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城的演武場，塵土似乎都帶着一股陳舊的鐵鏽味。
時值正午，本該熾烈的陽光，穿透這末法時代稀薄而污濁的靈氣層後，只剩下一種無力的蒼白，懶洋洋地灑在沉鐵石鋪就的地面上。場邊，象征着林家曾經榮耀的旌旗無精打采地垂着，旗面上繡着的火焰圖騰也黯淡無光。場中央，一座丈許高的黑石測靈石碑矗立着，表面布滿深淺不一的掌印，那是歷代林家子弟留下天賦印記的地方。
圍觀的人群擠滿了演武場四周，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起伏。他們的目光，大多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幸災樂禍，或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聚焦在那個緩緩走向測靈石碑的少年身上。
林澈。
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身形略顯單薄，但脊梁卻挺得筆直。少年的臉龐還帶着未褪盡的青澀，棱角卻已初顯剛毅，只是那雙本應明亮的眼眸，此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將所有情緒都死死壓抑在平靜的水面之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後那些針刺般的目光，能聽到那些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嘲諷。
“又是他，年年都來，年年都是零蛋，也不嫌丟人？”
“噓，小聲點，好歹也是家主之子……”
“家主之子？哼，無法引氣入體的廢柴，占着少主的名頭，簡直是林家的恥辱！要不是看在老家主的面上，早就該攆出內府了。”
“聽說這次雲劍宗的選拔使者就要來了，若是他再測不出靈根，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到時候看他爹的臉往哪擱！”
這些話語，像冰冷的刀子，一遍遍切割着林澈的神經。他緊抿着嘴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傳來細微的刺痛感，但這疼痛遠不及心中煎熬的萬分之一。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的塵土味和那股若有若無、來自枯竭靈脈的“鐵鏽”氣息，讓他胸口一陣發悶。
十年了。從六歲第一次站在這測靈石前，到如今的十六歲，整整十年，他無數次嚐試引氣入體，無數次將手掌按在這冰冷的石碑上，換來的卻永遠是死寂，是石碑如同沉睡般的毫無反應。那感覺，就像對着一條幹涸的河床呼喚流水，回應他的只有空曠的回音和徹骨的絕望。
“林澈，速速測試，莫要耽誤大家時間！” 高台上，主持族比的三長老林遠山面無表情地喝道，聲音裏透着不耐。他身旁，幾位家族長老或閉目養神，或低聲交談，似乎對眼前即將發生的、早已注定的結果毫不關心。只有坐在主位上的父親，林家現任家主林嘯天，眉頭緊鎖，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眸此刻寫滿了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林澈走到測靈石前，站定。黝黑的石碑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像一道孤獨的剪影。他緩緩抬起右手，能感覺到掌心因緊張而滲出的細微汗珠。他閉上眼，竭力摒棄周遭的一切雜音，按照爛熟於心的基礎引氣法門，試圖感應空氣中那些稀薄得可憐的靈氣粒子。
意識如同蛛網般散開，捕捉到的卻只是一片虛無，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那所謂的靈氣，對他而言，就像是鏡中花、水中月，能模糊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引入體內。這種看得見摸不着的隔閡感，十年如一日地折磨着他。
終於，他不再猶豫，手掌猛地按在了冰冷的石碑表面。
觸感冰涼，帶着石質特有的粗糙。
一秒，兩秒，三秒……
測靈石毫無動靜，連最微弱的光芒都未曾泛起。它就像一塊真正的頑石，冷漠地宣告着一個事實：此人與仙路無緣。
死寂，短暫的死寂之後，演武場上爆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聲。
“哈哈哈！果然還是零蛋！”
“廢柴就是廢柴，爛泥扶不上牆！”
“真是浪費大家時間！”
林澈的手無力地垂下，拳頭握得更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去看高台上父親的表情，也沒有理會周圍的喧譁，只是默默地轉過身，準備離開這個讓他尊嚴掃地的地方。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針尖上，周圍的嘲笑聲像黏稠的沼澤，要將他吞噬。
“站住！”
一個帶着戲謔和傲慢的聲音響起，攔住了他的去路。
林峰，大長老的孫子，林家年輕一輩中天賦最出衆者之一，此刻正雙臂抱胸，斜睨着林澈，嘴角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諷笑容。他穿着一身錦緞華服，與林澈的樸素形成鮮明對比，周身隱隱有靈氣波動，顯然已是引氣後期的修爲。
“林澈，就這麼走了？”林峰踱步上前，擋在林澈面前，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清，“身爲林家少主，十年都無法引氣入體，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覺得該給家族一個交代嗎？我要是你，早就自己滾出林家，免得拖累家族，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林澈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着林峰，那平靜之下，是隱忍到極致的火焰：“讓開。”
“讓開？”林峰嗤笑一聲，伸手想去拍林澈的臉頰，被林澈偏頭躲過，他也不惱，反而笑容更盛，“脾氣見長啊，廢柴少主。交代不了是吧？也好，別說我不給你機會。族比規矩，實力不濟者，可接受同輩挑戰，以實戰論高低。你既然測不出靈根，想必是修煉了某種隱藏實力的神功？來，跟我過幾招，讓大夥兒開開眼？”
這話引得周圍一陣附和的笑聲。誰都知道，這是赤裸裸的羞辱。一個無法引氣入體的凡人，對陣引氣後期的修士，結果毫無懸念。
林澈沉默。他深知動手只會自取其辱。
“怎麼？不敢？”林峰逼近一步，語氣咄咄逼人，“連應戰的勇氣都沒有，你也配姓林？也配做這個少主？我要是你爹，早就一巴掌拍死你這個廢物兒子，省得活着浪費糧食！”
“閉嘴！”林澈猛地抬頭，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怒意。侮辱他可以，但侮辱他父親，觸及了他的底線。
“哦？生氣了？”林峰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獰笑一聲，“廢物也有脾氣？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話音未落，林峰身形一動，帶起一陣微風，右手五指成爪，指尖隱隱有淡青色的靈氣纏繞，直取林澈的胸口！這一爪速度不快，卻帶着明顯的靈力波動，若是抓實了，足以讓普通凡人筋斷骨折。
林澈瞳孔一縮，長期在壓抑環境中鍛煉出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側身躲避。然而，沒有靈力加持，他的動作在修士眼中慢得可笑。
“噗！”
盡管避開了要害，林峰的爪風還是掃中了林澈的肩膀。一股大力傳來，伴隨着靈氣侵入體內的刺痛感，林澈整個人踉蹌着向後跌去，重重地摔在堅硬的沉鐵石地面上，塵土沾了他一身。
肩膀處火辣辣地疼，胸口氣血翻涌，喉頭一甜，一絲血跡從嘴角溢出。他掙扎着想爬起來，卻被林峰一腳踩在胸口，重新壓回地面。
“嘖，真是弱不禁風。”林峰用靴底碾了碾，俯視着林澈，眼中滿是快意，“就這點本事？連我一招都接不住？看來廢柴就是廢柴，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周圍的哄笑聲、議論聲如同魔音灌耳。林澈仰望着那張寫滿得意的臉，望着高台上那些冷漠或躲閃的目光，最後，他看到父親林嘯天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卻被身旁的大長老輕輕按住了手臂，最終只能痛苦地閉上雙眼。
那一刻，林澈感覺自己的心比被踩住的胸口更疼。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敗和嘲弄。
“夠了。”三長老林遠山終於出聲，語氣淡漠，“林峰，勝負已分，退下吧。林澈，你也起來，今日之後，雲劍宗選拔之事，你就不必參與了。”
林峰這才意猶未盡地收回腳，不屑地啐了一口，轉身走向人群，迎接那些羨慕和恭維的目光。
林澈緩緩從地上爬起，擦去嘴角的血跡。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演武場。背後的喧囂仿佛與他隔了一個世界，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沒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出了青陽城。城市的喧囂被拋在身後，越往城外走，環境越發荒涼。枯黃的雜草，龜裂的土地，遠處曾經鬱鬱蔥蔥如今卻只剩下枯槁枝幹的青陽山脈，無不昭示着這個時代的衰敗。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斷魂崖。
站在懸崖邊，狂風呼嘯，卷起他的衣袂和頭發。崖深不見底，向下望去，只有一片翻滾不休、色彩詭異的霧靄——那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蝕靈霧，據說連築基修士墜入其中，也會被侵蝕修爲，最終化爲枯骨。崖邊的岩石被風蝕出千奇百怪的形狀，透着蒼涼和死寂。
這裏，是青陽城處置罪大惡極之徒和徹底絕望之人的終點。
“廢柴……廢物……永無出頭……”
族人的嘲諷，林峰的獰笑，父親閉眼時痛苦的表情，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放。
十年屈辱，十年掙扎，最終換來的依舊是絕路。
修仙之路，真的對他徹底關閉了嗎？
這個世界，難道真的沒有凡人絲毫的立足之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憤和絕望涌上心頭，林澈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在空曠的崖壁間回蕩，充滿了不甘與質問。
“喲，這不是我們的廢柴少主嗎？怎麼，在斷魂崖邊感悟人生呢？”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林澈猛地回頭，只見林峰帶着幾個平日跟他廝混的旁系子弟，不懷好意地圍了上來。顯然，他們是特意跟過來的。
“林峰，你還想怎樣？”林澈的聲音沙啞而冰冷。
“不想怎樣。”林峰攤攤手，笑容殘忍，“只是覺得，你這種廢物活在世上也是浪費靈氣，玷污林家名聲。不如……就此了斷，也算是爲家族做點貢獻了。”
林澈心中一凜，意識到林峰竟動了殺機！他下意識地後退，腳跟已經碰到了崖邊的碎石。
“你們敢！我父親……”
“哼，家主？”林峰打斷他，一步步逼近，“他自身難保了！你以爲大長老會永遠容忍一個廢柴兒子占着少主之位？等你死了，誰又會爲了一個死去的廢物，跟我這個林家未來的希望徹底翻臉？”
說話間，林峰眼中寒光一閃，猛地一掌拍出！這一掌蘊含了他引氣後期的全部靈力，掌風凌厲，就是要將林澈徹底打下懸崖！
林澈避無可避，倉促間只能雙臂交叉格擋。
“砰！”
巨力傳來，伴隨着骨骼欲裂的劇痛，林澈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向後飛起，徑直墜向那深不見底、彌漫着蝕靈霧的斷魂崖！
急速下墜的失重感瞬間攫取了他，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死神的獰笑。崖壁上的怪石模糊成一片灰影向上飛掠。絕望、憤怒、不甘……種種情緒最終化爲一片空白。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下墜的恐懼和蝕靈霧帶來的冰冷窒息感吞沒時，他的身體似乎撞擊到了什麼尖銳之物，或許是突出的岩石，手臂上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溫熱的血液涌了出來，灑落空中。
奇異的是，那些能夠侵蝕靈力的蝕靈霧，在接觸到他的血液時，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
緊接着，就在他墜入濃厚霧靄的前一刹那——
“錚！”
一聲清越無比、仿佛穿越了萬古時空的劍鳴，毫無征兆地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這劍鳴並不刺耳，卻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威嚴與古老氣息，瞬間驅散了他腦海中的混沌和身體的劇痛。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下墜的速度似乎都變慢了。
一道微弱卻無比純粹的青色光芒，自崖底某處亮起，如同黑暗中睜開的一只眼睛，穿透了濃鬱的蝕靈霧，精準地籠罩住林澈下墜的身形。
一個蒼涼而淡漠的聲音，直接在他的意識中響起，每個字都如同洪鍾大呂，震得他神魂搖曳：
“萬載沉眠，終遇身負不屈逆意之血……小子，你的絕望，吾收到了。”
“這逆天而行之路，你敢走嗎？”
林澈在無盡的墜落中，瞪大的雙眼裏，倒映着那點越來越近的青光，原本死寂的心湖，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變，激起了一道劇烈的漣漪。命運的齒輪，就在這絕境之地，發出了沉重而清晰的、第一聲叩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