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反手局(上)
太後壽宴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
尚食局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
藥膳司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林晚晴作爲新晉的掌事,幾乎住在了藥房裏。
她對照各宮脈案,一樣樣擬定菜單,再呈給孫嬤嬤過目。
孫嬤嬤看得仔細,偶爾提點幾句:“安貴妃體質陰虛,湯裏的枸杞放多了,減三分。”“皇後近來脾胃弱,茯苓糕裏加些山藥粉。”
林晚晴一一記下,重新調整。
她做得很用心,這不僅是爲太後壽宴,更是她掌事後的第一件大事,不能出半點差錯。
可越是怕什麼,越來什麼。
壽宴前三日,林晚晴照例檢查食材。
送到長春宮的那批燕窩,她總覺得不對勁——顏色太白了。
她取了一盞,對着光細看,又掰開一點放在舌尖。
不是燕窩。
是雪耳,用特殊藥水漂白過,外形酷似燕窩,但功效天差地別。
燕窩滋陰潤肺,雪耳雖也有類似功效,但品級差太多。而且那藥水……她仔細聞了聞,有極淡的酸味。
是明礬。用明礬漂白的雪耳,久食傷身。
誰幹的?
她立刻查記錄。這批燕窩是從內務府領的,經手人是小荷——王司藥的徒弟。
林晚晴心裏一凜。她想起張繼良,想起那罐毒藥,想起晉王府。
這不是意外。
是有人想借她的手,害長春宮。
如果她沒發現,把這道“燕窩羹”端上去,安貴妃吃了無事還好,若真吃出問題,第一個被問罪的就是她——食材是她驗收的,藥膳是她負責的。
好毒的計。
既能害安貴妃,又能除掉她這個新晉掌事,一箭雙雕。
是王司藥?還是……晉王府在宮裏的其他眼線?
她不動聲色,
悄悄去庫房重新一盞盞檢查了燕窩。果然,全是雪耳漂白的。
而且越到下面,明礬味越重——最底下那幾盞,幾乎能聞到刺鼻的酸味。
這是生怕毒不死人。
她將那些“燕窩”收好,原樣放回錦盒。然後去了孫嬤嬤那裏。
孫嬤嬤聽完,臉色沉了下來:“你確定是明礬?”
林晚晴點頭,把其中一盞遞過去。
孫嬤嬤聞了聞,又掰了一點嚐,眉頭緊鎖:“確是明礬。分量不輕,若真做了羹湯,一碗下去,輕則腹瀉,重則傷胃。”
“嬤嬤,怎麼辦?”
孫嬤嬤沉思片刻:“將計就計。”
“他們想害長春宮,我們就讓他們害。”孫嬤嬤壓低聲音,“但這‘害’,得落在該落的人身上。”
林晚晴明白了。
壽宴前一日,長春宮的小廚房“走水”了。
火勢不大,很快撲滅,但準備好的食材都毀了。曹姑姑急得團團轉,找到尚食局:“貴妃娘娘的壽宴藥膳怎麼辦?”
孫嬤嬤一臉爲難:“現做來不及了……要不,從各宮的份例裏勻一些?”
“那怎麼行!”曹姑姑道,“各宮都有定例,勻了別人的,不是得罪人嗎?”
兩人正說着,王司藥走了過來:“我倒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曹姑姑問。
王司藥看了林晚晴一眼,笑着說:
“阿晴不是給貴妃娘娘調理藥膳嗎?想必對娘娘的口味最清楚。
不如讓她單獨爲娘娘準備一份,不用走尚食局的公賬,從娘娘的小廚房出,如何?”
曹姑姑看向林晚晴:“阿晴姑娘,你看……”
林晚晴在紙上寫:奴婢可以準備,但食材需從尚食局領,按規矩來。
“那是自然。”王司藥搶着說,“我讓小荷幫你,她熟悉流程。”
小荷。
林晚晴心下了然。她點頭應下。
當天下午,小荷果然來了。她抱來一個食盒,裏面是各種食材,包括那盒“燕窩”。
“阿晴姐,我都準備好了。”小荷笑着說,“你看還缺什麼?”
林晚晴檢查了一遍。食材沒問題,除了那盒“燕窩”。她點點頭,開始準備。
小荷在一旁幫忙,很勤快,但眼睛總往那盒“燕窩”上瞟。
林晚晴裝作沒看見。她按流程處理食材,該洗的洗,該泡的泡。
到處理“燕窩”時,她特意當着面掰開一盞,聞了聞,皺了皺眉。
小荷緊張地問:“怎麼了?”
林晚晴搖頭,寫:味道有點怪,可能放久了。不過應該沒事。
她把那盞“燕窩”放進清水裏泡發。小荷明顯鬆了口氣。
藥膳做好,裝進食盒。小荷主動說:“我幫姐姐送去長春宮吧?”
林晚晴搖頭,寫:我親自送。
小荷眼神閃爍了一下,沒再堅持。
林晚晴提着食盒出了尚食局。
走到半路,她拐進一條僻靜的夾道,迅速打開食盒,將那碗“燕窩羹”換成早就準備好的另一碗——那是她用真正的燕窩,加上解毒藥材熬制的,外觀一模一樣,但無毒。
然後她將換下的那碗羹,倒進隨身帶的小陶罐裏,封好,藏進袖中。
做完這些,她才繼續往長春宮去。
曹姑姑接了食盒,查驗無誤,遞進去。安貴妃正在梳妝,聽說藥膳來了,讓林晚晴進去。
“今日是什麼?”安貴妃問。
林晚晴寫:燕窩羹,加了川貝、雪梨,潤肺止咳。
安貴妃點點頭,舀了一勺,正要入口,忽然停下:“這燕窩……色澤不錯。”
林晚晴點頭。
安貴妃看了她一眼,慢慢喝下。一碗見底,她放下碗,擦了擦嘴角:“手藝有長進。”
林晚晴行禮。
“你下去吧。”安貴妃擺擺手。
林晚晴退出。走出長春宮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安貴妃坐在鏡前,神色平靜,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但她知道,安貴妃察覺了。
那碗羹裏的解毒藥材,味道極淡,但瞞不過懂藥的人。安貴妃喝得出來。
她在賭。賭安貴妃會信她,賭安貴妃明白這背後的陰謀。
現在看來,她賭對了。
回到尚食局,小荷正在等她:“送去了?”
林晚晴點頭。
“貴妃娘娘用了?”
點頭。
小荷臉上露出笑容:“那就好。姐姐辛苦,快去歇着吧。”
林晚晴看着她歡快的背影,眼神冷了冷。
壽宴當日,太和殿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林晚晴作爲尚食局掌事,需在殿外候着,隨時聽傳。
她站在廊下,看着殿內觥籌交錯,聽着絲竹悅耳,心裏卻繃着一根弦。
宴至一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是安貴妃。
她捂着肚子,臉色蒼白,額上冒出冷汗。
“娘娘!”曹姑姑驚呼,“您怎麼了?”
“肚子……好疼……”安貴妃聲音發顫。
殿內頓時亂了。皇帝起身:“傳太醫!”
太醫很快來了。診脈後,臉色凝重:“貴妃娘娘這是……中毒之象。”
“中毒?”皇帝臉色一沉,“怎麼回事?”
太醫檢查了安貴妃面前的飲食,最後停在那碗燕窩羹上。他舀起一勺,仔細聞了聞,又用銀針試了試,銀針迅速變黑。
“毒在羹裏。”太醫跪下,“皇上,這燕窩羹裏有明礬,還有……還有一味極寒的藥物,與娘娘體質相沖,故而出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晚晴。
她是藥膳司掌事,這羹是她負責的。
“林晚晴!”皇帝厲聲,“你作何解釋?”
林晚晴跪下,卻不慌。她從袖中取出那個小陶罐,雙手舉過頭頂。
皇帝示意太監接過。太醫打開陶罐,檢查裏面的殘羹,臉色變了:
“這……這裏面的明礬含量,比貴妃娘娘那碗高十倍不止!”
“什麼意思?”皇帝問。
“意思是,”太醫道,“若貴妃娘娘真吃了這碗羹,恐怕就不是腹痛這麼簡單了。”
皇帝看向林晚晴:“這碗羹從何而來?”
林晚晴在紙上寫:此羹與貴妃娘娘所食,本是一鍋所出。
但奴婢在送膳途中,察覺有異,故將原羹換下,另備一碗。原羹在此,請皇上明察。
“有異?有何異?”
林晚晴寫:奴婢在查驗食材時,發現所謂“燕窩”實爲雪耳漂白,內含明礬。
故提前備了解毒之羹。今日之事,非奴婢失職,實是有人蓄意陷害。
她頓了頓,又寫:經手食材者,尚食局宮女小荷。請皇上傳問。
小荷被帶上來時,已經面無人色。她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小荷,”皇帝問,“這燕窩,是你經手的?”
“是……是……”小荷聲音發顫。
“從何處領來?”
“內……內務府……”
“內務府何人交付?”
“是……是李公公……”
李公公很快被傳來。他跪下,一臉茫然:“皇上,奴才從未經手過這批燕窩。尚食局的食材,向來是王司藥親自來領的。”
矛頭指向王司藥。
王司藥被帶上來。她倒是鎮定,跪下道:“皇上,這批燕窩確是奴婢從內務府領的。但領來時就是如此,奴婢並未細查,是奴婢失職。”
她把責任推得幹淨——失職,而非蓄意。
可皇帝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看向太醫:“這明礬,可能查出來源?”
太醫爲難道:“明礬常見,難以追溯。”
“那極寒之藥呢?”
太醫檢查那碗殘羹,忽然“咦”了一聲。他從羹裏挑出一片極小的、透明的碎片。
“這是……冰魄草的葉子。”太醫臉色大變,“此物產自北境雪山,極其罕見。性大寒,常人服之,立時腹痛如絞。若體虛者食之,恐有性命之憂。”
冰魄草。北境。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晉王——他常年鎮守北境。
晉王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北境物產豐饒,冰魄草雖罕見,但也不是沒有。太醫此言,莫非懷疑本王?”
“臣不敢。”太醫連忙低頭。
皇帝看着那枚冰魄草葉,又看看晉王,眼神深不可測。
良久,他才說:“此事蹊蹺,需細查。小荷失職打入浣衣局。王司藥監管不力,杖二十。林晚晴……”
他頓了頓:“警惕有功,賞。”
林晚晴叩首謝恩。
一場風波,看似平息。但殿內所有人都知道,這事沒完。
冰魄草。北境。晉王。
這三個詞連在一起,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壽宴繼續,但氣氛已變。人人自危,言談謹慎。
林晚晴退出大殿,走在廊下。夜風很涼,吹得她渾身發冷。
她贏了這一局。
但她也徹底暴露了。
從今天起,晉王會知道,宮裏有個啞巴宮女,不僅懂醫術,還會破局。
她的處境,會更危險。
可她不後悔。
有些路,一旦走上,就不能回頭。
她抬頭看天。月明星稀。
深宮長夜,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