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是傍晚時分開始下的。

鉛灰色的雲層壓着城市邊緣第七病院的紅磚尖頂,雨滴敲打着救護車污跡斑斑的後窗。趙伶坐在車內,手腕上束着柔軟的約束帶,白底藍條紋的病號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他望着窗外倒退的梧桐樹,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默念什麼唱詞。

護送他的護工是個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透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快到了。”護工說,聲音裏帶着職業性的溫和,“到了那裏好好配合治療,會好起來的。”

趙伶突然轉過頭,眼睛在昏暗車廂裏亮得異常:“好起來?什麼才叫好起來?”他的聲音清亮,帶着戲台上特有的穿透力,“是像你們一樣,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戲裏,就叫好起來麼?”

護工噎住了,搖搖頭不再說話。車輪碾過積水,濺起一片水花。

第七病院的鐵門緩緩打開,門軸發出鏽蝕的呻吟。這是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老建築,紅磚牆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尖頂在雨幕中像一根指向天空的手指。救護車停在主樓門前,雨篷下已經等着兩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

趙伶被帶下車,雨滴打在他的臉上。他仰起頭,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除了雨水的溼潤,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氣味:消毒水、陳舊木材,以及某種更深的、難以名狀的東西,像是從磚縫深處滲出的嘆息。

“姓名?”接待台後的護士頭也不抬。

“趙伶。”他答道,聲音平靜得出奇,“趙錢孫李的趙,伶人戲子的伶。”

護士抬眼看了看他,在表格上記錄:“年齡?”

“二十五。”

“送診原因?”

這次趙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穿過接待大廳,落在走廊深處。那裏光線昏暗,牆壁下半截刷着老舊的淡綠色油漆,上半截是剝落的米黃色。一扇扇緊閉的門排列兩側,像一排沉默的牙齒。

“他家人說他突發性精神異常,”護工代爲回答,“連續三天不眠不休,在自家客廳搭台唱戲,唱到鄰居報警。警察到場時,他正對着空無一人的觀衆席鞠躬謝幕,說‘今日《貴妃醉酒》已畢,明日請早’。”

護士筆下頓了頓,抬頭仔細打量趙伶。他站得很直,肩膀舒展,即使穿着病號服也掩不住多年練功養成的身架。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深處有一種過於清醒的光芒,與“瘋癲”的標籤格格不入。

“帶到三區觀察室。”護士說,“先做基礎評估。”

---

觀察室在二樓盡頭。房間不大,一面牆是整塊的單向玻璃,外面應該是醫生的觀察位置。室內只有一張固定在地面的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窗戶焊着鐵柵,雨滴順着玻璃蜿蜒流下。

趙伶被解開約束帶,護工離開時鎖上了門。金屬鎖舌咬合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他走到窗邊,手掌貼上冰冷的玻璃。雨水在窗外織成簾幕,院子裏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晃枝椏。他的目光掃過院落圍牆、遠處的輔助樓、屋頂的積水槽——每一個細節都印入腦海。

這是他的新戲台。

腳步聲從走廊傳來,由遠及近。趙伶轉身,臉上的茫然和空洞瞬間浮現,像戴上了一張精心制作的面具。

門開了,進來的不是醫生,而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他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鼻梁上架着老式圓框眼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裏拿着一把烏木算盤,珠子油亮,顯然常年使用。

“趙伶?”男人的聲音平穩,算盤珠子在他指尖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我姓周,病院的會計。負責記錄新入院病人的基本情況。”

趙伶歪着頭看他,忽然笑了:“會計?這年頭,連瘋人院都要精打細算麼?”

周會計沒有笑。他在桌邊坐下,算盤放在桌上,從中山裝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姓名、年齡這些基本信息已經有了。”他說話時並不怎麼看趙伶,而是專注於在本子上記錄什麼,“說說你爲什麼來這兒。”

“我來唱戲。”趙伶說,聲音忽然拔高,帶着舞台腔,“陛下——妾身今日酒醉,失禮了——”他做了個甩袖的動作,病號服寬大的袖子在空中劃過軟綿綿的弧線。

周會計的鉛筆在本子上快速移動。趙伶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那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某種圖形。簡練的線條,像是符號,又像是抽象的人形。

“唱戲。”周會計重復,“唱什麼戲?”

“什麼都唱!”趙伶在房間裏踱步,手舞足蹈,“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我唱《霸王別姬》,我就是那不肯過江東的楚霸王;我唱《白蛇傳》,我就是那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他猛地轉身,直視周會計,“我若唱《鍾馗嫁妹》,你說,我該是誰?”

四目相對。有那麼一瞬間,趙伶覺得周會計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異樣的光。但很快,那光就隱去了,重新變回古井無波的平靜。

“在這裏,你只需要是你自己。”周會計說,合上本子,“觀察期三天。三餐會有人送來,每天有一次放風時間。有任何不適,按床頭的呼叫鈴。”

他起身,拿起算盤。算盤珠子隨着他的動作發出規律的輕響,那節奏很奇怪——不是隨意的晃動,而像是某種有意識的、近乎旋律的撥動。

走到門口時,周會計停了一下,沒有回頭:“晚上如果聽到什麼聲音,不要理會。這棟樓老了,總有些……奇怪的響動。”

門再次關上。

趙伶臉上誇張的瘋癲表情瞬間褪去。他走到桌邊,看向周會計剛才坐的位置。桌面上什麼也沒有,但他俯身仔細看時,發現木紋縫隙裏嵌着一點極細微的粉末——像是鉛筆芯的碎屑,又不太一樣,在昏暗光線下泛着若有若無的暗紅色。

他用指甲小心地刮下一點,捻在指尖。粉末有種奇怪的質感,不完全是石墨,更像是某種礦物研磨後的產物。

窗外天色漸暗,雨勢小了,變成淅淅瀝瀝的毛毛雨。走廊裏傳來開飯的鈴聲,接着是各房間門打開的聲音、腳步聲、推車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第七病院的夜晚開始了。

趙伶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片水漬。水漬邊緣泛黃,形狀不規則,像一張扭曲的人臉,又像某個他不認識的地圖形狀。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反復默念一段唱詞——不是《貴妃醉酒》,也不是他今天表演過的任何一出。那是一段更古老、更冷僻的戲文,來自家中那卷從不示人的《戲神卷宗》殘本:

“天地爲台兮衆生伶,

真假虛實兮戲中情。

若見妖魔兮舞帷幕,

一聲神唱兮破幽冥……”

念到“破幽冥”三字時,天花板上那片水漬,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趙伶屏住呼吸。

水漬恢復了靜止,仿佛剛才只是光線變化造成的錯覺。但趙伶知道不是。他的後背滲出細密的冷汗——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確認。

第七病院有問題。周會計有問題。他來到這裏,不是偶然。

走廊盡頭隱約傳來孩童的哼唱聲,調子古怪,詞句模糊不清。趙伶側耳傾聽,只捕捉到幾個破碎的音節:“……月兒彎……門兒開……影子爬上來……”

那聲音稚嫩,卻讓趙伶渾身的寒毛豎了起來。

他翻身坐起,走到門邊,透過門上的小窗向外望。走廊空無一人,只有頂燈投下慘白的光。孩童的哼唱聲還在繼續,像是從牆壁內部傳來,又像是從很遠、又很近的另一個維度滲透過來。

趙伶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口。在那裏,病號服之下,皮膚表面浮現出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金色紋路——那是《戲神卷宗》在他靈魂深處烙下的印記,是趙家世代守護、也世代背負的詛咒與力量。

“爸,媽,”他低聲自語,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裏幾乎聽不見,“你們讓我裝瘋賣傻躲到這裏,說這裏有‘屏障’。可這屏障裏面,關着的到底是什麼?”

沒有人回答。只有孩童的哼唱聲在走廊裏飄蕩,像一縷抓不住的煙。

趙伶回到床邊坐下,開始有計劃地調整呼吸——這是戲班子練功時用的吐納法,能平復心境,也能讓感官變得更加敏銳。他需要冷靜,需要觀察,需要弄清楚這座病院裏到底藏着什麼秘密,以及這秘密與他家族守護的《戲神卷宗》有何關聯。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雨不知何時停了,雲層散開,露出一彎蒼白的新月,掛在病院尖頂的上方。

趙伶看着那彎月亮,忽然想起剛才孩童哼唱裏的那句“月兒彎”。是巧合麼?

他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但所有的感官都醒着。耳朵捕捉着走廊裏每一個腳步聲、每一次開門關門聲、每一串鑰匙碰撞聲。鼻子分辨着空氣中飄浮的氣味:消毒水、舊木頭、黴斑,還有一絲極淡的、類似檀香又更加陰鬱的氣息,從房間某個角落隱隱滲出。

時間一點點流逝。第七病院沉入更深的夜晚。

就在趙伶以爲第一夜會這樣平靜過去時——如果那種無處不在的壓抑感可以稱爲“平靜”——他聽到了別的聲音。

不是孩童哼唱,不是腳步聲,也不是任何人類或尋常物體可能發出的聲響。

那是從牆壁內部傳來的、極其輕微的刮擦聲。

窸窸窣窣。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磚石和水泥的縫隙間蠕動,用某種柔軟的、多節的身體摩擦着內部結構。聲音時斷時續,時近時遠,但始終存在,像背景噪音一樣滲透進夜晚的每一個瞬間。

趙伶睜開眼,在黑暗中盯着傳出聲音的那面牆。他的右手緩緩握緊,指尖抵住掌心——這是他在舞台上即將開唱前的習慣動作,能幫助他集中精神,進入角色。

“何方妖孽,”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呢喃,語氣卻帶上了一絲戲台上正生的威嚴,“擾我清夢?”

刮擦聲停了一瞬。

緊接着,更響了。

仿佛牆壁裏的東西聽到了他的話,並且作出了回應。

趙伶坐起身,月光透過鐵柵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條紋。他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能看清房間的輪廓,看清桌上水杯的影子,看清門下方縫隙裏透進的走廊燈光。

也看清了那面牆上正在發生的變化。

水漬——天花板上那片像扭曲人臉的水漬——正在擴大。不是向下流淌,而是像有生命般沿着牆面蔓延,邊緣伸出細小的分支,像毛細血管,又像樹根的須絡。在蔓延過程中,水漬的顏色也在變化,從普通的暗黃色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泛着微光的深褐。

而在那片不斷擴散的深褐色中央,一些更深的陰影正在凝聚。

兩只眼睛。一張嘴巴。

一張真正的人臉輪廓,正在潮溼的牆面上緩緩浮現。

趙伶的呼吸停住了。他感到胸口那處金色紋路開始發熱,溫度透過病號服傳到皮膚表面。《戲神卷宗》在他的意識深處顫動,書頁無風自動,泛黃的紙頁上那些古老的戲文唱詞一個接一個亮起微光。

牆上的臉完全成形了。它睜開了眼睛——或者說,睜開了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色窟窿,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純粹的、吸光的黑暗。

那張嘴咧開了。

沒有聲音,但趙伶清晰地“聽”到了它的低語,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響在他的腦海深處:

“戲……子……”

“新鮮……的……戲子……”

“唱……給……我們……聽……”

趙伶的手心全是汗。他本能地想唱,想喚出《戲神卷宗》裏的力量,想用一聲神唱震碎這詭異的妖物——但他不能。一旦在這裏暴露,所有的僞裝都會前功盡棄,父母用生命換來的隱蔽計劃將徹底失敗。

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放鬆身體,重新躺下,甚至故意發出輕微的鼾聲。

裝睡。繼續裝瘋。

牆上的臉歪了歪頭,黑色窟窿般的眼睛“注視”着他。有那麼幾秒鍾,趙伶覺得那東西就要從牆裏掙脫出來了,那些深褐色的水漬會化作實體,撲向他,將他拖進牆壁深處——

然後,毫無征兆地,臉開始消散。

像滴入水中的墨跡,邊緣模糊、擴散、最終融入整片水漬。水漬本身也停止了蔓延,顏色變回普通的暗黃,恢復成一片普通的、老建築常見的潮溼痕跡。

刮擦聲也消失了。

房間裏只剩下趙伶自己的心跳聲,重如擂鼓。

他慢慢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完全被冷汗浸溼。他盯着那片水漬,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確認它真的不再有任何異動。

孩童的哼唱聲又響起了,這次更清晰了些:

“月兒彎彎掛高樓,

影子悄悄爬床頭。

不要睜眼不要看,

看了它就跟你走……”

趙伶閉上眼睛。

他在心裏繼續默念那首《戲神卷宗》裏的古老戲文,一遍又一遍,像念誦咒語。金色的紋路在胸口緩緩降溫,恢復平靜。

這一夜還很漫長。

而他的戲,才剛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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