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和璟上了馬車,左耳和苗莆在前面駕車,馬車緩緩前行,小夭掀開簾子,看着白帝和阿念的身影在她們身後漸漸遠離。
白帝身形佝僂,眼中含淚。阿念衣角飄揚,正努力的揮手。在離別面前,一個曾經的帝王,一個現任王後,也和街邊送別的人一樣,眼裏充滿了不舍。
小夭伏在窗邊,目光緊緊追隨着他們,直到馬車轉過街角,那兩道身影漸漸模糊,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遠遠望去,只見一片晃動的手臂,分不清他們是在沖着小夭揮手,還是在和自己的親人揮手。
璟靜靜注視着小夭,見她眉眼間盡是眷戀,輕聲道:“看你這麼舍不得父王,要不我們再多住幾日,好好告別一番再走?”
小夭搖搖頭,“不用了,這種離別我經歷的多了,早就習慣了。”
馬車繼續前行,街邊的柳樹成排而立。柳絮隨風飄舞,如漫天飛雪般輕盈,沾在路人的發間、肩頭。小夭望着紛飛的柳絮,腦中不由自主浮現相柳一身白衣白發的樣子。
她下意識喃喃道:“再說了,不是所有人的離開,都會好好告別。”
璟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她話語中的含義,但他沒有說破,他伸手握住小夭冰涼的手,語氣堅定而深情:“小夭,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你永遠不用跟我告別。”
小夭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握住璟的手問:“你會永遠陪着我嗎?”
“當然,我是你的丈夫,當然會陪着你一輩子。”
得到璟的肯定,小夭的手一點點暖起來。
她這一生,見慣了太多次離別,在她還小的時候就親眼看着一個個親人離她而去。外婆、四舅娘、四舅舅、娘......她早已習慣了心裏冰冰冷冷的感覺,也早已習慣把自己的心好好藏起來。
她最害怕寂寞,還好她和璟成了親,以後都有璟陪着她。
璟說:“你昨天沒有睡好,要不要睡一會,一會到了客棧我叫你。”
“好。”璟把小夭摟進懷裏,小夭閉上了眼睛。
可她卻沒有睡着,路上的人很多,人聲鼎沸,東海的戰報傳來,傳遍了大街小巷。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婦孺兒童,大家都在稱贊蓐收大將軍的勝仗。盡管是在車裏,小夭依舊聽到了外面議論的聲音。
有人高呼:“蓐收將軍大捷,九命相柳已死!”
有三兩成群的人討論:"聽說他長相奇醜無比,只敢戴面具示人。"
“聽說他渾身是毒,一碰到誰就會立即亡命。”
“九命相柳死了,豐隆將軍也算是在天有靈了!”
一群小孩嘰嘰喳喳從馬車旁邊跑過,“我乃九頭蛇妖相柳,你們這些西炎小兵,還不快快投降!”
後面的一群小孩追着他喊道:“打死他打死他......”
事實上,瑲玹有意宣揚蓐收的這一場勝仗,兩國統一因未見刀戈,西炎子民難免高傲,認爲是皓翎國力羸弱,西炎軍隊才可長驅直入。皓翎子民也因國家不戰而降,心底或多或少蒙着一層自卑的陰影。蓐收在皓翎國赫赫有名,眼下又立了大功,正好借機宣揚,重振皓翎舊民的士氣。
小夭心裏不是滋味,在她的記憶中,相柳白衣白發,一張臉俊美無比。可在此刻路人的口中,他卻成了那般見不得人的樣子。
小夭感覺,此刻的她,與四周格格不入。
到了午時,小夭他們進了一家飯館。
飯館裏的人仍然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講的全是蓐收將軍如何勇猛的戰勝九頭妖的故事......小二擦着桌子高聲吆喝:“那相柳可是個天生壞種,九頭妖身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他的九顆頭顱裏都藏着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心腸......” 說罷,還重重啐了一口“竟然害死了豐隆將軍,這下好,遭報應了吧。”
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一片附和的哄笑。小夭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發抖,只覺喉間泛起苦澀,她很想罵他們,可是大街小巷人那麼多,她能管得了一個,卻管不了所有,她無能爲力。
左耳攥緊拳頭,臉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與小二拼命。苗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勸阻:“別沖動!”小夭實在聽不下去,放下筷子,聲音沙啞而急切:“我們還是趕緊到海上吧。”
璟說:“好,我們不走官道了,我們駕天馬去。”
四人正準備起身離開,忽然從門外傳來浩浩蕩蕩的車輪聲,七八輛裝飾精美的馬車將客棧門口堵得嚴嚴實實,馬車上,青丘狐族的族旗獵獵作響。
車門依次打開,頭車上,一個身着青綠色長衫的少年輕盈落地,靜夜與胡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緊隨其後的馬車上,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被侍從小心翼翼攙扶下車,臉上溝壑縱橫,神情卻透着威嚴。
當塗山璟跨出門檻的刹那,衆人齊刷刷跪倒在地,動作整齊劃一:“恭請族長回青丘主持大局!”
洪亮的聲音驚得飯館內食客紛紛探頭張望,小聲議論。
璟看向身旁的小夭,一臉無辜:“我在信上已經說過了,讓他們不要再來找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又找來了。”
小夭望着門外跪着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沒事,耽誤個一時半會也不要緊。你好好跟他們說清楚就行。”
“好,那你在這裏等我,我去跟他們說清楚。” 璟拍了拍小夭的手,便朝着門外走去。
璟上前攙起塗山瑱,眼神卻看向靜夜和胡珍:“不是跟你們都交代好了嗎?”
一見到璟,靜夜的眼淚就出來了,“公子,我們按照您的吩咐將信交給了族長,可族長和衆長老們還是堅持要親自來看看您。”其實靜夜也知道此來希望渺茫,可她勸不住族長和長老們,而且她也私心的希望璟和小夭能留下,於是抱着最後的希望來試一試。
塗山瑱仰頭望着塗山璟,眼中泛起淚花:“爹爹,雖然你書信中已經說了,讓我們不要再來找你,可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回青丘。這些年,每當族裏遇到難題,我多希望你能在我身邊指點一二……”
璟撫摸了一下塗山瑱的頭:“瑱兒,你已經長大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撐起青丘,這些年,你在諸位長老的扶持下不是做的也很好嘛。”
長老們陸續起身,步伐急促地圍攏過來。爲首的長老胡須顫抖,渾濁的老眼裏滿是懇切:“族長,青丘不能沒有你啊!”
衆人附和道:“是啊,族長,青丘不能沒有你啊......”
璟說:“我已打算歸隱,至此以後,再不管世事。塗山氏,以後就交給你們了。”
塗山瑱拉住塗山璟的胳膊:“爹爹,可是我不希望你走。我好不容易得知你沒死,才剛看到你,現在你又要走了......”
璟拍了拍塗山瑱的手:“瑱兒,我去意已決。”
人群中,一位身形佝僂的長老突然上前半步,蒼老的聲音帶着幾分謹慎:“少族長,在下有要事,希望能夠單獨和族長稟報。還請允準。”
璟推辭道:“有什麼事,你直接向少族長說吧,族中事務,一概由少族長作主。”
塗山瑱望向璟,眼中滿是求助。璟略微猶豫,眼神向身後瞟了瞟,終是微微頷首,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璟與長老移步至牆角,下了一個禁制。
“好了,有什麼事,你說吧。”
長老顫巍巍地拱手:“族長,我冒着得罪少族長的風險,也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向您稟報。青丘一族,雖然表面穩定,實則卻危機四伏啊!”
塗山璟眉頭緊蹙:“青丘不是一直好好的嗎,難道瑱兒做的不好?”
長老長嘆一聲:“恕我直言,當年老夫人作主定下您與防風氏的婚事,原是看中防風氏家世清白,你與防風小姐又郎才女貌。想着兩族結爲姻親後,能彼此照應、共榮共利......自少族長承襲族長之位,起初,防風氏因少族長生母的過往不太光彩,行事還算收斂。可這幾年,他們的野心愈發藏不住了......打着姻親的旗號,在塗山氏大大小小的生意裏明裏暗裏安插人手,嘴上說着‘幫忙打理’‘照顧少族長’,實則……"
長老神情凝重:"少族長身上畢竟流着防風氏的血脈,天生對母族親近。加上自幼缺少親情關愛 ,對外公的關懷更是毫無防備。那防風族長表面慈愛有加,對少族長噓寒問暖,可我在族中多年,又怎會看不出 , 他這般殷勤,圖的哪裏是親情?分明是想借着這層關系,蠶食塗山氏的根基!"
塗山璟面色淡然:“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們幾個長老在一旁多提醒一下瑱兒便是。”
長老急得臉上滿是焦慮:“可我身份尷尬,說多了難免落人口實,被指爲挑唆。再者我們幾個長老年事已高,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塗山璟思考了一瞬,問道:“這些年,陛下待塗山氏如何?”
“可謂是,極爲倚重。不僅將城中各類生意交給塗山氏打理,就連宮中的一應用度,也指明一律從塗山氏采買。可如今,他對防風氏也極爲看重,常常召見防風族長。不過,我曾經借機探過陛下的口風,陛下對兩族之間的內務似乎不感興趣……”
塗山璟沉默片刻,“我知道了,等會我會叮囑瑱兒幾句,讓他多加小心。還有別的事嗎?”
長老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原皓翎國各部的城中,一夜之間冒出許多商鋪,專營鹽鐵、珠寶、香料等生意。竟與塗山氏的生意如出一轍。吸引了不少商人前往,若照他們這樣發展下去,勢必會對青丘在皓翎各部的生意造成阻礙。”
“不過是商業上的正常競爭,塗山氏經營多年,處理這種事情,不是易如反掌嗎?”
“我們試過一些手段,可對方總能見招拆招,似有高人指點。爲首的是青龍部的子弟,陛下對他們……好像有些偏袒......”
璟說:“陛下和皓翎各部的關系向來密切,他提拔各部,也是情理之中。若真是陛下有心提拔,你們也要適當讓步,不要與之爭鋒。”
“是。”
塗山璟略微擺了擺手:“好了,你說的這些事,我相信瑱兒自會處置。”
長老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眼中滿是懇求:“族長,您還是堅持要走嗎?”
塗山璟語氣堅定:“我去意已決。”
長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族長,您就忍心看着塗山氏千年基業落入他人之手?您難道忘了塗山氏列祖列宗?忘了老夫人臨終前的囑托嗎?”
塗山璟攙起長老,眼神淡漠:“奶奶在世時,我就說過,我本無意族長之位,只想做個平凡人。”
“這……” 長老急得額頭青筋暴起,突然靈光一閃,“要不您讓王姬跟您回青丘,這樣既能執掌族務,又不耽誤與王姬相守!”
塗山璟苦笑着搖頭:“小夭不會願意的。再說了,這些凡塵俗事,我早已厭倦。往後,只盼能與她過些平淡日子,再不卷入紛爭。”
長老依舊不想放棄,眼中閃過淚花:“族長.......”
“我早已下定決心,你退下吧,把瑱兒叫過來,我再跟他囑咐幾句。”
長老顫顫巍巍的從牆腳走出,一邊走一邊只搖頭,衆人知道連長老都勸說無果,紛紛失望的垂下了頭。
長老走到塗山瑱旁邊恭敬的說:“少族長,族長請您過去。”
小夭在屋內,看着璟和長老談話的樣子喃喃道:“真是奇怪……”
苗莆在旁邊問:“小姐在奇怪什麼?”
小夭說:“你瞧,每次看璟與旁人說話,都像是換了個人。平日裏與我相處,他總是溫聲細語。可你看他和長老談話的樣子,不怒自威,舉手投足間皆是族長的威嚴,長老在他面前不住頷首,滿是恭敬之色,倒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了。”
苗莆說:“那不正是說明了璟公子在乎你嗎,待你和別人不同,所以格外溫柔。”
“也許吧......”
“要不你等會問問看,璟公子跟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不問,我對這些事情,向來不感興趣,不關他們說了些什麼,反正都跟我沒關系。”
緊接着,小夭看到璟叫了塗山瑱過去說了什麼。塗山瑱竟然伸手抱住了他,他似乎有些無奈,想讓塗山瑱鬆手,塗山瑱卻不鬆。最後璟拿出一個什麼東西,遞給了塗山瑱,塗山瑱才鬆了手。
對塗山瑱交代完話後,璟走出來對衆人大聲說:“從此以後,我不再是青丘塗山璟,和青丘再無半分關系,以後,我也不會再從塗山氏取一厘一毫。青丘以後就全倚仗各位了……”
說完,塗山璟對衆人拘了一禮。
衆人紛紛跪下,聲淚俱下的懇求道:“不要啊,族長,您不要丟下我們不管呐......”
璟不再理會,走進門去對小夭說:“都處理好了,我們走吧。”
“好。”小夭起身。
璟拉着小夭,從一片浩浩蕩蕩的哭聲中走過。
小夭感覺自己的後背正在被一個個犀利的目光劃破,不禁打了個寒顫,璟當着青丘族人的面和她走了,不知道青丘這幫人會如何評價她,估計都是紅顏禍水之類的詞。
待遠離了衆人,小夭問璟:“你真的打算以後都不再做青丘公子了嗎?”
璟溫柔的說道:“從你在清水鎮救起我的那刻起,我就不再是青丘公子了。”
“璟,謝謝你,爲我舍棄了很多。”
“你不也一樣嘛。走吧,我們趕緊去海上。”
小夭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