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曼哈頓,晚上十一點十七分。
陳昊推開玻璃門走進公寓時,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領帶鬆了一半。三十七層的單身公寓裏,只有城市夜景通過落地窗投進來的一片光污染。他扯下領帶扔在沙發上,筆記本電腦包重重落在餐桌上。
今天本該是他入職三周年紀念日。
如果下午三點那份報告沒有出現在他郵箱裏的話。
他打開電腦,屏幕冷光在昏暗房間裏切割出清晰的邊界。桌面上只有一個文件夾,標籤是“長河餐飲集團年度審計補充材料”。公司裏沒有人知道他已經私下研究了這份材料七十二個小時。
一切源於上周二的例會。
“陳,長河集團的貸款延期申請,”部門主管瑪麗娜把文件夾推過來時,指甲上的紅色甲油像警示燈,“他們需要六個月的展期,金額維持原狀——八千萬美元。”
“理由?”
“供應鏈重組。中式食材進口受西海岸港口罷工影響。”瑪麗娜語速很快,“風控那邊已經初步通過,但大老板希望我們組做最後的數據驗證。你了解亞洲市場背景。”
陳昊當時只是點頭。他當然了解——不只是了解市場,還了解皇後區法拉盛那些中餐館如何通過現金交易避稅,了解布魯克林八大道上那些匯款公司如何在監管之外運轉數千萬美元。
但他沒有說這些。在這家名爲“橡樹資本”的中型投行,一個三十二歲的華裔分析師該做的,是處理數字,不是文化分析。
所以過去三天,他在完成日常工作後,開始研究長河集團的資金流向。
最初的發現很平常:一家總部設在特拉華州但在紐約有十二家分店的中式連鎖餐飲集團,近三年營收穩定增長15%,負債率健康,現金流充足。標準得像是MBA教材裏的案例。
直到他看到了那個閉環。
陳昊調出自己構建的財務模型。屏幕上,三十七個公司實體構成一個完美的網狀結構。長河餐飲向“東海食品供應公司”采購食材,東海食品向“太平洋物流”支付運輸費,太平洋物流租用“大西洋倉儲公司”的冷庫,大西洋倉儲的控股方是一家注冊在開曼群島的離岸實體,而那個實體最終的投資來源——
又回到了長河餐飲一家子公司設立的慈善基金會。
資金像水一樣在這個網絡裏流動,每轉一圈就增值8%到12%,但從未真正離開系統。沒有稅收漏損,沒有明顯違規,甚至每一筆交易都有合規的發票和合同支持。
太完美了。
陳昊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紐約的夜景。在金融行業七年,他學會了一個真理:自然界沒有完美圓形,金融市場也沒有完美閉環。任何看上去毫無瑕疵的系統,要麼是騙局,要麼在隱藏什麼。
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陳先生,關於長河集團的數據分析,建議您謹慎處理。有些賬目不必算得太清楚。”
陳昊盯着屏幕,血液緩慢冷卻。公寓的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
三分鍾後,他做了四件事:
第一,將全部分析數據加密上傳到三個不同的雲存儲端,設置七十二小時後自動發送至紐約聯邦儲備銀行金融犯罪執法部門、SEC和美國國稅局的匿名舉報通道。
第二,給在舊金山工作的妹妹發了條看似平常的信息:“最近紐約天氣不錯,下周可能去看你。”這是他們約定的緊急信號,意思是“注意安全,暫時別聯系”。
第三,從衣櫃暗格裏取出一個防靜電袋,裏面裝着一部從未啓用過的預付費手機和五千美元現金。這是他父親——一個在唐人街開了一輩子餐館的老移民——從小就教他的:“永遠準備好逃命的錢和路。”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他打開了一個加密筆記,開始記錄。
“如果這是一個洗錢網絡,”他寫道,“那麼它的完美恰恰是弱點。完美的系統沒有冗餘,沒有容錯空間。每一個節點都不可或缺。拔掉任何一個——”
鍵盤敲擊聲突然停止。
公寓門外傳來電梯到達的“叮”聲。
陳昊下意識看了眼時間:凌晨十二點零四分。他的公寓在走廊盡頭,隔壁鄰居是一對老年夫婦,十點前必然入睡。這棟樓的清潔工周三上午才來。
他輕輕合上筆記本,手指移動到觸摸板,調出大樓安保攝像頭的實時監控頁面——這是他三年前搬進來時做的小小“系統優化”,物業管理公司從未發現他們的一路攝像頭信號被鏡像到了3704室的某個端口。
走廊畫面出現在屏幕上。
兩個人。
都是男性,一個穿着藍色連帽衫,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沒有按他的門鈴,而是站在門前,似乎在傾聽房內動靜。連帽衫的手伸向腰間。
陳昊的呼吸平穩得出奇。他腦子裏迅速閃過一系列數據點:從電梯到他的門需要十二秒,普通門鎖在專業工具下能堅持多久,消防通道在走廊另一端距離多少步,自己上一次進健身房是什麼時候——
“砰!”
第一聲巨響來自門鎖。
陳昊已經動了。他一把抓起預付費手機和現金塞進口袋,筆記本電腦來不及合上就拔掉電源線。第二聲撞擊響起時,他已經推開落地窗,踏入三十七層樓高的寒風之中。
這不是陽台,而是開發商爲了美觀設計的外立面裝飾 ledge——一條十五厘米寬的石質邊緣,環繞建築一周。
紐約的夜風像冰冷的刀子刮過臉頰。陳昊背貼玻璃幕牆,向左移動。下方是縮小成玩具車大小的黃色出租車,霓虹燈招牌在遠處閃爍。他的公寓裏傳來家具被推倒的聲音,玻璃破碎聲。
“窗戶開着!”有人喊,聲音被風聲吞掉大半。
陳昊繼續移動。三米外是隔壁單元的窗戶,裏面一片漆黑。他抬起手,指關節敲在玻璃上——兩快一慢,重復兩次。
這是他和鄰居林老先生約定的信號。老人參加過朝鮮戰爭,耳朵在炮火中半聾,但眼睛和記憶力依然鋒利。三個月前陳昊幫他修電腦時,老人說:“年輕人,在這城市裏,誰都需要個後手。”
窗戶從裏面拉開。
一只布滿老人斑的手伸出來,抓住陳昊的手腕。力量大得不像八十歲的人。
“進來。”林老先生的聲音沙啞簡短。
陳昊翻進室內時,聽到自己公寓方向傳來更多破碎聲。老人已經關好窗,拉上厚重的遮光簾。房間裏彌漫着中藥和舊書的味道。
“謝謝您。”陳昊喘息着說。
老人沒說話,只是指了指臥室方向,然後坐回他那張磨破皮的扶手椅上,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孫子兵法》,仿佛剛才只是幫忙收了件被風吹進來的衣服。
陳昊輕輕推開臥室門。這是間備用的客房,陳設簡單。他在黑暗中坐到地板上,背靠牆壁,終於允許自己開始顫抖。
但只顫抖了三秒。
他從口袋掏出那部預付費手機,開機,連接上林老先生家裏那個他早已悄悄“優化”過的Wi-Fi網絡——信號經過七個匿名節點跳轉。
然後他打開一個加密通訊應用,輸入一串二十位的密鑰。
聯系人列表裏只有一個頭像,備注名是“Q”。
陳昊打字,手指穩定得不像剛剛從三十七樓邊緣爬過來的人:“被驗證了。長河的水很深。至少兩條魚來找我,可能帶着漁叉。”
三十秒後,回復來了:“定位安全?”
“暫時。但巢穴已暴露。需要清理痕跡,重置所有路徑。”
“建議?”
陳昊閉上眼睛。腦子裏那幅完美的資金網絡圖再次浮現。三十七個節點,環環相扣。但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個不起眼的連接點上——那是一家名爲“港灣保險服務”的小公司,在系統中只負責爲運輸貨物提供保單。
根據他昨晚才完成的分析,這家公司的銀行賬戶在過去十八個月裏,有七次在同一個瑞士私人銀行賬戶轉入資金後二十四小時內,向一個邁阿密的律師事務所支付了“法律諮詢費”。而那個律師事務所——
正是科薩家族多年來使用的洗錢渠道之一。
這是閉環裏唯一一個多餘的、不符合商業邏輯的連接。
漏洞。
陳昊睜開眼睛,開始打字:“給我三個小時。我要在他們的完美系統裏,制造一次心跳驟停。”
屏幕那端,“Q”——現實中是陳昊在麻省理工學院讀研究生時認識的天才黑客,真名艾米莉·羅斯,現在爲某個不願透露姓名的三字母機構工作——回復了一行字:
“你知道這不像改成績單那麼簡單,對吧?”
“我知道。”陳昊打字,“所以我需要你幫我做兩件事。”
“說。”
“第一,找到科薩家族和墨西哥索諾拉集團最近的交易糾紛細節。越具體越好。”
“第二呢?”
陳昊深吸一口氣,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懸停片刻,然後敲下:
“幫我開一個無法追蹤的比特幣錢包。再僞造一份科薩家族向索諾拉集團支付的定金交易記錄,時間設定在72小時前,金額50萬美元。備注欄寫:‘碼頭7號,周二凌晨,第三條運輸線保險’。”
這次回復來得比較慢。
“陳,”艾米莉最終回復,“你這是在把兩支裝填好的槍對準彼此,然後扣下雙方的扳機。”
“不。”陳昊在黑暗中幾乎要笑出來,那是一種冰冷的、屬於數字和邏輯的笑容,“我是在給他們雙方提供一個無法拒絕的交易機會。他們會以爲對方先背叛了自己,而我只是……那個傳遞信息的倒黴分析師。”
“你會暴露的。”
“我已經暴露了。現在的問題是,是繼續當獵物,還是成爲他們系統裏一個無法刪除的bug。”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艾米莉發來一個文件傳輸請求。
“科薩和索諾拉的材料。比特幣錢包地址已創建,僞造的交易記錄模板在這裏,你可以自己填寫細節。陳——”
“嗯?”
“你還記得研究生時我們做的那個博弈論項目嗎?‘如何在多方囚徒困境中成爲莊家’。”
陳昊記得。那是他學術生涯的轉折點,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槍炮或金錢,而是信息不對稱。
“我拿了A+。”他回復。
“那是因爲你設計了一個讓所有參與者都認爲自己在贏的系統,而實際上他們在爲你積累籌碼。”艾米莉停頓了一下,“小心點。真實的黑幫不會像計算機模型那樣按概率出牌。”
“我知道。”陳昊開始下載文件,“所以我需要確保,無論他們出什麼牌,都在我的牌桌規則裏。”
文件傳輸完成的提示彈出時,臥室門外傳來林老先生輕輕的咳嗽聲。陳昊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三分。
距離他設置的七十二小時自動舉報 deadline,還有六十九小時三十七分鍾。
距離天亮,還有四個多小時。
距離他從一個分析數字的金融分析師,正式踏入一個用生命和謊言做籌碼的賭局,只差按下發送鍵。
陳昊打開僞造的交易記錄模板,開始輸入細節。他的手指穩定,思路清晰,仿佛只是在準備一份普通的客戶報告。
但在點擊“生成並發送”按鈕前,他停頓了五秒鍾。
這五秒鍾裏,他想起了父親常說的話:“兒子,我們華人在這片土地上有兩條路:要麼足夠普通,普通到沒人注意你;要麼足夠重要,重要到沒人敢動你。”
陳昊一直選擇第一條路。
直到今天晚上。
他移動光標,點擊。
交易記錄被拆分成六個加密數據包,通過不同路徑發送到索諾拉集團三個中層頭目的匿名社交媒體賬戶、兩個加密通訊群組,以及——通過一個精巧的數字僞造——科薩家族自己的內部通訊服務器的“已發送郵件”備份區。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牆上,等待。
等待系統對他的入侵做出反應。
等待那個完美閉環出現第一道裂縫。
等待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主動選擇,帶來未知的回響。
窗外,紐約的夜色依然深沉,但東方的天際線已經開始泛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灰白。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無論是對於這座城市,還是對於這個剛剛決定不再做獵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