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賢策死得很不體面。
不是猝死在並購案談判桌上——雖然那很符合他投行董事總經理的身份。
也不是猝死在歷史文獻堆裏——雖然那也配得上他史學博士的學術人設。
他是猝死在公司衛生間,手裏還攥着半卷沒擦完的廁紙。
“第四十一小時……”他盯着腕表上跳動的數字,眼前開始飄雪花點,“這單做完……該休假了……”
然後心髒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捏。
咚。
腦袋磕在隔間門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再睜眼時,黃賢策發現自己飄在半空。
低頭看,保潔阿姨正拍打着衛生間隔間的門:“黃總?黃總您在裏面嗎?會議要開始了……”
他的身體癱在馬桶邊,表情安詳得像睡着了,只是手裏那半卷廁紙掉在地上,滾到了阿姨腳邊。
“我這是……”黃賢策抬起透明的手掌,穿過面前的空氣,“死了?”
“恭喜你,答對了。”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從牆裏穿出來,手裏拿着鎖鏈和……平板電腦?
黑衣服那位身材高瘦,面色慘白,舌頭垂到胸口,但說話很利索:“黃賢策,男,41歲,龍騰資本董事總經理,史學博士雙學位,連續工作41小時導致心髒驟停——死因明確,無異議吧?”
白衣服的矮胖,滿面笑容,正用胖手指在平板上劃拉:“身份核對完畢。老黑,這是今天第49個,再抓一個就能完成月度指標了。”
“等等。”黃賢策飄到兩人面前,多年的談判本能讓他迅速冷靜下來,“兩位是……黑白無常?”
“兼職。”黑無常把舌頭往旁邊撥了撥,方便說話,“正式編制在‘酆都勾魂司第三行動處’,這是工作證。”
他亮出一塊木牌,上面刻着篆字——但黃賢策一眼認出,那是秦小篆混搭漢隸的過渡體,年代大約在……
“西漢初年的制式?”他脫口而出。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
“文化人?”白無常眼睛一亮,“老黑,這個月抓的除了猝死程序員就是過勞外賣員,終於來個有文化的了!”
“有文化也得走流程。”黑無常抖開鎖鏈,“黃先生,請配合。陰司路遠,咱們趕時間,今天KPI還沒完成呢。”
鎖鏈譁啦作響,朝黃賢策脖子套來。
就在鏈子即將觸體的瞬間——
“且慢!”
黃賢策突然厲喝一聲,多年在談判桌上逼退對手的氣場全開:“我且問你們,勾魂依據是什麼?”
“生死簿系統自動推送啊。”白無常舉起平板,屏幕上是簡陋的表格界面,“你看,你的陽壽就是今天,時辰就是子時三刻,坐標已經定位到……”
“系統?”黃賢策抓住關鍵詞,“誰的系統?”
“當然是天庭與陰司聯合開發的‘六道輪回管理平台3.0版’……”黑無常說到一半,忽然皺眉,“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黃賢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投行精英的邏輯思維+史學博士的考據本能,讓他瞬間抓住了漏洞。
“既然是系統,就有BUG。”他盯着黑白無常,“我今年41歲,體檢報告上周才出,心髒功能良好,只是疲勞過度暈厥——你們連確認都沒確認就直接勾魂,這是程序違規吧?”
黑白無常愣住了。
“不是,你這人怎麼……”白無常低頭看平板,“系統推送的還能有錯?”
“萬一推送錯了呢?”黃賢策冷笑,“陽間銀行轉賬還能手滑輸錯賬號呢,陰司系統就百分百準確?你們連現場復核都沒做,這要是勾錯了魂,算誰的責任?你們的KPI還能不能完成?”
一連串質問,直接把兩個鬼差問懵了。
黑無常下意識收回鎖鏈:“那……那你說怎麼辦?”
“簡單。”黃賢策露出職業微笑——那種在並購案裏把對手公司吃得骨頭都不剩的微笑,“先送我回陽間,確認我到底死沒死透。如果真死了,我跟你們走,絕無怨言。如果是系統BUG……”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
“按《陰司勾魂管理條例》——我猜應該有這條——誤勾陽壽未盡者,陰司需賠償‘陽壽折損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補償費’,並追究當事鬼差行政責任。兩位,想清楚。”
空氣安靜了。
保潔阿姨還在外面拍門,聲音越來越急。
黑白無常湊到一起,壓低聲音:
“老白,他說的好像有道理……”
“可系統從來沒出過錯啊……”
“萬一是第一次呢?咱們這個月指標馬上就完成了,這要是抓錯人,上面追責下來……”
“那怎麼辦?”
黑無常糾結了三秒,一咬牙:“先帶回去!讓判官查生死簿原件!要是真錯了……咱們趕緊補一個,反正還差一個指標!”
“好主意!”
鎖鏈再次抖開。
這次黃賢策沒躲——因爲他注意到,黑無常掏鎖鏈時,懷裏掉出一本小冊子。
封面寫着:《陰司新鬼入職指南(試用版)》。
他眼睛眯了起來。
“走!”
鎖鏈套上脖子的瞬間,天旋地轉。
黃賢策想象中的陰間:陰風陣陣,鬼哭狼嚎,刀山油鍋,閻王判官高坐堂上。
實際上的陰間:
一條望不到頭的土路,路上擠滿了“人”。
路邊立着指示牌:“奈何橋方向→”、“各殿審判廳←”、“新鬼登記處直行200米”。
有穿着現代T恤的年輕人,有披着古裝的老者,還有幾個穿着宇航服的外國佬——其中一個正用英語抱怨:“我說了我不想死!空間站漏氣又不是我的錯!”
“都排隊!別擠!”幾個穿着差役服的鬼卒揮舞着……掃碼槍?
“新來的,這邊掃碼領號!關注‘酆都政務通’公衆號,在線填表!”
黃賢策看得嘴角抽搐。
黑白無常拉着他穿過隊伍,直奔一座青瓦官衙。門匾上寫着:“勾魂司第三行動處·績效辦公室”。
推門進去,裏面是……
格子間。
一排排格子間,每個工位上都坐着穿差役服的鬼吏,有的在敲算盤,有的在寫毛筆字,還有幾個在電腦前噼裏啪啦打字——雖然那電腦像是二十年前的大屁股顯示器。
“崔判官!”黑無常喊了一聲。
最裏面的獨立辦公室門開了。
一個穿紅色官袍、戴烏紗帽的中年男人走出來,面如冠玉,五縷長須,手裏拿着一卷竹簡——但腋下夾着個平板電腦。
“什麼事吵吵嚷嚷?”崔判官皺眉,“沒看見正核算本月績效嗎?”
“判官大人,抓到這個……”黑無常把黃賢策往前一推,“他非說我們勾錯了,要查生死簿原件。”
崔判官上下打量黃賢策,目光在他手腕上停留——那裏還戴着陽間的百達翡麗。
“姓名?”
“黃賢策。”
“等着。”
崔判官轉身回辦公室,三分鍾後出來,手裏換成一卷泛黃的紙冊。
他翻開冊子,手指順着某行往下捋,忽然頓住。
臉色變了。
“你們……”崔判官抬頭看黑白無常,聲音發沉,“抓的是‘黃賢策’,生辰戊午年七月初三,對不對?”
“對對對!”白無常點頭。
“但生死簿上登記的‘黃賢策’……”崔判官把冊子轉過來,指向那行字,“是‘戊午年七月初三亥時三刻卒’。”
他盯着兩個鬼差:“現在是什麼時辰?”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同時掏出懷表——黃賢策注意到,那是民國時期的西洋懷表。
“子、子時初……”黑無常聲音發虛。
“也就是說。”黃賢策平靜地接話,“我‘卒’的時辰,比生死簿登記的時間,早了整整一個時辰。”
他看向崔判官,微笑:“判官大人,這算不算……工作失誤?”
辦公室裏,所有鬼吏都停下了手裏的活。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向黑白無常。
兩個鬼差的臉——本來就很白——現在白得發青。
“系統推送的時間是子時……”白無常還在掙扎。
“系統是輔助工具,生死簿才是原始憑證。”黃賢策慢條斯理,“按陽間的說法,這叫‘線上數據與線下台賬不一致’,應以線下原始記錄爲準。所以……”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地在寂靜的辦公室裏回蕩:
“我,陽壽未盡。你們,勾錯魂了。”
死寂。
崔判官盯着生死簿看了足足十秒,忽然合上冊子。
“你們兩個——”他指着黑白無常,“本月績效清零,扣除半年香火俸祿,停職反省三天!”
“判官大人!”
“再喊扣一年!”
黑白無常閉嘴了,哭喪着臉。
崔判官這才轉向黃賢策,臉上擠出官方式的笑容:“黃先生,這是個誤會。陰司系統近期在升級,可能出現了數據延遲……”
“我不關心技術問題。”黃賢策打斷他,“我只關心三件事:第一,我怎麼回去?第二,誤勾的賠償怎麼算?第三……”
他目光掃過整個辦公室,掃過那些陳舊的算盤、毛筆、大屁股電腦,最後落回崔判官臉上:
“你們這套管理流程,漏洞百出。今天能錯勾我一個,明天就能錯放十八個。判官大人,沒想過改革嗎?”
辦公室裏,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幾個老鬼吏直搖頭:“年輕人,口無遮攔……”
“改革?說得輕巧……”
崔判官卻眯起了眼睛。
他重新打量黃賢策,從那雙銳利的眼睛,到那身裁剪合體的阿瑪尼西裝——雖然現在是半透明的魂體狀態,但氣質藏不住。
“黃先生生前是做什麼的?”他忽然問。
“投行董事總經理,兼管公司戰略改革委員會。”黃賢策微笑,“偶爾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寫內參——關於國企改制那塊。”
崔判官沉默了三秒。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鬼吏跌破眼鏡的決定。
“黃先生。”他深吸一口氣,“送你還陽,需要打通‘陰陽界門’,手續繁瑣,至少需七個工作日——這還是加急的情況下。而這七天,你的肉身在陽間,恐怕已經……”
他沒說完,但意思明確:七天,夠火化三回了。
黃賢策皺眉:“所以?”
“所以,我有個提議。”崔判官靠近一步,壓低聲音,“陰司現在……確實有些陳弊。你既然是改革方面的專才,不如暫時留下,以‘特邀顧問’身份,幫我們梳理梳理流程?”
他指了指黑白無常:“至於誤勾的賠償——我可以特批,從他們的俸祿裏扣,折合成陰司的‘功德點’,供你在陰司消費使用。如何?”
黃賢策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大腦在飛速計算:
肉身大概率保不住了。
強行還陽,手續麻煩,且未必成功。
留在陰司……聽起來荒誕,但——
他看向那些陳舊的辦公設備,看向鬼吏們麻木的臉,看向黑白無常手裏那本《新鬼入職指南》。
一個龐大的、腐朽的、卻掌管着億萬生靈輪回的官僚系統。
而他是誰?
是能在五千億並購案裏找到千分之一漏洞的投行精英。
是能通過一塊磚頭斷代一個王朝的史學博士。
更是癡迷於“破解系統、重建規則”的……
改革瘋子。
黃賢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那弧度裏,有看到新並購目標的興奮,有發現歷史謎題的探究欲,更有一種……
即將把某個爛攤子掀個底朝天的躍躍欲試。
“判官大人。”他開口,聲音平靜,卻讓崔判官沒來由地心頭一緊,“顧問費,怎麼算?”
“按日結,一日一百功德點,相當於……”
“太低了。”黃賢策搖頭,“我在陽間,時薪是這個數的三百倍。不過——”
他話鋒一轉:
“我可以接受臨時性低價入駐,但有兩個條件。”
“你說。”
“第一,我要完整的調研權限,可以查閱非核心密級的所有陰司文件、賬冊、流程記錄。”
崔判官猶豫了一下:“可以。”
“第二。”黃賢策目光灼灼,“如果我提出的改革方案被采納,並產生了‘績效提升’——我要分成。”
“分成?”
“績效提升部分的百分之三十,折算成功德點。”黃賢策微笑,“比如,我幫你們把勾魂準確率從99%提到99.9%,那0.9%的誤差減少所避免的賠償成本、行政成本,我要三成。”
辦公室裏,鬼吏們已經聽傻了。
崔判官盯着黃賢策,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忽然笑了。
不是官方式的笑,而是那種……看到有趣玩具的笑。
“黃先生。”他說,“你比我想象的還有意思。”
他伸出手:“成交。”
兩手相握——雖然一方是魂體。
就在握手的瞬間,黃賢策眼前忽然閃過一片金光。
一本虛幻的書冊在意識中緩緩翻開,封面是古樸的篆字:
《改革天書》
第一頁上,浮現幾行字:
【項目名稱:陰司勾魂流程優化】
【當前狀態:漏洞百出,效率低下,錯誤率約0.1%】
【可改革方向:KPI體系重構、信息化升級、交叉復核機制……】
【預估收益:錯誤率降至0.01%以下,年度節約賠償支出約十八萬功德點】
黃賢策瞳孔微縮。
金手指?
而且是他最需要的那種!
他壓下心頭震動,面色如常地鬆開手。
“那麼。”他整了整並不存在的西裝領口,“我的第一項工作——就從優化‘新鬼接收流程’開始吧。”
他指向門口那群擠作一團、茫然排隊的新鬼:
“判官大人,你看——連個叫號機都沒有,這管理水平,連陽間街道辦事處都不如。”
崔判官:“……”
黑白無常:“……”
衆鬼吏:“……”
黃賢策已經走到最近的工位,拿起那本《新鬼入職指南》,快速翻看。
然後他抬頭,對旁邊一個鬼吏說:“有紙筆嗎?”
鬼吏呆呆地遞過來毛筆和宣紙。
黃賢策接過,卻把毛筆扔到一邊,從西裝內袋——魂體居然還能模擬這個——掏出一支萬寶龍鋼筆。
那是他生前最愛的筆,籤字時用。
現在,他在陰司,鋪開宣紙,開始畫表格。
第一行,他寫下:
【陰司新鬼接收流程優化方案(V1.0)】
筆尖沙沙作響。
整個辦公室安靜得只剩這聲音。
崔判官看着那個俯首書寫的背影,忽然覺得……
陰司的天,可能要變了。
而黃賢策在畫表格的間隙,抬眼看了看窗外。
灰蒙蒙的天,沒有太陽。
他卻笑了。
“也好。”他低聲自語,只有自己能聽見,“陽間的投行,玩的不過是錢。”
“這裏——”
“玩的可是生死輪回。”
筆尖落下,勾出一個凌厲的箭頭。
改革,從這一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