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嬤嬤那張慣會拿喬的臉上,此刻血色盡失,她怎麼也沒想到,今日竟會這樣翻了船。她倉惶地與燕國使者對視一眼,對方眼中亦是同樣的驚懼。
“陛下恕罪!都是老奴糊塗!老奴罪該萬死!”孫嬤嬤幾乎是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聲比一聲急促,“求陛下開恩,饒老奴一命啊!”
蕭執居高臨下地看着腳下抖如篩糠的老婦,唇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你既知自己罪該萬死,”他聲音平穩,卻帶着一種致命的壓迫感,“朕若饒了你,豈不是……言而無信?”
這話如同最後判決,孫嬤嬤磕頭的動作瞬間僵住,絕望如同冰水澆頭。
那燕國使者也是汗透重衣,想要求情,嘴唇哆嗦着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可眼前這位帝王的心思,誰又能摸得透?
就在這時,蕭執的目光卻輕飄飄地掠過面如死灰的嬤嬤,落在了旁邊那個一直緊繃着身體、嚇得幾乎要縮起來的趙京禾身上。
他話鋒倏然一轉,語氣竟緩和了幾分,帶着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
“公主聰慧得體,朕心甚慰。”他略一停頓,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卻擲地有聲,“傳朕旨意,冊封永康公主爲明妃,賜居絳雪軒。”
一語言畢,他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便淡淡一揮袖:“都退下吧。朕,和明妃說幾句話。”
宮人內侍如蒙大赦,立刻無聲且迅速地架起幾乎癱軟的孫嬤嬤,連同那魂不守舍的使者一並“請”了出去。
殿門被輕輕合上,將一室喧囂隔絕在外,偌大的宮殿內,頃刻間只剩下燭火噼啪的微響,以及相對無言的帝妃二人。
趙京禾只覺得腦袋裏暈暈乎乎的,像塞了一團被雨打溼的棉絮。
方才還烏泱泱擠滿了人的殿宇,轉眼間就如潮水般退得幹幹淨淨,只剩下令人心慌的寂靜。
那位年輕的帝王依舊閒適地靠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單手支頤,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方才輕描淡寫決定他人生死、並隨手賜下妃位的,不過是飲了一口茶般尋常。
“叫什麼名字?”他開口,聲線低沉,在空曠的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趙京禾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抬眼看他。
難道……陛下竟連和親文書都不曾細看嗎?她不敢遲疑,垂下眼簾,輕聲答道:“趙京禾。”
“禾……”蕭執低聲重復了一遍,指尖在扶手上輕輕一點,“名字倒是不錯。”
聽他念出自己名字裏的那個禾字,京禾心頭莫名一動,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
她鼓起勇氣,聲音依舊細弱,卻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軟:“是母妃起的……她說,禾苗雖尋常,卻生命力旺盛,只要有泥土和雨水,就能努力生長,充滿生機。”
這是深宮裏,母親留給她的、爲數不多的溫暖念想。
蕭執靜默地聽着,目光在她低垂的發頂上停留片刻,才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看着她始終緊繃的肩線和下意識保持的距離,忽然朝她伸出了手,語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
“明妃,你過來一些。”
趙京禾依言站起身,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近了幾步。
隨着距離拉近,一股清冽含蓄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過來,像是雨後的菖蒲,帶着些許藥草的甘洌,沉靜而獨特。
她忍不住又悄悄挪近了一點點,微微仰起臉看他。
燭光下,她一張小臉不過巴掌大,肌膚瑩白得近乎透明,因爲緊張,臉頰泛着淡淡的粉色。
一雙杏眼圓而清亮,此刻正帶着幾分小獸般的好奇,悄悄翕動鼻翼,似乎在分辨這好聞的氣息究竟源自何處。
蕭執將她這小動作盡收眼底,覺得有趣。
想起自己這身朝服清晨確實用特制的菖蒲香細細熏過,想必是被她聞到了。他存了心逗她,微微俯身,拉近了些距離,低聲問:
“好聞嗎?”
京禾猛地一怔,像是偷吃糖糕被當場抓住的孩子,瞬間慌了神。
她先是下意識地搖頭,隨即又覺得不妥,趕緊用力點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連纖細的脖頸都染上了緋色。
自己這般失態,竟去嗅聞陛下身上的香氣,實在是……
“臣妾失儀……”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請罪的本能,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去。
然而手臂卻被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穩穩托住,阻止了她下跪的動作。
蕭執看着她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好了,”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意味,“隨朕用膳吧。”
……
趙京禾規規矩矩地坐在膳桌旁,看着宮人們如行雲流水般端上各色珍饈,眼睛都亮了幾分。
白玉般的瓷碟裏盛着晶瑩剔透的蝦餃,碧綠的菜心宛如初春新葉,金黃的炸酥酪散發着誘人甜香……尤其是那籠蟹粉小餃,薄皮透着餡兒,誘人極了。
她確實是餓了。
想起從前在燕國宮中,冬日裏連炭火都不足,更別說這般精致的膳食。
有時餓得狠了,只能就着冷水啃硬邦邦的炊餅。
可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卻能日日享用這樣的佳肴,天下人都畏懼他,卻也沒人敢讓他挨餓受凍。
蕭執用膳時很安靜,姿態優雅從容。
侍立的宮女小心翼翼地爲京禾布菜,每樣都取一些放在她面前的小碟裏。
京禾小口吃着,溫熱美味的食物下肚,連帶着心情都鬆快了些。
她悄悄抬眼看向上首的蕭執,心想,若是能一直這樣,似乎……給陛下當妃子也不錯。
至少能吃得好,穿得暖,而且方才,他不就替自己撐腰了麼?
“明妃,很喜歡這道菜?”蕭執的聲音忽然傳來,打破了席間的安靜。
京禾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連着吃了三四個小巧玲瓏的螃蟹小餃。被當場點破,她臉頰微熱,連忙放下銀箸,乖巧應道:“回陛下,臣妾覺得……這道小餃很是鮮美。”
許是美食讓人放鬆,她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聲音細細軟軟的:“餡料調得極好,蟹肉的鮮甜和一點點姜醋的香氣融合得恰到好處,外面的皮子也薄而韌,一口一個,很是爽利……”
蕭執聽着她這帶着點兒雀躍的品鑑,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的湯匙,對侍立在側的太監吩咐道:“來人。這道小餃是誰的手藝?傳朕的旨意,受上賞。”
太監躬身領命,快步退出去傳旨了。
京禾怔怔地看着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不過是隨口誇了幾句,陛下竟就直接賞了御廚?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還殘留着食物暖意的胃,心頭涌上一絲奇異的甜。
自己這算是……誤打誤撞,有了那麼一點點當寵妃的潛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