了口氣,隨手將文件袋塞進了口袋裏。他隨口抱怨道,“怎麼這麼慢?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中暑了?要不要喝點水?我這兒有冰鎮的礦泉水。”
他說着,還伸手想去探她的額頭,臉上帶着幾分擔憂,指尖剛要觸到她的皮膚,就被她猛地躲開了。
“沒、沒有。”恩憶慌忙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小聲囁嚅着,頭埋得更低了,像只受驚的鴕鳥,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她的手指緊緊攥着懷裏的書,指節都泛白了。她的目光,卻忍不住偷偷地往上瞥,越過恩哲的肩膀,看向那個男人的方向。
恰好看到他轉過身,朝着攝影棚裏面走去。
他的背影,清瘦又挺拔。白色的襯衫在風裏輕輕揚起,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和流暢的脊背線條,像是山脊線般利落。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膚,帶着淡淡的光澤,惹得旁邊兩個拿着化妝刷的女生,忍不住低下頭,低聲竊竊私語,眼底滿是毫不掩飾的驚豔和花癡。
“看,夏安的身材真好啊……寬肩窄腰,簡直是行走的衣架,穿什麼都好看。”一個女生壓低聲音,語氣裏滿是羨慕。
“何止是身材,那張臉,簡直絕了……眉眼長得跟畫裏的人似的,我要是能給他化一輩子妝就好了,天天看着,心情都能變好。”另一個女生跟着附和,手裏的化妝刷都差點掉在地上。
“聽說他是剛籤的新人,這次拍的宣傳照要是火了,肯定能一炮而紅。到時候,我們就是看着他火起來的人了!”
夏安?
這個名字,像是一道驚雷,在恩憶的心裏炸開了。
她當然知道夏安。
前段時間,她在刷微博的時候,就看到過這個名字,像是一陣風,突然就吹遍了整個網絡。他憑借一組海邊寫真,拿下了一線時尚雜志的月度封面,照片裏的他,穿着白色的襯衫,站在海邊的礁石上,海風吹起他的頭發,發絲凌亂地貼在額角,背景是蔚藍的大海和潔白的浪花,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他微微閉着眼睛,側臉的輪廓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格外柔和,像是一幅絕美的風景畫,幹淨,又溫柔,像是從童話裏走出來的王子。那組照片,在網上小火了一把,轉發和評論都破了萬,#撕漫男夏安#的話題,還掛在熱搜榜上一整天。網友們都叫他“撕漫男”,說他長了一張從漫畫裏走出來的男主角的臉,清冷又溫柔,讓人過目不忘。
恩憶也偷偷保存了那張照片,存在了手機相冊的隱秘角落裏,建了一個名爲“風景”的相冊,把那張照片藏在一堆風景照裏,不敢讓別人知道。她只是覺得,這個男生很好看,像是從夢裏走出來的人,卻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他近距離相遇。
原來,他就是夏安。
比照片上,還要好看百倍。
照片裏的他,帶着鏡頭賦予的距離感,隔着一層薄薄的屏幕,像是遙不可及的星辰,只能遠遠地望着;而眼前的他,是鮮活的,是立體的,是觸手可及的。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聲音,都帶着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像是磁石一般,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目光,讓她移不開眼。
“喏,給你介紹一下。”恩哲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了推,臉上帶着幾分得意的笑容,像是在炫耀什麼寶貝,語氣裏滿是驕傲,“這是我妹妹,恩憶,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學霸一枚,年年拿獎學金,厲害着呢,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比我們這群粗人強多了。”
然後,他又轉向那個剛轉過身的男人,語氣熟稔得像是多年的好友,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力道不輕不重,帶着幾分親昵,“夏安,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我那個寶貝學霸妹妹。平時就喜歡待在圖書館裏啃書,悶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今天好不容易把她拉出來見見世面,讓她看看我們電影學院的風采。”
夏安聞言,停下腳步,再次轉過身,看向恩憶。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帶着幾分溫和的笑意,像是春日裏的陽光,暖洋洋的,落在皮膚上,帶着淡淡的暖意。他的目光很幹淨,沒有絲毫的打量,也沒有絲毫的輕視,只是帶着一種純粹的善意,像是在看一個熟悉的朋友。他朝着她伸出手,掌心幹燥溫暖,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着一股幹淨利落的氣息,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卻不顯凌厲,反而帶着幾分少年氣。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像是大提琴的弦被輕輕撥動,又像是夏日裏拂過耳畔的晚風,帶着幾分清涼的溫柔,緩緩地流淌進她的心裏:“你好,恩憶。我是夏安。”
恩憶的心跳,更快了。
快得像是要沖破胸腔,跳出來,撞在他的掌心。
她緊張得指尖發顫,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手指蜷縮着,像是一只不安的小獸。她能感覺到,周圍有好幾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有好奇的,有探究的,還有羨慕的,那些目光像是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她的皮膚上,讓她渾身都不自在。她的臉頰更燙了,像是被火燒一般,連耳根都紅透了,像是熟透了的櫻桃。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地搭在他的掌心。指尖剛觸碰到他的皮膚,那溫熱的觸感傳來,帶着淡淡的溫度,像是一道電流,猛地竄過她的四肢百骸。她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猛地縮了一下,又像是舍不得,指尖微微蜷縮,輕輕勾住了他的指尖,那觸感柔軟又溫暖,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依舊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視線落在他的手腕上,那裏戴着一塊簡單的手表,表盤是黑色的,表帶是棕色的皮質,帶着幾分簡約的帥氣。秒針一下一下地走着,像是敲在她的心尖上。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濃濃的羞怯,像是蚊子哼哼:“你、你好,夏安哥。”
一聲“夏安哥”,帶着少女獨有的軟糯和拘謹,尾音微微發顫,像是被風吹得晃動的風鈴。讓夏安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很輕,像是羽毛一樣,輕輕搔過恩憶的心尖,惹得她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她懷裏緊緊抱着的那些專業書上,視線掃過那本《中國古代文學史》的封面,封面上的燙金大字,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閃着淡淡的金光。他挑了挑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盛滿了星光,語氣裏帶着幾分打趣的意味,卻又不失分寸,帶着恰到好處的尊重:“中文系的女生,果然跟我們這群粗人不一樣。我們整天擺弄相機,對着鏡頭和燈光發呆,滿腦子都是光圈和快門,你們卻捧着這些厚厚的書,滿肚子的墨水,真厲害。”
“才沒有。”恩憶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他,目光撞進他含笑的眼眸裏,那雙眼睛,深邃得像是藏着一片星空,裏面的笑意,溫柔得能溺死人。她的心髒又是一陣狂跳,慌忙移開視線,看向別處,落在他身後的柔光箱上,聲音帶着幾分急切的辯解,像是怕他誤會,又像是急於表達自己的心意,語速飛快,帶着幾分慌亂:“夏安哥你很厲害,我看過你拍的雜志,就是那個海邊的封面,拍得特別好看。真的,我覺得你特別有氣質,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幹淨又溫柔。”
這話一出,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太直白了。
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粉絲,對着偶像表白,幼稚又莽撞。她的臉頰,又燒了起來,燙得嚇人,連脖子都紅了,像是被染上了胭脂。她能感覺到,恩哲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那目光裏帶着幾分揶揄,讓她恨不得找塊布把自己的臉蒙起來。周圍的工作人員也紛紛看了過來,眼神裏帶着幾分好奇,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夏安顯然沒在意,反而彎了彎唇角,眼底的笑意更濃了,像是盛滿了星光,亮得晃眼。他看着她那副窘迫的樣子,臉頰通紅,眼神躲閃,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是有趣得緊。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藏着星星,帶着幾分怯生生的好奇,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崇拜,幹淨得像是一汪清泉,沒有絲毫的雜質。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很多,在粉絲的眼裏,在工作人員的眼裏,卻唯獨在她的眼裏,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純粹的、幹淨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欣賞,像是春日裏的第一縷陽光,溫暖而明媚,像是夏日裏的第一滴雨露,清新而甘甜。
“是嗎?”他的聲音依舊溫柔,帶着幾分真誠的謝意,像是春風拂過心田,帶着淡淡的暖意,“謝謝你支持。你的眼光很好,那組照片,我也很喜歡。那是我第一次拍海邊的寫真,那天的夕陽很美,海風也很舒服。”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補充道:“那天的浪很大,拍在礁石上,濺起很高的水花,差點把我的襯衫打溼。”
恩憶聽得入了神,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忘了害羞。她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夕陽、大海、礁石,還有穿着白襯衫的他,站在浪花裏,像是一幅流動的畫。
就在這時,旁邊的造型師快步走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個化妝箱,箱子上印着精致的logo,臉上帶着幾分焦急,催促道:“夏安,快過來補個妝,下一組造型要換西裝了,深灰色的那款,導演說要那種清冷禁欲的感覺,時間有點趕,導演已經在催了,再晚就要耽誤進度了。”
夏安應了一聲,聲音溫和,帶着幾分歉意:“好,馬上來。”
他轉過頭,對着恩哲和恩憶笑了笑,那笑容依舊溫和,像是冬日裏的暖陽,能驅散所有的寒意。他的目光落在恩憶的臉上,帶着幾分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安撫她的窘迫:“我先過去忙了,改天再聊。”
“去吧去吧,別耽誤了正事。”恩哲揮了揮手,語氣輕鬆,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帶着幾分鼓勵,“好好表現,爭取一炮而紅,以後成了大明星,可別忘了你哥我。”
夏安點了點頭,嘴角噙着笑,說了句“不會忘”,然後轉身朝着攝影棚走去。白色的襯衫在風裏輕輕揚起,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陽光落在他的身上,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像是從光裏走來的人。他的腳步從容而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恩憶的心尖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揮之不去。
恩憶站在原地,目光緊緊地追隨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進攝影棚,看着他的身影被那些閃爍的燈光吞沒,看着他和造型師低聲交談着什麼,看着他在鏡頭前站定,微微揚起下巴,露出流暢的脖頸線條。造型師拿着粉撲,在他的臉上輕輕拍打着,他微微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是兩把小扇子。導演在一旁指揮着,他微微調整着姿勢,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像是天生就該站在鏡頭前。看着他的背影,一點點地消失在帳篷裏,被人群和燈光淹沒,再也看不見。她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他的背影上,怎麼也移不開,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甜絲絲的,又帶着點淡淡的酸澀。
她知道,夏安是活在聚光燈下的人。他是模特,是即將在娛樂圈大放異彩的新星,他的未來,注定是星光璀璨的,是萬衆矚目的。他的世界,是光鮮亮麗的,是充滿了鮮花和掌聲的,是充滿了機遇和挑戰的。而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中文系女學生,平凡得像路邊的一株野草,每天的生活,就是和書本打交道,和詩詞歌賦爲伴。他們之間的距離,隔着千山萬水,隔着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像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只能遠遠地望着,永遠也不可能交匯。
可心髒跳動的頻率,卻騙不了人。
那一眼,是驚鴻,亦是沉淪。
蟬鳴依舊聒噪,陽光依舊熾熱。風穿過梧桐樹葉,帶來一陣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着一個少女的心事,溫柔而綿長。恩憶站在原地,望着那個白色的攝影棚,望着那個他消失的方向,悄悄在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
一顆名爲“夏安”的,暗戀的種子。
她不知道這顆種子,會不會生根發芽,會不會開花結果。
她只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青春裏,多了一個名字。
一個讓她心跳加速,讓她臉紅心跳,讓她念念不忘的名字。
夏安。
這個名字,像是一道魔咒,刻在了她的心上,再也無法抹去。她抬手,輕輕撫摸着自己滾燙的臉頰,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一抹淺淺的笑意,那笑意,溫柔而羞澀,像是夏夜裏悄然綻放的曇花。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映着她眼底的星光,像是一幅絕美的青春畫卷,定格在這個蟬鳴聒噪的盛夏。
風再次吹過,帶來了遠處的梔子花香,也帶來了攝影棚裏傳來的快門聲,一聲,又一聲,像是敲在了她的心尖上,和着她的心跳,譜成了一首名爲暗戀的歌。
她抱着懷裏的書,站在原地,久久沒有挪動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