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胤禛處理完公務,來到了宜修的院子。院子裏很安靜,只有幾個守夜的婆子和小太監在角落裏低聲說着話。正房的窗戶透出燭光。
他示意下人不必通報,自己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內室裏,宜修還坐在燈下,面前攤開着幾本厚厚的賬冊,她手裏拿着一支筆,正在細細核對。
燭光映照着她的側臉,柔和而專注。因爲懷孕,她臉上稍微豐腴了些,氣色看起來也紅潤不少。
胤禛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頭不由得泛起一絲暖意和滿意。
宜修是庶出,身份上確實比不得那些嫡女高貴,剛指婚過來時,他還擔心她上不得台面。
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發現她性情溫婉柔順,行事穩重得體,將院子裏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給他添麻煩。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懷了他的孩子。
胤禛子嗣不豐,對這個孩子自然是期待的。他心裏盤算着,如果宜修這一胎能生下個阿哥,看在她懂事和孕育子嗣的功勞上,將來將她扶爲正室,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畢竟,一個溫順、能幹且有所出的側福晉,比一個空有家世卻不懂事的福晉要強得多。
宜修似乎察覺到有人,抬起頭來。當看到站在門口的胤禛時,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連忙放下筆,站起身就要行禮。
“妾身不知爺來了,給爺請安。”
動作間,帶着孕婦特有的遲緩,卻更顯得我見猶憐。
胤禛快走兩步,伸手扶住她,語氣比平日溫和了許多:“快起來。你有孕在身,這些虛禮就免了。”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扶在宜修的手臂上。宜修順從地站起身,借着起身的力道,微微靠向他,聲音輕柔:“禮不可廢。爺這麼晚過來,可用過晚膳了?”
“在書房用過了。”胤禛扶着她坐下,目光掃過桌上的賬冊,“這些瑣事,交給下面的管事嬤嬤去做就是了,何必親力親爲?仔細傷了神,累着了我們的孩子。”
他的語氣帶着關切,但話語的中心,依舊離不開“孩子”。
宜修心底冷笑一聲。看,這就是男人。前世她便是太把他的話當真,太看重這份看似溫情的關切,最後才發現,在他心裏,自己或許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生育子嗣的工具,一個管理內務的幫手。
一旦失去利用價值,或者觸犯到他的利益,丟棄起來毫不手軟。
“死生不復相見”。
那六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至今想起,仍讓她心口刺痛,遍體生寒。
她抬眸,望着眼前這個男人。此刻的他,眉眼間帶着一絲疲憊,卻也有關切,是一個即將爲人父的模樣。
她實在難以將眼前這個溫和的胤禛,和後來那個冷酷無情、說出那般決絕話語的雍正皇帝聯系在一起。
“爺放心,妾身知道的。”宜修垂下眼睛,掩飾住眼底翻涌的情緒,再抬眼時,已是溫婉柔順的模樣,“只是閒着也是閒着,看看賬冊,也能打發時間。”
她說着,輕輕依偎進胤禛的懷裏,聲音放得更軟,帶着一絲撒嬌的意味:“爺,過幾日……妾身想在府裏的花園辦個小型的賞花宴。如今秋菊開得正好,正好也邀幾位交好的福晉、格格過府一聚,沾沾喜氣。您……那日可得空嗎?”
她仰起臉,眼中帶着期盼的光。
胤禛微微一怔。
以前的宜修,是斷然不會這樣的。她總是恪守着規矩,言行舉止一絲不苟,從不會主動邀寵,更不會在外人面前與他有過於親密的舉動。
她像是用“規矩”給自己築起了一道高牆,雖然溫順,卻總讓人覺得隔了一層。
此刻她這突如其來的嬌態,像是無意中流露出的小女兒情態,反而讓胤禛覺得新鮮,心中不由得一動。
他攬住她的肩膀,語氣緩和:“你有這個興致是好事。如今你懷有身孕,府裏也確實該添些喜氣。後日本王若無要緊事,一定過來。”
見他答應,宜修心裏暗暗鬆了口氣。計劃的第一步,總算順利邁出去了。這個賞花宴,就是她爲她的好姐姐精心準備的第一場“舞台”。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蘇培盛有些遲疑的通傳聲:
“王爺……李格格院子裏的下人來稟,說李格格突然身子不適,心口發悶,想請您過去瞧瞧。”
室內溫馨的氣氛頓時一凝。
宜修感覺到胤禛攬着她的手微微一頓。
她心底立刻閃過一絲冷笑。李氏,這個齊妃,還是和上輩子一樣,蠢得無可救藥。連爭寵的手段都如此拙劣乏味,毫無新意。
除了裝病,就不會點別的了嗎?而且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截人,真是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胤禛眉頭蹙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他低頭看向宜修,語氣帶着幾分歉意:“李氏身子不適,本王過去看看。你……早點歇息,不必等我了。”
宜修臉上沒有露出半分不滿或委屈。她十分體貼地從胤禛懷中起身,動作輕柔地替他理了理剛才被她靠得微皺的衣襟,然後又拿過旁邊搭着的一件薄披風,仔細地爲他系好。
“入秋了,夜裏風涼,爺仔細身子。”她的聲音依舊溫柔,聽不出絲毫怨懟,“李妹妹身子要緊,爺快去吧。”
看着她如此溫婉懂事,對比之下,胤禛心中對李氏那點不識大體、故意爭寵的不滿又添了幾分,而對宜修的憐惜和滿意則更甚。他拍了拍宜修的手,語氣溫和:“好,你早些安置。”
說完,他便轉身,帶着蘇培盛,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宜修的院子,朝着李格格的住所而去。
剪秋目送着胤禛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氣得跺了跺腳,轉身進屋,臉上滿是不忿:“側福晉!您看看李氏!她也太不知分寸了!明明知道王爺在您這兒,還用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來請人!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宜修卻只是平靜地走回桌邊,緩緩坐下,重新拿起了那本賬冊,臉上看不出喜怒。
“由她去吧。”她的聲音淡淡的,帶着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可是……”剪秋還是氣不過。
“剪秋,”宜修打斷她,目光依舊落在賬冊上,“在這深宅大院裏,男人的寵愛,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今天他能因爲你年輕貌美、懷有子嗣對你溫言軟語,明天也能因爲別人更新鮮、更會討好而棄你如敝履。”
她輕輕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堅定。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是那個渴望夫君疼愛、會因爲一點冷落而傷心難過的深閨怨婦了。
胤禛的去留,李氏的爭寵,這些男女間的小把戲,在她看來,如同戲台子上無聊的鬧劇。
她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護住腹中這塊與她血脈相連的骨肉,這是她未來的依靠,也是她復仇的根基。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傷害她的孩子。
二是籌謀。她要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下去,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讓那些曾經踐踏她、背叛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柔情蜜意?兒女情長?
那不過是通往權力之路上的點綴,甚至是絆腳石。
她,烏拉那拉·宜修,再也不會被這些虛妄的情感所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