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清水鎮,本該是蛙聲一片,可今夜卻靜得反常,連風掠過蘆葦蕩的聲響都透着股死寂,壓的人胸口發悶。
只有鎮子東頭那戶人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像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死的是李強,我穿開襠褲時就一起玩的發小。三天前,他撐着那條破舊的烏篷船,去清水河下遊的鬼哭灘附近下網,人就再也沒回來。直到今天下午,放牛的孩子在灘塗的蘆葦蕩裏,發現了他的船。船完好無損,甚至漁網都還整齊地堆在艙裏,甚至船板上還留着他沒喝完的半壺涼茶,可船上的人,卻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沒留下半點蹤跡。
這是今年鬼哭灘吞掉的第三個人。
“小硯……陳先生!”李強的娘被兩個婦人攙扶着,見到我,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你救救強子,你救救他啊!你懂那些老法子,幫嬸子把他‘請’回來……不能讓他留在那鬼地方,當那水鬼的替身啊!”
她哭聲淒厲又絕望,帶着農村老人刻在骨子裏的、對古老禁忌的恐懼,聽得我心頭一陣發酸。
周圍的相鄰都默默看着我,眼神復雜。有期盼,有敬畏,也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我叫陳硯,在鎮上開了間不起眼的“民俗諮詢”鋪子,平日裏幫人看看風水、解解怪夢,偶爾處理些不好明說的“髒東西”。在年輕人眼裏,我可能是個神棍,但在這些老一輩人心中,我繼承的是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能溝通“那個世界”的本事。
鬼哭灘,那是清水河一段極其邪門的河道,那裏水流湍急,河底下滿是暗漩和軟綿的沉沙,每年雷雨季節,必定要淹死人。老話講,這叫“河神索祭”,要用人命換河水的安寧。更邪乎的是,死在鬼哭灘的人,屍體往往找不到,老人們都說是被那裏的“水鬼”拉去當了替身,困在冰冷的河底,永世不得超生。
若不能在頭七前把屍體撈回來安葬,死者就會成爲新的“水鬼”,不僅自己要受永世沉淪的苦,還會繼續在灘裏找下一個替死鬼,循環往復,永無寧日。
我彎腰扶起李嬸,她的身子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渾濁的淚眼裏滿是近乎絕望的懇求。我這看她,也看着院門口那些熟悉的面孔,點了點頭:“嬸子,你放心,我盡力。”
我不能不答應。那是李強啊,我們一起偷過隔壁村的西瓜、一起在河灘上打過架、一起蹲在老槐樹下說要走出這小鎮的發小。就算是豁出這幅身子,我也得把他找回來。
當天夜裏,子時剛過,萬籟俱寂。我提着一盞爺爺傳下來的老式防風煤油燈,背着那個褪了色的帆布包,獨自踏上了去鬼哭灘的路。帆布包裏裝着安魂香、引魂鈴、朱砂符紙,還有一把用黑狗血浸過的桃木尺,都是爺爺留下的老物件,也是今晚能依仗的東西。
月色被濃厚的烏雲裹得嚴嚴實實,只有零星幾點星光從雲縫裏漏出來,勉強勾勒出河岸猙獰的輪廓。腳下的土路坑坑窪窪,長滿了滑膩的青苔,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鬼哭灘的河水黑沉沉的,像一塊凝住的墨,流淌的聲音也不像平常那樣譁譁作響,反而是一種低沉的、嗚嗚咽咽的聲響,像是有無數人在水下哭嚎,難怪這裏叫“鬼哭灘”。
河風裹着濃重的水腥氣撲面而來,還混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腐爛味道,嗆得人鼻腔發堵。風刮得我手裏的煤油燈火光搖搖晃晃,在腳下的灘塗上拉出扭曲跳動的影子,像是有什麼東西正跟在我身後,伺機而動。
我按照老規矩,先在灘塗較高、相對幹燥的地方找了塊平地,蹲下身把三炷安魂香插進鬆軟的沙土裏。香是特制的,混了艾草和檀香,能安亡魂,也能引魂歸。香火嫋嫋升起,本該筆直向上,可今夜的煙卻在空中詭異地打了個旋,然後被河風扯得七零八落,散向漆黑的河面。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香火不直,說明這灘裏的“氣”亂得很,有不幹淨的東西。
我定了定神,從帆布包裏取出一個用紅繩系着的銅鈴——這是引魂鈴,鈴聲能穿透陰陽,讓迷途的亡魂辨清方向。又摸出三張用朱砂畫滿符文的黃符紙,就着煤油燈的火焰點燃,口中念誦着招魂的咒語,聲音在空曠的灘塗上回蕩:“李強……魂兮歸來……李強……循香火,辨鈴聲,歸故鄉……”
念罷,我將燃燒的符紙奮力拋向河面,火星子在漆黑的水面上閃了幾下,便迅速被黑暗吞沒。
我握着引魂鈴輕輕搖動,清脆的鈴聲帶着幾分空靈寂寥,融入河水的嗚咽聲中。
我緊緊盯着河面,眼睛因爲過度專注而微微發酸,連呼吸都放輕了。煤油燈的光暈有限,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渾濁的河水,更遠的地方,是濃得化不開的黑,仿佛一張巨獸的嘴,隨時會把一切吞噬。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灘塗裏只有風聲、水聲,還有我手裏的鈴聲。就在我以爲今夜或許無功而返時,突然——
在燈光與黑暗交界的水面下,一個模糊的黑影緩緩浮了上來。
我的心猛地一跳,攥着銅鈴的手指收緊,是李強嗎?
那黑影看着是個人形,面朝上漂浮在水面上,隨着水波輕輕晃動,頭發像水草一樣在水裏散開,看得人心裏發毛。
我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將煤油燈往前探去,想把那身影看得更清楚些。昏黃的光線穿過渾濁的水,終於照亮了那片水域,也照亮了水下的那張“臉”。
那確實是一張人臉,被水泡得腫脹發白,五官都有些變形,皮膚像泡發的饅頭,泛着死氣沉沉的白。但……那不是李強!
更讓我頭皮發麻、渾身汗毛倒豎的是,那張陌生的、早已沒了生氣的溺死鬼的臉,原本緊閉的眼睛,此刻竟猛地睜開了!一雙只有眼白、沒有半分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岸上的我。
而且,那張僵硬的、泡得發脹的嘴角,正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向上扯開,形成一個弧度詭異的、帶着無盡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