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4
我猛地回頭。
林承弈站在那裏。
他穿着暗紫色的錦袍,腰間束着玉帶,身姿比六年前挺拔了許多,臉上褪盡了少年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居於人上的沉穩。
他走進來,目光先落在上首的女人身上,語氣緩了緩:
“夫人怎麼過來了?不是說今日要陪衡兒習字麼?”
夫人......他原來已經成親了。
那衡兒......是他的孩子嗎?
他的妻子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站起身:
“聽說有位朔方來的故人,我好奇,便來看看。”
她走到林承弈身邊,很自然地替他拂了拂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既然你回來了,你們聊吧。衡兒頑皮,我去瞧瞧。”
她說着,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
卻像一盆冰水,把我最後那點殘存的溫度也澆滅了。
她走了出去。
偏廳裏只剩下我和林承弈。
他這才把目光完全轉向我。
那眼神很復雜,有驚愕,有慌亂,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難堪?
他壓低了聲音:“阿鳶?你......你怎麼來了?!”
怎麼來了?
我看着他,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不是你讓我等你的麼?半年,你說最多半年。”
我把那半枚玉佩舉到他眼前。
“林公子,六年了。朔方城破了,我一路逃難過來的。”
林承弈的臉色白了白,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門口。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他聲音更低了。
“你......你先跟我來。”
他帶我從後門出了林府,停在一處極不起眼的小院門前。
推開門,四四方方的,有兩間屋子。
“你暫時住這裏。”
他語氣有些生硬,“缺什麼,我讓人送來。”
我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看着這個我曾以爲會是我“夫君”的男人。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背對着那扇斑駁的木門,錦衣華服。
與這破敗的小院格格不入。
“她是誰?”我問。
林承弈抿緊了唇。
“宰相王公的千金,我的妻子。”他頓了頓。
“所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你當年說的‘稟明家中’,就是回去娶了宰相的女兒?你說的‘接我來京’,就是讓我像個見不得光的東西,藏在這種地方?”
“阿鳶!”他猛地打斷我,臉上那點愧疚被難堪取代。
“當年的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有我的難處!林家需要這門婚事......我身不由己!”
又是身不由己。
和六年前他說要離開時,一模一樣的詞。
“你的難處,就是讓我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等了六年,然後在你妻子面前,說那只是個‘玩笑’?”
我笑着,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避開我的視線,“我知道我對不住你。”
他聲音沙啞了些。
“我會補償你。你想要什麼?銀子?還是......我可以幫你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離開京城,好好過日子。”
補償。
銀子。
“我要的,你給不起。”
我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掉臉上的淚。
“你也別想着把我打發到什麼地方去。我現在就走。”
“不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
“你不能就這麼走!京城......京城你不熟,你一個人能去哪?”
“去哪都比留在這兒強!”
我想甩開他的手,卻甩不動,“放開我!”
“阿鳶,你冷靜點!”他看着我。
“你聽我說,過去是我對不起你。但你現在既然來了,我們......我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我對你,並非全無情意......”
他手上的力道鬆了些,指尖卻在我手腕上摩挲了一下。
那觸感讓我渾身汗毛倒豎。
“你想什麼辦法?”我盯着他。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但那未竟之意,我瞬間明白了。
5
外室。
他想讓我做他的外室。
藏在這陋巷小院裏,做一個永遠見不得光、人人唾罵的“玩意兒”。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朔方最冷的雪還要冷。
“林承弈,”
我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你真讓我惡心。”
他臉色驟變。
“藺鳶!你別不識抬舉!你看看你現在!你離了我離了這裏,在京城活不過三天!”
“那也跟你沒關系!”
我終於掙開了他的手,手腕上留下幾道紅痕。
“我就算死在外面,也好過在這裏,對着你這張虛僞的臉!”
那天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他把門從外面鎖了。
我坐在那間除了床和一張破桌凳以外什麼都沒有的屋子裏。
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他來了。
帶着一身濃重的酒氣,眼睛布滿紅絲。
他推開門,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阿鳶......”他聲音含糊,朝我走過來。
“我想過了,你還是留下。我會對你好......比從前更好......”
他伸手要來拉我。
我猛地後退,背抵住了冰冷的牆壁。“你別過來!”
他卻像沒聽見,繼續逼近,把我困在他和牆壁之間。
濃烈的酒氣噴在我臉上,混合着他身上昂貴的熏香,令我作嘔。
“我知道你怨我......”
“可我心裏一直有你......這些年,我從沒忘記過朔方,沒忘記過你......”
“滾開!”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他,他卻紋絲不動。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衣襟的刹那,我猛抬起膝蓋,狠狠頂向他小腹!
他悶哼一聲,吃痛地彎下腰,酒似乎醒了大半,抬頭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我沒給他反應的機會,抄起手邊的破木凳狠狠砸下。
他帶着驚恐的神情被我砸暈過去。
我狠狠地喘着氣,踢開他。
拿出我隨身的包袱,其實只有一件破衣和一把匕首。
然後我搬了那張破凳子,走到院子裏。
就那麼坐着,手裏摩擦着那半塊玉佩。
天光微熹。
他清醒着從屋裏走了出來。
他看着我,像看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忘了我當年救他的時候,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就敢對上五只野狼。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問,聲音沙啞。
我扶着冰冷的牆壁,慢慢站起來。
然後。
我抬起手,拿出了那半枚玉佩。
六年了。
它在最冷的冬夜貼着我心口取暖,它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光亮。
現在,它溫潤依舊,卻再也暖不了我分毫。
林承弈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閃了閃,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把玉佩托在掌心,遞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遲疑着伸手來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玉佩的前一瞬,我手腕猛地向下一翻——
“啪!”
一聲清脆的、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在小院裏炸開。
那半枚陪伴我六載風雨、承載我所有少女情思的羊脂白玉佩。
被我狠狠摔在腳下的青石板上,瞬間迸裂開來,碎成好幾塊,再也沒了原來的形狀。
碎片濺起來,劃過我腳踝留下一道血痕,我卻感覺不到疼。
林承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極大,臉上血色盡褪。
“你......你怎麼敢......這是......這是我母親......”
“你母親的遺物,你拿去聘了宰相千金。”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意外。
“這半枚,是我的。我想摔,就摔了。”
“林承弈,”
我看着他那張寫滿驚怒、及茫然的臉,慢慢地說。
“你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早就不是朔方城那個,你說什麼都會信的藺鳶了。”
“是你先變的。”
我輕輕扯了一下嘴角。
“在你爲了‘身不由己’把我丟下的時候;在你另娶他人的時候;在你昨天想把我變成你見不得光的外室的時候......你就已經把當年烽火台上那個林承弈,給殺死了。”
“所以,別再擺出一副深情悔恨的樣子,也別再提那些舊事。”
“很惡心。”
我盯着他的眼睛說:
“從此以後,你我之間,死生不復相見。”
說完,我沒再看他一眼,拎起我那個輕飄飄的包袱,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陽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抬步匯入人流,再沒有回頭。
6
“啊?他也太壞了!他居然是這樣的人!”荷月驚訝道。
“荷月,你說什麼呢?什麼壞啊?”另一道女聲出現。
是荷月的閨中密友,宣昭。
“藺伯母好。”
我點點頭:“小昭是來找荷月的吧,今日是該回書院了。”
荷月看向我,苦着一張臉。
我看着好笑,年紀不大好奇心不小。
“好了,等你回來給你講完,快去書院吧,在書院要聽先生的話,別胡思亂想。”
她扁扁嘴,不情願的應道:“好吧。”
書院半月休沐一日。
荷月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聽之後的故事。
我正要給荷月接着往下講,回春堂的門簾被一只骨節分明、帶着風霜痕跡的手掀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逆着門外午後的陽光,站在那裏。
十六年沒見,盡管添了風霜,但輪廓未改。
尤其是那雙眼睛,沉澱了太多東西,卻依然銳利。
是林承弈。
他沒穿甲胄,只着一身常服。
他的目光,越過荷月,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裏面有太多復雜的情緒,最終被刻意維持的平靜掩蓋。
“阿鳶。”他開口,聲音有些啞。
荷月立刻警惕的站起身,擋在我身前半步。
她雖然不認識這個男人,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就是那個負心漢。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荷月,去後院看看給你爹曬的藥材,別讓雀兒啄了。”我溫聲道。
荷月看看我,又狠狠瞪了林承弈一眼,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後堂。
堂內只剩下我和他。
我沒請他坐,拿起桌上未分揀完的草藥,慢慢整理着。
“林將軍大駕光臨我這小小藥堂,是問診,還是問罪?”
我沒看他,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日天氣。
他被我的話刺了一下。
“阿鳶,你何須如此?”
我沒講話,手下動作不停,將一株甘草放進小秤盤。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向前走了兩步。
“阿鳶,我知道你恨我。”他低沉道。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我後來......後悔了。我找過你,在你離開京城之後......”
“找我?”我終於抬眼,看向他,嘴角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
“林將軍說的‘找’,是指派人盯着我,確認我有沒有真的滾出京城,還是指......別的?”
他臉色微微一變。
我當年走出那扇門之後以爲從此了卻前塵,重新開始。
卻不料在京城門口被官差留下了。
“藺鳶是吧?林府告你盜竊貴重財物,蓄意損毀,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哪有什麼貴重財物呢,無非是那半塊玉佩。
是林承弈不肯放過我。
我孤身來京城,而林府勢大,最終被判流放嶺南。
我看着眼前的林承弈笑到:
“嶺南啊,瘴癘橫行,蛇蟲鼠蟻衆多,活到流放期滿的人,十不存一。”
“林將軍,您這份‘後悔’和‘尋找’,可真夠別致的。”
“我......我當時只是......”他試圖解釋,聲音艱澀。
“我只是想讓你吃點苦頭,讓你知道離開我......離開京城沒那麼容易......我沒想......”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男聲打斷了。
“林將軍,趁虛而入,不是君子所爲吧?”
7
我看着莫沅和林承弈對上的模樣,就想到當年他和官差對上的模樣。
“她都已經這樣了,還能跑哪去,您們已經到嶺南了,官府交代的任務也完成了。”
“就把她放這吧,我不會帶她跑的,您每天可以來檢查,我帶着她要跑也跑不遠。”
我在北方呆慣了,適應不了南方的溼熱,得了疫病。
索性已經到了嶺南邊界,官差也就放過我讓我留在醫館裏。
我費力地睜開眼,看到一張被嶺南陽光曬得微黑、卻眉目溫和的臉。
是個書生氣的年輕男子,正俯身查看我的情況,眼神專注而平和。
“醒了?”他見我睜眼,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你病得很重,但還能救。別怕,先把藥喝了。”
是莫沅。
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四處遊學的年輕醫者。
恰巧遊歷到嶺南這處偏僻之地,暫留在那間小醫館幫忙。
是他,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病好後,我無處可去,也無錢付藥錢。
我便與掌櫃說我認得藥材認得字,掌櫃便讓我留下了。
莫沅醫術扎實,心腸也好,從不因病人貧賤而敷衍。
他教我醫術,從不藏私,也從不因我女子身份或流放犯的過去而有絲毫輕視。
流放期限到的那天,官府來了個胥吏,潦草地查驗了文書,便算銷了案。
我自由了。
“想什麼呢?”莫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看着他溫和的眉眼,忍不住問道:
“莫先生,您......還會繼續遊學嗎?”
莫沅想了想:
“出來也有些年頭了。該回家看看。父母年邁,也該盡盡孝道。”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看着他。
“您......您缺個幫忙曬藥搗藥的幫手嗎?”
莫沅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裏面沒有憐憫,沒有施舍,只有認真的考量和溫和的笑意。
“曬藥搗藥,確實需要人手。”
他點點頭,“不過江南路遠,舟車勞頓......”
“我不怕辛苦。”我立刻道。
他笑了:“那好。”
林承弈看着莫沅,拳頭攥得很緊。
“莫大夫當年不也是趁虛而入?”
林承弈這句話像淬了毒的針,帶着壓抑多年的不甘和怨毒,直刺向莫沅。
莫沅卻沒動怒,他甚至沒看向林承弈,只是不緊不慢地將藥箱放在一旁的櫃台上。
這才抬眼,目光平靜地對上林承弈那雙燃燒着妒火的眼睛。
他嘴角甚至還噙着一絲近乎憐憫的笑意。
“趁虛而入?”莫沅的聲音依舊溫和。
“林將軍此言差矣。當年我與內子相識,是在嶺南醫館。她病骨支離,身無長物,被官府文書定了流人的身份,扔在醫館門口自生自滅。”
“而我,不過是個恰巧路過的遊方郎中,行醫濟世是本分,見她病重,伸手救治是尋常。敢問林將軍,這‘虛’,從何而來?這‘入’,又入在何處?”
他上前一步,與我並肩而立。
“倒是林將軍您,”
莫沅的聲音壓低了些,帶着譏誚。
“當年內子滿懷希望奔赴長安,尋的是與您‘三書六禮’的舊約,見到的卻是您另娶高門,又矢口否認。”
“您將她強留陋巷,意圖何爲?在她決然離開後,又動用官家手段,以‘盜竊損毀’之名判她流放嶺南,九死一生。”
“這,算不算‘趁’她孤苦無依、舉目無親之‘虛’?算不算‘入’她無路可走、任人宰割之境?”
林承弈的臉色由白轉青,胸膛劇烈起伏。
他被莫沅這番不溫不火的話噎得啞口無言。
他在莫沅那坦蕩從容的目光下,顯得很......可笑。
他又看向我,眼神裏帶着最後一絲希冀。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用錦緞仔細包裹的小包,打開後裏面是那些火漆捷報,還有那半枚被金絲細心鑲嵌、勉強恢復原狀的玉佩。
“阿鳶!”
他聲音嘶啞,舉着那些東西。
“你看!我都留着!這些年,我從未忘記!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
“可我對你的心,當年在朔方烽火台上的心,是真的!”
“這玉佩,我找最好的師傅修復了,它還在!我們的過去還在!你看看它,想想我們當初......”
我打斷他。
“林承弈。”
我目光落在他臉上,那裏面沒有恨只有厭。
“你口口聲聲說當年,說朔方,說真心。”我緩緩開口。
“但當年我若知你是此等虛僞負心小人。”
“根本就不會從狼嘴裏把你拖出來。”
8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承弈心口。
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瞬間褪盡,舉着玉佩和信的手頹然垂下。
他死死地看着我,終於徹底明白。
在他一次次的背叛、傷害和自以爲是之後,在他心中那份“念念不忘”的舊情。
於我而言,早已不是遺憾或傷痛。
而是......連“如果當初沒救你”這樣的悔意,都變得無比清晰的、徹頭徹尾的錯誤。
莫沅適時地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客氣疏離:
“林將軍,今日醫館不營業。您,請便。”
林承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
他看了一眼那半枚修補過的玉佩,又看了看並肩而立、神色平靜的我和莫沅,眼中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
然後,一句話也沒再說,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慢慢地走出了回春堂。
門簾落下,隔斷了門外漸沉的暮色,也隔斷了那段糾纏半生的、充滿風雪與算計的過往。
堂內重新恢復了寧靜,只剩下淡淡的藥香。
莫沅輕輕攬住我的肩,安撫的拍了拍。
我靠在他身上,“我早已不在意了。”
心底一片澄明,再無波瀾。
四年後的一個春日。
西北戰役大捷,林將軍壯烈殉國這個消息傳到了江南。
此時我正在準備荷月的親事。
回春堂裏外張燈結彩,充滿了喜慶的忙碌。
荷月從裏間探出頭,面若桃花,明媚照人。
她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走過去,替她正了正鬢邊一朵小小的絨花,溫聲道:
“緊張了?”
荷月搖搖頭,握住我的手:“娘......”
“傻丫頭,”我拍拍她的手背。
“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娘心裏只有高興。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聽到“林承弈殉國”的消息,心湖未曾泛起一絲波瀾。
我的心思,全在女兒幸福羞紅的臉頰上,在丈夫溫和含笑的眼神裏,在這間被紅綢裝點、充滿期盼的回春堂中,在我們一家即將開啓的、嶄新的日子裏。
往事已如朔方終年不化的積雪,被江南溫暖的春風吹散,了無痕跡。
而來日,正像這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蕊,光明燦爛,充滿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