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市立圖書館。
最後一批讀者拖着疲憊的腳步離開，玻璃門在身後緩緩合上，發出一聲悶響。大廳裏的燈光依次熄滅，只剩靠窗那一排還亮着，昏黃的光圈落在地板上，像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餘溫。
沈硯把一摞書推到還書台邊緣，伸手按了按眉心。
他今天的工作，是整理一批被標記爲“問題小說”的舊書。
“問題小說”是圖書館內部的黑話，不是指內容有什麼政治問題，而是——爛尾、斷更、挖坑不填、主角光環炸裂、配角死得像草稿。總之，就是那種會把讀者氣得在評論區寫長文控訴的作品。
這些書有的是實體書，有的是壓在電子閱覽室服務器裏的老網文，被技術部的人打包丟過來，讓他這個“閒得蛋疼的管理員”幫忙分類歸檔。
“沈硯，這邊還有一箱。”
同事小李從樓梯口探出頭來，沖他晃了晃手裏的紙箱。
“放那兒吧。”沈硯指了指腳邊，“等會兒一起弄。”
小李把箱子放下，湊近看了一眼他桌上的書，嘖嘖兩聲：“《逆天戰尊》《修羅劍神》《萬界至尊系統》……你這是在給爽文做屍檢啊。”
“差不多。”沈硯頭也不抬，把一本封面花哨的書翻過來，掃了一眼封底簡介，“又是一個開局全家被滅，主角一路殺穿宇宙的故事。”
“那你給它貼什麼標籤？”小李好奇。
“嗯……”沈硯想了想，在小標籤機上按了幾下，貼上去一個紙條：
【標籤：主角全家死絕，配角全是工具人，讀者意難平指數：高】
小李笑得直不起腰：“你這標籤要是給讀者看到，估計能把作者氣活。”
“氣活更好。”沈硯淡淡地說，“氣活了回來把坑填完。”
他這話半真半假。
做這份工作之前，他還兼職給一個小網站做網文編輯，看過太多寫到一半作者跑路、或者爲了追熱度亂改大綱的作品。那些被草率犧牲掉的配角，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台詞，那些被一句“爲了劇情需要”輕輕帶過的死亡，都堆在他的硬盤裏，也堆在他的腦子裏。
下班時間到了，小李打了個招呼先走。整層樓很快安靜下來，只剩空調運轉的嗡嗡聲。
沈硯把最後一本實體書貼上標籤，按分類碼進書架，然後回到自己的工位，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彈出一個熟悉的窗口——某個網文平台的作者後台。
他還有一份兼職：給籤約作者做內容審核和大綱建議。
收件箱裏躺着幾十條未讀消息，最上面一條來自一個他很熟悉的作者：
【編輯大大，我準備把女二寫死了，這樣男主成長更快，讀者應該會喜歡吧？】
沈硯盯着這句話，手指停在鍵盤上，沒有立刻回復。
他記得這個女二。
前期設定得很討喜，獨立、聰明，有自己的目標，不是圍着男主轉的掛件。作者曾經興致勃勃地跟他聊過女二的完整成長線——從被男主救一次，到後來能獨當一面，甚至在終局之戰裏有一場高光。
現在，要被寫死了。
“爲了男主成長”。
沈硯有點想笑。
他敲了幾個字：【你確定？】
想了想，又刪掉，改成：【讀者對女二的好感度很高，現在寫死，很容易引起強烈反彈。】
對方幾乎秒回：【那不是更好？有爭議才有熱度嘛。】
沈硯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
他可以理解作者的想法。在流量至上的環境裏，“意難平”本身就是一種熱度。讀者罵得越凶，越說明他們投入了感情。但他總覺得哪裏不對——那些被犧牲掉的角色，真的只是“熱度工具”嗎？
他回了一句：【至少，讓她死得有價值。】
對方發了個“OK”的表情：【放心，我會寫得很慘的。】
“很慘”。
這個詞在屏幕上顯得格外扎眼。
沈硯關掉聊天窗口，視線落在後台統計上。
那部書的評論區裏，有幾條長評被頂得很高——
【女二要是死了我就棄文。】
【別吧，她是我唯一喜歡的角色。】
【作者你要是敢寫死她，我就敢在你墳頭蹦迪。】
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累。
這些憤怒、不甘、惋惜，最終都會沉澱成兩個字——
意難平。
他以前不懂這三個字的分量，直到做了幾年編輯，又在圖書館裏翻了幾年舊書，才慢慢意識到：意難平，不只是讀者對故事的不滿，也是讀者對自己生活的某種投射。
故事裏的人不會痛，痛的是看故事的人。
他關掉電腦，收拾東西，鎖好閱覽室的門。
走出圖書館時，天已經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燈亮得刺眼，路邊的小攤冒着熱氣，燒烤的味道和汽車尾氣混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城市氣息。
沈硯沒什麼胃口，買了杯豆漿，就往自己住的老小區走去。
他的出租屋在六樓，沒電梯。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一半，每上一層樓，他都要故意咳一聲，讓頭頂那盞半死不活的燈泡勉強亮一下。
屋裏很小，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再加上一個堆滿書的小書架，就差不多滿了。書大多是舊書，有他從圖書館處理區淘來的，也有自己買的。
他把豆漿放在桌上，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右下角彈出一個提示：【您有一條未讀系統消息。】
他愣了一下。
這台電腦是他自己組裝的，系統是純淨版，除了常用的辦公軟件和幾個閱讀客戶端，幾乎沒裝別的東西。所謂“系統消息”，一般只有在更新或者出錯的時候才會出現。
他隨手點了一下。
屏幕瞬間一黑。
不是普通的黑屏，而是那種連背光都消失的黑，像有人突然把世界的亮度調到了零。
沈硯下意識按了按電源鍵，沒反應。
“又壞了？”
他皺眉，準備伸手去拔電源。
就在這時，屏幕中央突然亮起一行字——
【正在檢測……】
白色的字體，簡潔得有些過分，沒有系統logo，沒有任何來源信息。
“這是什麼？屏保？”
他有點懵。
下一秒，更多的文字出現了：
【檢測到大量“意難平”情緒累積……】
【故事世界穩定性下降……】
【檢測到潛在“命運記錄員”候選人……】
【正在啓動綁定程序……】
沈硯的手指停在電源線上，沒有拔下去。
“病毒？”他自言自語，“哪家病毒這麼文藝？”
他嚐試用Alt+F4關掉窗口，沒用。Ctrl+Shift+Esc想調出任務管理器，屏幕也完全沒反應。
鍵盤失效了。
鼠標還能動，但不管點哪裏，都只有那幾行字靜靜躺在屏幕中央。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深吸了一口氣。
夜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帶着一點涼意。
他再走回電腦前時，屏幕上的文字變了：
【您好，候選人編號：SY-01。】
【我是“命運糾錯系統”，代號Ω。】
【請確認是否接受綁定。】
下面出現了兩個選項：
【接受】 【拒絕】
沈硯盯着這兩個按鈕，突然有點想笑。
“現在的詐騙都這麼卷了嗎？”
他伸出鼠標，準備點【拒絕】。
光標移到【拒絕】按鈕上的一瞬間，屏幕突然彈出一個新的窗口——
【警告：若拒絕綁定，系統將隨機抽取其他讀者作爲候選人。】
【根據當前情緒分析，隨機候選人幹預故事世界的風險等級：高。】
【可能後果：主線崩壞、角色人設崩塌、世界結構撕裂。】
窗口下方沒有按鈕，只有一個小小的倒計時：
【10】
【9】
【8】
沈硯的手指停住了。
“隨機抽取其他讀者”。
他腦子裏閃過那些在評論區叫囂“作者你敢寫死她我就敢寄刀片”的讀者，又想到那些動不動就喊着“重寫”“改結局”的家夥。
如果這些人真的有機會進到故事裏……
他打了個寒戰。
倒計時繼續往下跳：
【5】
【4】
【3】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忍不住出聲。
屏幕上立刻多出一行字：
【我是高維文明遺留的“故事世界維護工具”。】
【簡單來說——我是來修故事的。】
“修故事？”沈硯挑眉，“故事還能壞到哪裏去？”
【你以爲故事只是文字。】
【但對我們來說，每一個被足夠多人閱讀的故事，都是一個世界。】
【讀者的情緒，會在世界中累積。】
【當“意難平”多到一定程度，世界就會開始崩壞。】
倒計時停在了【1】上，不再跳動。
屏幕中央重新出現了兩個按鈕：
【接受】 【拒絕】
沈硯看着這兩個選項，突然覺得有點荒謬。
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兼職網文編輯，每天的生活就是——整理書、貼標籤、給作者提一點不一定會被采納的建議。
這樣的人，怎麼突然就被卷進什麼“命運糾錯系統”裏來了？
“你爲什麼選我？”他問。
【原因一：你長期接觸大量“問題故事”，對故事結構與角色命運有較深理解。】
【原因二：你對“配角被草率犧牲”這一現象有明顯情緒反應，但你的行爲始終保持克制，未對現實作者進行過激騷擾。】
【原因三：你的現實生活較爲穩定，無強烈自殺傾向，無嚴重暴力犯罪記錄。】
“……謝謝誇獎？”
【簡單來說——你既在意，又不至於亂來。】
沈硯沉默了一會兒。
他想到那些被寫死的女二，那些被一筆帶過的配角，那些在評論區裏被讀者反復提起的名字。
他又想到剛才那個作者的話——“我會寫得很慘的。”
“如果我拒絕呢？”他問。
【系統將在你所在城市隨機抽取一名讀者。】
【根據當前數據，有73.4%的概率抽到情緒極不穩定的重度讀者。】
【他們進入故事世界後，有很大可能試圖強行改變主線結局。】
【後果：世界崩壞。】
“世界崩壞會怎樣？”
【對你們來說，表現爲——故事變得邏輯混亂、人設崩塌、讀者大量棄坑。】
【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宇宙的毀滅。】
“宇宙？”沈硯有點不相信，“你把網文吹得太大了。”
【你以爲你們的宇宙，在更高維度的眼裏，就不是一篇“網文”嗎？】
這句話讓他沉默了很久。
他突然想到自己書架上那些書——每一本書，在他眼裏都是一個世界。如果有一天，有人突然闖進他最愛的一本小說裏，把主角改得面目全非，把結局攪得一團糟，他會是什麼感受？
憤怒？
不甘？
還是——意難平？
他看着屏幕上的兩個按鈕，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我接受。”他說。
光標移動到【接受】按鈕上，點了下去。
沒有誇張的動畫，沒有刺眼的光效。
屏幕上的字簡單地變了：
【綁定成功。】
【候選人編號：SY-01。】
【身份：命運記錄員。】
【正在載入基礎規則……】
幾行新的文字浮現出來：
【規則一：不得改變主線結局。】
【規則二：不得與任何角色建立戀愛關系。】
【規則三：不得成爲故事世界的“天命之子”。】
【規則四：只能在不影響主結局的前提下，對“遺憾支線”進行微調。】
【規則五：不得向任何角色透露“故事”“系統”“穿越”等相關概念。】
“等等，”沈硯忍不住吐槽，“你這規則三是不是針對我長得太帥？”
【根據你的面部識別數據與現實社交記錄，戀愛關系形成概率極低。】
【該規則主要是爲了防止你在極端情況下被情感裹挾，做出破壞主線的行爲。】
“……”
他被系統一本正經地扎了心。
“那我有什麼好處？”他問，“打工總得有工資吧。”
【任務完成後，可實現你一個與故事無關的現實願望。】
“現實願望？”沈硯想了想，“比如？”
【比如：改善家庭經濟狀況、修復身體疾病、提升某項能力……】
“我可以許願讓所有爛尾作者回來填坑嗎？”
【該願望與故事強相關，不予受理。】
“那算了。”他靠在椅背上，“我暫時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願望可以在任務結束前隨時更新。】
【現在，將爲你開啓試練副本。】
“試練副本？”
【是的。】
【在正式進入多世界任務前，你需要通過一次模擬考核。】
【考核內容：進入一個短篇網文世界，在不改變主線結局的前提下，完成一次“意難平撫平”。】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進度條，旁邊寫着：【正在匹配試練世界……】
進度條很快走到100%。
【匹配成功。】
【試練世界：短篇網文《劍鋒之上》。】
【世界類型：熱血戰鬥。】
【主線結局：主角凌風最終成爲“劍神”，拯救世界。】
【意難平焦點：童年好友阿柚爲救主角而死，僅被一筆帶過。】
沈硯看到這個書名，愣了一下。
“《劍鋒之上》？”
他記得這本書。
上周他還在電子閱覽室裏翻到過，是一個幾年前的短篇，寫得不算差，就是結尾太草率——主角一路開掛，最後一刀劈死大魔王，童年好友的死只在回憶裏被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他當時看完，還在心裏罵了一句：“這作者心真硬。”
現在看來，系統選的試練，正是他自己曾經抱怨過的故事。
“你在監視我？”他眯起眼。
【我在分析你的閱讀記錄與情緒波動。】
【簡單來說——我知道你對哪些故事不滿。】
“那你怎麼不直接去讓作者改？”
【作者只是“世界的投影”。】
【真正的世界，在更高的維度。】
【你們所謂的“修改劇情”，在我們看來，只是在給已經形成的世界打補丁，效果有限。】
【要從根源上撫平意難平，需要有人進入世界內部。】
“所以你就來找我。”
【是的。】
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旋轉的光圈。
【試練世界傳送準備中……】
【請做好心理準備。】
“等等——”沈硯急忙說，“我連晚飯都沒吃！”
【在試練世界中，你的身體將處於“凍結狀態”，不會飢餓、不會衰老。】
【你在故事世界中的體驗，將以記憶的形式帶回現實。】
“那我要是在裏面死了呢？”
【試練世界中，死亡將導致任務失敗，系統將重新選擇候選人。】
【對你來說，表現爲——在現實中醒來，對系統的記憶被清除。】
“聽起來還挺人性化。”他嘀咕了一句。
【傳送倒計時：10】
【9】
【8】
房間裏的燈光開始微微閃爍，窗外的城市夜景在他眼裏漸漸模糊。
沈硯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是沖動的人，相反，他的人生一直很謹慎——讀書、畢業、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不折騰，不冒險。
可這一次，他似乎真的被卷進了一個超出理解範圍的東西裏。
“Ω。”他突然叫了一聲。
【在。】
“你剛才說，意難平會讓世界崩壞。”
【是的。】
“那現實世界呢？”他盯着屏幕，“我們的世界，會不會也是某個高維存在寫的故事？”
【……】
系統罕見地沉默了一秒。
【這個問題，超出了你的權限。】
“那就是有這個可能。”沈硯笑了一下，“那你們會不會也派一個‘命運記錄員’來，撫平我們的意難平？”
【……】
【該問題無意義。】
【倒計時：3】
【2】
【1】
光圈旋轉得越來越快，屏幕的光仿佛把他整個人吸了進去。
他最後看到的，是書架上那一排被他貼上“問題小說”標籤的書，在光裏輕輕晃動了一下。
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
他的意識從一片混沌中慢慢浮起。
耳邊有風聲，有金屬碰撞的聲音，還有……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喂！醒醒！”
他費力地睜開眼。
刺眼的陽光從頭頂落下，他眯了眯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破舊的石板路，兩旁是低矮的木屋，屋頂的瓦片參差不齊。遠處有一座山，山腰上插着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兩個大字：
“劍鋒。”
一個少年蹲在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終於醒了。”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還以爲你被剛才那只野豬撞死了呢。”
沈硯愣了愣。
他記得自己剛才還在出租屋裏，對着一個自稱“命運糾錯系統”的東西，討論意難平、世界崩壞和試練副本。
現在……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
身上穿着粗布衣服，腳上是草鞋，手腕上沒有手表，只有一道淺淺的劃痕。
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少年。
少年的臉，他在書裏見過——
劍眉星目，眼神明亮，嘴角總是帶着一點玩世不恭的笑。
是《劍鋒之上》的主角。
凌風。
沈硯的心跳，驟然加快。
他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他，真的進了故事裏。
而就在這時，他腦海裏響起一個熟悉的機械音：
【歡迎來到試練世界——《劍鋒之上》。】
【任務目標：在不改變主線結局的前提下，撫平阿柚的意難平。】
【提示：阿柚的死亡節點，將在三天後出現。】
【祝你好運，命運記錄員。】
三天後。
那個在書裏只被一句“她是個好女孩”帶過的女孩，就要死了。
而他的任務，是——在不改變她必死結局的前提下，讓她“不那麼遺憾”。
沈硯看着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遠處那座刻着“劍鋒”的山。
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這一次，他不只是在翻書。
他是在，改寫一個世界的……邊角。
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