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個玉佩在林晚晴掌心靜靜躺着,缺口處很整齊,像是被人用力掰斷的。
與她懷中那半塊母親遺物——嚴絲合縫。
她握着這半塊玉佩,手在抖。
冷宮的梧桐樹下,那個蒙面人遞給她玉佩時,只說了一句話:
“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不止這個。三日後,子時,老地方見。”
說完便消失在夜色裏,快得像一道鬼影。
林晚晴在樹下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打溼了衣襟,才慢慢走回尚食局。
母親。
這個稱呼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母親去世那年,她才十二歲。
記憶裏的母親總是溫柔地笑着,教她認藥,教她寫字,教她女孩子該有的禮儀。
但母親從不說自己的過去,不說娘家的事,不說爲什麼她一個醫女,會有那樣好的教養和醫術。
現在她知道了。
母親曾是晉王府的醫女。知道晉王妃假孕的秘密,帶走了證據,然後嫁給了父親。
而那證據——太後說,是假孕的方子和書信。
這些證據如今在哪兒?母親留給她的,除了那半塊玉佩,還有什麼?
林晚晴躺在廂房的床上,睜着眼到天亮。
接下來的三天,她照常當差。配藥,送膳,給安貴妃針灸。
一切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裏那根弦繃得有多緊。
第三天夜裏,子時。
冷宮在皇宮最西北角,常年無人居住,荒草叢生。
林晚晴到時,那人已經在樹下等了。
依舊蒙着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月光下很亮,透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你來了。”聲音低沉,是個女子。
林晚晴點頭,從懷中取出那半塊玉佩,遞還給她。
蒙面人沒接,反而從袖中又取出一樣東西——是個油紙包,很小,疊得整整齊齊。
“這個給你。”她說,“是你母親留下的。”
林晚晴接過,打開油紙包。裏面是一張泛黃的紙,折成四折。
她小心展開,借着月光看——
是一張藥方。
字跡娟秀,是母親的筆跡。方子很尋常:當歸、川芎、白芍、熟地……是副安胎藥的底方。但底下有一行小字:
“此方服後,脈象如孕,三月後自消。若加附子二分,可延至五月。”
假孕方。
林晚晴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蒙面人看着她:“你母親當年,就是用這張方子,幫晉王妃僞裝懷孕。後來晉王妃假戲真做,真的有了身孕,但胎兒不穩,才讓你父親去保胎。”
她頓了頓:“可你父親診脈時發現,晉王妃的脈象……不像初孕。”
林晚晴猛地抬頭。
“你也看出來了,對不對?”蒙面人眼神復雜,“晉王妃當年,可能根本不是第一次懷孕。或者說……她懷的,可能不是晉王的孩子。”
這話像一道驚雷,劈得林晚晴耳中嗡嗡作響。
“晉王知道嗎?”蒙面人自問自答,“他那麼精明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他需要一個嫡子,需要繼承人。所以哪怕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也認了。”
她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可你父親太耿直。他保住了那個胎,卻也發現了秘密。所以他必須死。”
林晚晴握着那張藥方,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這方子你收好。”蒙面人說,“還有半塊玉佩,你也留着。這些都是證據——證明晉王妃假孕,證明晉王爲了掩蓋真相,不惜殺人滅口。”
她轉身要走,林晚晴拉住她的衣袖。
蒙面人回頭。
林晚晴用口型問:你是誰?
蒙面人沉默片刻,才說:“我是你母親的故人。”她拉下面紗一角——只一瞬,但林晚晴看清了。
“秦嬤嬤?”林晚晴嘶啞地吐出三個字。
浣衣局那個給她半個餑餑的老宮女,尚食局那個沉默寡言的秦嬤嬤——竟然是母親的故人。
“我本名秦素婉,和你母親是同鄉。”秦嬤嬤重新蒙上面紗,“當年我們一起進的晉王府,她做醫女,我做繡娘。後來她離開,我留下來,成了王妃的心腹。”
她聲音很低,透着疲憊:“可我知道得太多了。王妃假孕的事,世子身世的秘密,還有你父親被滅口的真相……
我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所以王妃死後,我主動請求離府,進了宮。”
“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林晚晴用口型問。
“因爲時候到了。”秦嬤嬤看着她,“晉王已經對你起疑了。長春宮那事,你以爲真是安貴妃要陷害你?不,是晉王府借她的手,試探你。”
林晚晴後背發涼。
“他們想知道,你知道多少,你父親留給你多少。”秦嬤嬤說,“所以你必須反擊。用這些證據,把晉王拉下來。”
她握住林晚晴的手:“但你一個人不夠。你需要盟友。”
“蘇貴人?”林晚晴用口型問。
秦嬤嬤點頭:“她父親蘇震北,是朝中唯一敢和晉王正面抗衡的人。她兄長蘇雲翼的死,也和晉王有關。你們目標一致,可以聯手。”
她頓了頓:“但記住,不要完全信任任何人。在這宮裏,能信的只有自己。”
說完,她鬆開手,轉身沒入夜色。
林晚晴站在原地,握着那張藥方和半塊玉佩,久久沒有動彈。
月光清冷,梧桐葉沙沙作響。
母親的臉在記憶裏模糊又清晰。那個總是溫柔笑着的女人,原來背負着這樣的秘密,在這樣的險境裏,爲她留下了生機。
可她該怎麼做?
把藥方交給皇帝?可皇帝會信嗎?一張陳年舊方,能證明什麼?
把玉佩給蘇雲裳?可蘇雲裳真的能完全信任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今夜起,她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回到尚食局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春杏睡得正熟,林晚晴輕手輕腳地上床,卻毫無睡意。
她取出那張藥方,就着晨光細看。
母親的筆跡,她認得。方子上的藥材配伍,她也看得懂。
確實是制造假孕脈象的方子,而且用藥巧妙,若非精通醫理之人,很難察覺異常。
可這方子,真的能扳倒晉王嗎?
晉王大可以說,這是母親僞造的,是爲了陷害晉王妃。
甚至可以說,是林仲修爲了脫罪,留下的僞證。
她需要更多。
把藥方和玉佩藏好,林晚晴起身梳洗。今日還要當差,還要面對那些明槍暗箭。
早飯後,孫嬤嬤叫她去藥房。
“安貴妃又傳話了。”孫嬤嬤神色凝重,“這次不是頭疼,是……月事不調。”
林晚晴一愣。
“點名要你去。”孫嬤嬤看着她,“阿晴,安貴妃這病,可不好治。治好了,未必有功;治不好,必有過。你想清楚。”
林晚晴明白孫嬤嬤的意思。婦科病症最是私密,也最容易惹是非。
尤其安貴妃如今聖眷正濃,若在她診治期間出了什麼問題……
可她沒有選擇。
她點頭。
孫嬤嬤嘆了口氣:“那就去吧。記住,少說話,多做事。方子開得保守些,寧可無效,不可出錯。”
林晚晴記下了。
到了長春宮,安貴妃在內室見她。這次她沒躺貴妃榻,而是坐在梳妝台前,對鏡自照。
“你來了。”她從鏡子裏看着林晚晴,“本宮這病,你能治嗎?”
林晚晴行禮,比劃着要先診脈。
安貴妃伸出手。林晚晴三指搭在她腕上,凝神細察。
脈象細數,陰血虧虛。確實是月事不調的脈象,但……
她抬起眼,看向安貴妃的臉。面色雖施了脂粉,但眼下有淡淡青影,唇色也偏淡。
“如何?”安貴妃問。
林晚晴在紙上寫:貴妃娘娘可是月事延期,量少色淡,伴有腰酸乏力?
安貴妃點頭:“正是。”
林晚晴繼續寫:此乃氣血兩虛,腎精不足之症。
需溫補氣血,滋腎填精。但用藥需謹慎,恐與娘娘平日服用的補藥相沖。
“你倒仔細。”安貴妃笑了笑,“本宮平日確實服用些補藥,是張院判開的。”
張繼良。
林晚晴心下一緊。她寫:可否讓奴婢看看方子?
安貴妃示意曹姑姑。曹姑姑取來一張藥方,遞給林晚晴。
方子很常規:人參、黃芪、當歸、熟地……確實是補氣血的方子。
但林晚晴注意到,其中有一味藥——鹿茸。
鹿茸大補,但性熱。安貴妃本就陰虛火旺,再用鹿茸,豈不是火上澆油?
她寫:此方中鹿茸一味,恐與娘娘體質不合。久服恐生內熱,反傷陰血。
安貴妃臉色微變:“你的意思是,張院判開錯了方子?”
林晚晴搖頭,寫:醫者用藥,因人而異。或許張院判不知娘娘詳細脈象。
這話說得委婉,但安貴妃聽懂了。她沉默片刻,才說:“那你開個方子吧。”
林晚晴提筆,開了個溫和的方子:四物湯打底,加枸杞、女貞子滋腎陰,去掉了鹿茸,改加阿膠養血。
寫完,她雙手呈上。
安貴妃看了,點點頭:“就按這個來。”她頓了頓,“往後本宮的調理,就交給你了。每月初一、十五,你來請脈。”
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風險。
林晚晴行禮謝過。
走出長春宮時,曹姑姑送她到門口,忽然低聲說:“娘娘最近睡得不好,夜裏常驚醒。你可有安神的法子?”
林晚晴想了想,寫:可佩香囊,內填合歡花、遠志、酸棗仁。
“好。”曹姑姑點頭,“你配好了送來。”
回到尚食局,林晚晴配好香囊,讓春杏送去長春宮。
自己則坐在藥房裏,對着那張從安貴妃那裏抄來的、張繼良開的方子,陷入沉思。
鹿茸。
這味藥用得蹊蹺。
張繼良是院判,醫術不差,不可能看不出安貴妃陰虛的體質。那他爲什麼還要用鹿茸?
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爲之?
她想起太後的話:晉王勢大,連哀家都要讓他三分。
也想起皇帝的話:晉王必須死。
張繼良是晉王的人。他給安貴妃開不對症的方子,是想幹什麼?讓安貴妃身體受損,失去聖寵?還是……有更深的圖謀?
林晚晴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好像,無意間卷入了另一場漩渦。
一場後宮裏,無聲的戰爭。
而她,已經無法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