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鍾頭後,灶上的黃米飯蒸騰着熱氣熟透了,旁邊大鍋裏的肥豬肉炒粉條更是香得霸道,連十裏外的野狗都循着味兒搖着尾巴湊了來。
陳月英重活這一世,早不是只知悶頭用蠻力的性子。
有些事啊,總得借借外力,想在村裏有幫襯,就得先跟鄉親們處好關系。
至於他們心裏打的什麼算盤,倒不打緊。
“大夥兒敞開了吃!別客氣!”她揚着嗓子招呼,“大夏天的,東西放不住,可勁兒造!”
這年月,大夏天殺豬除非是娶媳婦或辦喪事。
趙老大家既沒紅事也沒白事,一頭二百斤的豬說殺就殺,還炒了滿滿一大鍋肥肉,誰不饞得直咽口水?
就沖這口肉,鄉親們也覺得陳月英是個敞亮人,這年頭誰能這麼大方?少見得很!
往年過年殺豬,別家炒的菜裏哪有這麼大片的肥肉,多半是土豆條混着醃酸菜,就這都能把人吃得滿嘴流油。
今兒這肥瘦相間的肉片,一口咬下去油汁直冒,那叫一個過癮,好些人吃完了都舍不得擦嘴,就想多留會兒肉香。
盼弟系着花圍裙在一旁忙前忙後,嘴角就沒下來過。
“媽,明天能分一方豬肉不?我想給外公外婆送點去,行不?”
陳月英望着女兒笑了,她的盼弟啊,上一世就心腸軟,這一世還是這樣純善。
“好,明天媽陪你一起去。”
她話說到一半頓住了,眼眶有些發熱,“媽也……好久沒見你外公外婆了。”
上一世父母離世時,她都沒能守在身邊,這份愧疚壓了她一輩子。
病床上她哭着求爸媽把自己帶走,卻連一絲回應都沒有,她總覺得,爸媽一定是怪她連最後一面都沒趕上。
那一世她一門心思孝敬婆家,反倒忽略了自己的爹媽,真是罪該萬死。
這一世,絕不能再這樣了。
旁邊端着大碗吃肉的秋梅抬了抬眼皮:“外婆家不是也養豬了嗎?”
東升也跟着開口:“就是啊媽,我這馬上要結婚了,剩下的肉該醃起來存着,不然我婚事咋辦?”
海升在一旁悶頭猛吃,啥也不管。
陳月英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
都是她生的,咋就差這麼多?
“你外婆家養豬是她家的事,你外婆啥時候殺豬沒給你們留肉?你們咋就這麼自私?”
她瞪着東升,“想娶媳婦自己想辦法去,我欠你的?都說養兒防老,我養你還不如養條狗!我養你小,你就得養我老,連這點本分都做不到,我憑啥還慣着你?你都二十九歲眼瞅二十了,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難不成要養你一輩子?”
院門口的幾只野狗似懂非懂,搖着尾巴吐着舌頭哈哧哈哧喘氣,倒像是在應和她的話。
東升剛要反駁,旁邊站着吃飯的李大嬸搭了話:“東升啊,你這年紀該自己爭氣了。咱村李明你知道不?人家自己在外邊處了個媳婦,彩禮都沒要。”
另一位大嬸也跟着說:“可不是嘛!那姑娘不光不要彩禮,還有工作呢,每月能掙好幾十,還常給婆婆買新衣服呢!”
正說着,那位被兒媳婦買新衣服的主人公就來了。“你們說啥呢?咋聽着像在說我?”
“就說你家兒媳婦呢!是不是真沒要彩禮?”
杜大嬸笑得滿臉褶子:“咋沒給?給了二百塊,不過是我兒子自己掙的。我們老兩口就出了個酒席錢,但是收禮的時候還賺回來了。”
大夥好奇追問:“你兒子幹啥工作的?”
“在修理廠上班,就是修東西的,現在不幹了,自己在家門口掛了個牌自己給自己幹呢。”
杜大嬸嗓門洪亮,透着一股子自豪,“我那兒子不瞎花錢,掙的錢還供我小女兒上學呢,我們老兩口可省心了。”
兒子爭氣,說話都帶着底氣。
陳月英上一世她總覺得這是命,如今才明白,一切皆是因果。
當他們家還在重男輕女、偏心偏到骨子裏時,人家杜大嬸家早已種下了善因:
老漢從不打罵媳婦,老兩口偶爾拌嘴,吵急了反倒相視一笑;
老婆做飯,老漢就劈柴挑水;老婆炒菜,老漢就蹲在灶前燒火。
兒女在這樣的家裏耳濡目染,自然懂事孝順。
後來人家在村裏蓋了小洋樓,城裏還買了房,成了全村過得最滋潤的人家。
上一世她多羨慕啊!爲了讓東升有個出路,她求着讓他去李明那兒當學徒。
結果兩年學徒下來,一分錢沒往家拿,媳婦生了娃,反倒要他們老兩口貼補。
後來開店,她近乎賣光了自己所有能賣的東西,最後落得啥下場?
所以這一世,她一分錢都不會再幫。
媳婦能娶上是他的本事,娶不上是他的命。對這種沒心沒肺、不知感恩的兒子,她已經仁至義盡了。
東升的臉漲得通紅。他跟李明小時候還一起上過學呢,可他今兒不是頭疼就說明天肚子疼,念了半年就不去學校了。
如今人家成了家、自己還能賺錢,他怎能不臊得慌。
可那樣的人終究是少數啊!村裏大多還是像他這樣,靠父母幫襯才能結婚的,父母活一輩子,不就是爲了兒女嗎?
陳月英卻忽然開口,語氣不容置疑:“東升,一會兒把剩下的豬肉都切成塊。”
“爲啥?”東升不樂意了。
“我要醃鹹肉。”
“我咋會切?我從沒做過飯!讓我二姐切。”
秋梅這會吃得差不多了,用筷子撥着碗裏的黃米飯:“我不,我回來又不是給你當奴隸的。”
海升繼續埋頭大口吃肉,做飯這種事,這輩子都輪不到他,他是老小,還是男孩。
陳月英目光掃過他們,冷冷問:“意思是,讓盼弟切?”
秋梅頭也不抬:“她又不用上學。”
東升跟着幫腔:“就是,她一個女的,幹點活咋了?我一個男的拿刀剁肉,像啥樣子?多丟人!我三姐不是閒着嗎?”
盼弟趕緊說:“媽,我切,我……”
“吃你的飯。”陳月英輕輕呵斥了一句。
盼弟乖乖低下頭扒拉米飯。
陳月英的目光在三個狼心狗肺的兒女臉上轉了一圈,緩緩開口:“東升,你是男人,該出去掙錢養家。從今天起,每月給家裏交二十塊生活費。”
她轉向秋梅,“你要讀書?讀書就不用吃飯?把你雇人伺候的錢給盼弟,每月十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