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濃稠到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着香料腐敗後的甜膩，猛地灌進鼻腔，堵住了陳默的每一次呼吸。
他正泡在一個溫熱的池子裏。
池水粘稠，暗紅，伸手不見五指，正沒過他的胸口。四下裏鬼火飄浮，幽光映在池壁上，照出無數張扭曲痛苦的人臉浮雕。
這裏像個小型泳池，一個裝滿了血液的泳池。
池邊，兩排披着黑色重甲的魔修肅立不動。他們甲胄上溢出的黑氣，聚成一個個哀嚎的骷髏頭，**骷髏的眼窩中閃爍着怨毒的紅光，** 又無聲地散去。
正前方，懸着一杆巨大得不合常理的黑幡。
幡面上，密密麻麻的怨魂如遊魚般穿梭，發出尖銳的哭號。那聲音不經耳朵，直接往人的腦子裏鑽，攪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萬魂幡。
陳默的腦子裏，只剩下這三個字。
穿越到這個叫“塵心界”的修仙世界已經三天。他從一個心理學在讀研究生，變成了一個獻給魔道巨擘“鬼母羅刹”的祭品。
編號，九百九十九。
就在剛才，九百九十八號，一個頗有風骨的白衣修士，在痛斥完鬼母的罪行後，被萬魂幡裏射出的一道黑光掃中。
沒有慘叫。
“噗”的一聲悶響，那修士整個人炸成一團血霧，均勻地飄散，最後融入陳默身下的血池。
池水似乎更濃了些。
陳默的胃裏天翻地覆，一股酸水頂到喉嚨口，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在粘稠的血水之下，他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劇痛讓他勉強維持着意識的清醒。**
下一個，就是他。
他不想死。
求生的本能像電流般竄過全身，可身體卻因爲極致的恐懼，僵得像塊冰。他只是個凡人，別說反抗，連從這粘稠的血池裏爬出去的力氣都沒有。
怎麼辦？怎麼辦？！
大腦在瀕臨宕機的邊緣瘋狂運轉。二十四年的人生片段快速閃回，最終畫面定格。
導師恨鐵不成鋼的臉，和他那篇還沒寫完的畢業論文。
《論強迫性囤積症的認知行爲療法幹預》。
“鬼母大人到——！”
一聲尖利的唱喏，打斷了陳默的思緒。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萬魂幡裏的哭嚎都弱了三分。一股混雜着陳腐與暴虐的氣息，從大殿深處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
陳默費力地抬起頭。
沒有青面獠牙的女魔頭。
那是一座……“垃圾山”。
更準確地說，是一個由無數法寶、靈材、獸骨、破爛衣衫，甚至還有凡人國度的鍋碗瓢盆堆砌成的巨大寶座。一個身着繁復宮裝的女人，就那麼斜倚在“垃圾山”的頂端，身形被陰影籠罩。
她有無數只纖細蒼白的手臂，像一株病態生長的千手觀音。
這些手臂一刻不停。
有的在輕撫一柄斷劍，有的在整理一堆發黴的符籙，有的則一遍又一遍，神經質地將一塊毫無靈氣的石頭從左邊挪到右邊，又從右邊挪回左邊。
她的動作裏，全是矛盾的愛惜與焦躁。
“今天的祭品，就剩這一個了？”女人的聲音響起，沙啞、空靈，還透着一股子疲憊。
“回稟鬼母大人，此乃第999號。”一個魔修頭領躬身回答。
陳默的心髒在胸腔裏擂鼓，咚，咚，咚，每一聲都像死刑的倒計時。
就在這時，旁邊兩個看守魔修的低語，飄進他耳朵。
“唉，大人最近的脾氣越來越怪了。前天一個雜役弄丟了她三百年前用過的一根破木簪，直接被煉進了萬魂幡。”
“可不是嘛，那簪子半點靈氣都沒。可大人非說那是什麼‘重要的回憶’。你看看這主殿，快被大人撿回來的這些‘寶貝’堆滿了，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噓！不要命了？大人認爲，每一件東西，無論現在有沒有用，將來都可能有它的價值。丟棄任何一件，都是對‘因果’的褻瀆！”
這幾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陳默混沌的腦海。
脾氣古怪……
認爲任何物品都可能有未來的價值，哪怕是廢品也絕不舍棄……
無法控制地收集，哪怕占據了寶貴的生存空間……
當這些行爲導致了顯著的功能損害和情緒困擾時……
這……這他媽不就是典型的強迫性囤積症（Hoarding Disorder）嗎？！
而且看這架勢，都影響到她殺人了，妥妥的重度範疇！自己那篇畢業論文裏的DSM-5診斷標準，簡直是照着這位鬼母寫的！
一個荒誕到極點的念頭，從陳默的心底瘋長起來。
他，一個心理學研究生，要去給一個能秒殺修仙者的魔道巨擘，做心理諮詢？
這不是求生，這是花樣作死！
可……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那道隨時可能射出的索命黑光，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刀。
賭了！
與其像個數字一樣化爲血水，不如用“專業知識”，進行一場生命中最高規格的學術豪賭！
“九百九十九號！上前受死！”魔修頭領厲聲斷喝。
血池中一股暗流涌起，將陳默緩緩推向中央。
就是現在！
陳默用盡全力，壓住聲音裏的顫抖，讓語氣聽起來盡量平靜、專業，甚至帶上了一絲溫和。
“尊駕，請暫息雷霆之怒。”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死寂的池塘。
所有魔修都愣住了。
這個凡人，死到臨頭，不求饒也不咒罵，他在說什麼？
“垃圾山”頂端的鬼母羅刹也微微一頓，那無數只擺弄垃圾的手臂慢了下來。陰影中，似乎有兩道視線落在了陳默身上。
陳默強迫自己直視那片陰影，臉上擠出一個前世面對難纏來訪者時，練就的肌肉記憶——標準而溫和的職業假笑。
“我觀尊駕被無數‘因果’纏身，心神勞頓，道途晦澀。”
他頓了頓，拋出第一個誘餌。
“您是否覺得，任何一件物品，都可能在未來具備無法估量的價值，所以哪怕是凡俗之物，也絕不能輕易舍棄？”
他巧妙地將“囤積的認知偏差”，包裝成了修仙者能聽懂的“因果”和“價值”。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
鬼母羅刹那上千只手臂，齊刷刷停在了半空。
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這個池中的凡人。
一個身上沒有半分靈力波動的螻蟻。但他有一雙眼睛，一雙異常冷靜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表象，直抵問題的根本。
他怎麼會知道？
這個念頭，是她心中最深、最不可言說的秘密！是她修爲卡在化神境巔峰數千年，遲遲無法寸進的根源！是她最大的心魔！
“你……是誰？”
鬼母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驚疑。
“我是誰不重要。”陳默感覺自己的腿在血水裏抖得像裝了馬達，但臉上的微笑弧度不變。他緊張地用食指中節，下意識地推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眼鏡。
這個小動作，在衆魔修看來，卻是一種高深莫測的起手式。仿佛他正在勾連天機，推演着什麼。
“重要的是，尊駕您的‘道’，出了問題。”陳默繼續用他那溫和的語調，投下第二枚重磅炸彈。
“放肆！”魔修頭領勃然大怒，“區區凡人，竟敢妄議鬼母大人的道途！”
“無妨。”
鬼母羅刹抬手，制止了他。她盤踞在垃圾山頂的身體，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那股恐怖的威壓也隨之起伏。
“你說，我的道，出了什麼問題？”
有戲！
陳默心中狂喜，表面卻愈發從容。他從懷裏那個用防水布包好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本黑皮筆記本和一支碳素筆。這是他穿越時身上唯一的東西。
當這本平平無奇的筆記本出現時，在場所有魔修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在這魔氣足以侵蝕萬物的血池大殿，這個凡人拿出的東西，竟然絲毫未損！那黑色的封皮在鬼火的映照下，泛着一種古樸神秘的質感。
這是何等至寶？
難道是傳說中記載大道真言的“道典”？還是能敕令萬魔的“封神榜”？！
陳默可不知道這群魔修的腦內風暴。他只是習慣性地準備記錄案例。
他翻開筆記本，在嶄新的一頁上，用碳素筆寫下：
【案例編號：001】
【姓名：鬼母羅刹（代號）】
【初步診斷：疑似重度強迫性囤積症，伴隨偏執型人格特征。】
他一邊寫，一邊輕聲念叨，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宣讀診斷報告：
“問題，不在於‘收集’這個行爲本身。”
“而在於，您並非在駕馭物品，而是在被‘擁有’這個概念所奴役。”
“您賦予了物品過高的情感價值和未來可能性，這源於您內心深處對‘失控’的極度恐懼。您試圖通過掌控這些‘永恒不變’的死物，來對抗修行道路上‘變幻莫測’的未來，以及……”
陳默抬起頭，直視着那片更深的陰影，吐出了最致命的一句話。
“……您無法面對的過去。”
轟！
話音落下，一股並非靈力，而是純粹精神層面的恐怖風暴以鬼母爲中心轟然炸開！她寶座上的無數藏品，從斷劍到枯骨，在這一刻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不受控制地嗡嗡作響，發出淒厲的悲鳴，整座“垃圾山”都開始劇烈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崩塌！
整個大殿劇烈搖晃，池邊的魔修們被這股混雜着哀鳴與怨念的氣浪沖得東倒西歪，修爲稍弱的口中直接噴出鮮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