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晃晃悠悠地停在縣城汽車站。
冬日的下午,陽光沒什麼力道,懶洋洋地灑在蒙塵的街道上。
蘇曼的心情卻像是被這陽光鍍上了一層金,亮得晃眼。
第一桶金的計劃已經啓動,她仿佛已經看到未來的富婆生活在向她招手。
她側過頭,身邊坐着的男人正襟危坐,一身中山裝穿得筆挺,側臉的線條在光影裏顯得冷硬又英挺。
一路無話,他連眼角都沒斜過來一下,像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蘇曼勾了勾唇,忽然湊過去。
溫熱的氣息拂過陸戰的耳廓。
“老公。”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像羽毛撓在心上。
“等我賺了錢,給你買塊上海牌手表,好不好?”
陸戰的身體瞬間僵硬。
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這個女人……
他沒說話,只是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將視線轉向了窗外。
蘇曼看着他這副純情的模樣,心裏偷笑,也不再逗他。
兩人下了車,一前一後地往家屬大院走。
還沒走到自家樓下,蘇曼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家的門,竟然是虛掩着的。
一把老舊的銅鎖孤零零地掛在門栓上,鎖舌卻沒扣進去。
蘇曼的腳步頓住了。
她和陸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陸戰快走幾步,伸手推開了門。
屋內的景象,讓兩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家裏像是遭了賊。
原本就不多的幾件家具被翻得亂七八糟,衣服、被褥被扔了一地。
陸戰的母親陸翠花,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拍着大腿,一邊抹着眼淚,嘴裏不停地哭嚎着。
“這日子沒法過了啊!我們老陸家是造了什麼孽啊!”
而她的身邊,站着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蘇蓮。
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棉襖,手裏捏着一張泛黃的信紙,嘴角那抹幸災樂禍的笑意,怎麼都掩飾不住。
看到陸戰和蘇曼回來,蘇蓮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那是一種獵物終於走進陷阱的興奮。
她立刻迎了上去,將手裏的信紙高高舉起,像是舉着一道討伐的聖旨。
“表姐,表姐夫,你們可算回來了!”
她先是假惺惺地關心了一句,然後迫不及待地將信紙塞到陸戰面前。
“表姐夫,你快看!這是我在表姐的櫃子裏找到的!”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帶着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我本來是好心想幫嬸子收拾屋子,誰知道……誰知道會翻出這種東西……”
陸翠花一聽,哭嚎聲更大了。
她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指着蘇曼的鼻子就破口大罵。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我們陸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娶了你!”
“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心裏還想着別的野男人!”
“陸戰!你看看!這就是你娶回來的好媳婦!我們陸家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陸翠花氣得渾身發抖,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蘇曼臉上了。
陸戰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理會母親的哭罵,而是伸手,接過了那張信紙。
那是一張普通的信紙,已經有些泛黃。
上面的字跡娟秀,帶着一股女孩子特有的清麗。
信裏的內容,卻不堪入目。
字字句句,都充滿了對一個叫“建國”的男人的思念和愛慕,甚至還提到了兩人曾經一起讀詩的過往,言辭露骨,情感熾熱。
落款處,清清楚楚地寫着兩個字——
蘇曼。
那字跡,和蘇曼的筆跡,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空氣,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
陸戰捏着信紙,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一言不發。
那雙深邃的黑眸裏,像是掀起了驚濤駭浪,又像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只是看着蘇曼,一動不動。
那目光,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她從裏到外剖開來看個清楚。
陸翠花見兒子不說話,以爲他也被氣傻了。
她沖上來,一把搶過信紙,幾乎要戳到蘇曼的臉上。
“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們陸家容不下你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陸戰,馬上就跟她離婚!把她給我趕出去!”
蘇蓮站在一旁,看着這場好戲,眼底的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她就是要讓蘇曼身敗名裂,被陸家掃地出門,變成一個人人唾棄的破鞋!
然而,預想中蘇曼驚慌失措、哭天搶地的場面,並沒有出現。
蘇曼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臉上沒有半分慌亂。
她甚至,還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根針,精準地扎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她不慌不忙地伸出手,用兩根纖細的手指,拈過了那張所謂的“情書”。
她的目光在信紙上掃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寫得不錯。”
她淡淡地評價了一句,然後抬起眼,看向一臉得意的蘇蓮。
“這信,你是從哪裏翻出來的?”
蘇蓮被她這冷靜的反應弄得一愣,但隨即挺起胸膛,大聲道:“當然是從你鎖着的抽屜裏翻出來的!”
她生怕別人不信,還特意加重了“鎖着”兩個字。
“要不是心裏有鬼,你鎖抽屜幹什麼?!”
“就是!”陸翠花立刻幫腔,“不是你的東西,你藏着掖着幹什麼!”
蘇蓮得意地看着蘇曼。
人贓並獲,看她還怎麼狡辯!
“哦?”
蘇曼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那個小木櫃前。
櫃子的抽屜確實被撬開了,鎖頭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她像是沒看到,反而將那張信紙舉了起來,對着光。
她的聲音,清冷而又篤定,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這信紙,是今年開春,供銷社才剛到的新貨,叫‘向陽牌’。”
“紙質比以前的黃麻紙要細膩,顏色也更白。”
她頓了頓,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射向蘇蓮。
“我下鄉好幾年,昨天才剛回家,我倒想問問你,我是從哪兒弄來這種今年的新紙,提前寫好這封‘情書’,再鎖進抽屜裏,等着你來撬鎖發現的?”
蘇曼的這番話,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釘進了蘇蓮的謊言裏。
蘇蓮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了。
她怎麼都沒想到,一張小小的信紙,竟然還有這麼多門道!
她只是找了村裏一個字寫得好看的姑娘,模仿蘇曼的筆跡,讓她隨便找張紙寫的!
陸翠花也愣住了,她看看蘇曼,又看看手裏的信紙,一時沒反應過來。
而一直沉默的陸戰,在聽到“向陽牌”三個字時,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猛地一縮。
作爲一名律師,他對細節的捕捉,有着近乎偏執的敏感。
這個破綻,太致命了。
他的目光,終於從蘇曼的臉上移開,緩緩地,落在了臉色煞白的蘇蓮身上。
那目光裏,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審視和懷疑。
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