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宴席時,左賢王正與幾位北狄使臣低聲交談。
見我回來,他微微側首,目光溫和地落在我臉上。
“臉色不太好。”他低聲道,伸手替我攏了攏鬥篷,“冷?”
我搖搖頭,勉強笑了笑:“只是風大。”
他沒多問,只是將手中暖爐遞給我。
那暖意從掌心蔓延,卻暖不了心底的寒。
方才曲廊那一幕,像一根刺,扎進我早已結痂的舊傷裏。
靳封通紅的眼、靳積天真的臉、還有那句“阿娘”……
它們勾起的不是溫情,而是六年前那個血色夜晚——
六年前,將軍府。
幼時我的父母長年出戰,自我記事後,他們便離開了人世。
而後,我一直寄人籬下,吃穿用度皆仰人鼻息。
嫡姐夏妤,是將軍親生女兒,自小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裏長大。
她與太子靳封青梅竹馬,京中無人不知。
人人都說,待她及笄,便是太子妃之選,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而我,夏珂,不過是她裙角邊的一粒塵。
是將軍府收留的孤女,是她隨時可以呼來喝去的存在。
那年我十五歲,及笄禮剛過。
按理說,女子及笄,是人生中最鄭重的儀式之一。
可府中上下,無人爲我設宴,無人爲我簪花,甚至連一句像樣的祝福都沒有。
就連廚房的老嬤嬤都在背後嘀咕:
“一個外姓孤女,也配辦及笄禮?占着將軍府的地方,不知好歹。”
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冷遇,縮在自己那間漏風的小偏院,只想安安靜靜地熬過這一天。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
就在那晚,宮中傳下旨意,召將軍府嫡女赴春宴。
理由冠冕堂皇:
“太子思念夏小姐已久,今春宴齊聚,望一見芳容,以慰相思。”
滿京城都在等這場戲。
等夏妤歸京,等她與靳封在春宴上定下婚約,等看這對金童玉女的圓滿。
可夏妤沒回來。
北境戰事未平,將軍不能擅離,夏妤作爲將軍唯一的嫡女,自然也留在北境陪伴。
府中瞬間亂作一團,老夫人急得直拍案:
“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可妤兒不在,誰去?”
滿堂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應聲。
替嫡女赴宴,若是成了,是功勞;可若是露了餡,便是掉腦袋的罪過。
最後,是夏妤的貼身丫鬟珠兒,目光掃過角落裏的我,像發現了救命稻草般,指着我大聲說:
“老夫人,不如讓夏珂去吧!她與小姐身形相仿,眉眼也有幾分相似,再穿上小姐去年的舊衣……遠遠看着,定是分不清的!”
我愣在原地,渾身血液瞬間冰涼。
“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不行,我不能去……我不是嫡姐,會被認出來的。”
老夫人眯起眼睛打量我,那目光像淬了冰,上下掃視片刻後,冷冷一笑:
“你既吃將軍府的飯,住將軍府的房,就該替將軍府辦事。穿她的衣,戴她的簪,替她赴這一場宴——有何不可?”
“可我……”
“沒有可是!”老夫人打斷我的話,語氣不容置喙,
“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若是誤了將軍府的事,仔細你的皮!”
我被珠兒和幾個婆子推搡着進了夏妤的閨房。
她們不由分說地扒下我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換上夏妤去年穿過的粉色紗裙。
那裙子料子極好,輕柔順滑,卻硌得我皮膚發疼。
她們又給我戴上夏妤的金絲八寶攢珠髻,沉甸甸的重量壓得我脖頸發酸。
胭脂水粉被胡亂地塗在我臉上,鏡子裏的人,眉眼被妝容襯得有了幾分夏妤的影子,卻依舊透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怯懦與卑微。
“記住,少說話,多低頭。”珠兒在我耳邊低聲警告,
“若是敢露出半點馬腳,仔細我饒不了你!”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御花園,春宴正酣。
燈火通明,絲竹悅耳,酒香混着花香漫在晚風裏。
王公貴族們衣香鬢影,談笑風生,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輕鬆愉悅的笑意。
只有我,像個誤入仙境的異類,縮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頭,連呼吸都不敢太重。
指尖死死攥着裙擺,掌心沁出的冷汗將紗裙浸溼了一小塊。
我一遍遍在心裏默念:別注意我,別認出我,熬過這一晚就好。
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沒過多久,一道身影帶着濃烈的酒氣,徑直朝我這邊走來。
那腳步聲沉穩,卻又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踉蹌。
我心跳驟然加速,把頭埋得更低了。
“妤妤。”
一聲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呼喚,在我頭頂響起。
那聲音帶着醉意,卻又滿含着炙熱的思念,像一把火,瞬間燒得我渾身僵硬。
是靳封。
我猛地抬頭,撞進一雙醉眼迷離的桃花眼裏。
他一身玄色錦袍,腰佩白玉帶,身姿挺拔,眉眼如畫。
只是此刻,那雙平日裏清冷銳利的眼睛,被酒精染得通紅,裏面燃着灼熱的光,死死地鎖着我。
“殿、殿下,”我慌亂地起身,膝蓋一軟,差點摔倒,
“我不是……我不是夏妤……”
“妤妤,你怎麼了?”靳封皺了皺眉,往前一步,伸手扶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力道卻大得驚人,捏得我胳膊生疼。
“你怎麼不肯認我?”他低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額頭,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嗆得我忍不住偏過頭,
“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氣我沒能早點去北境看你?”
“殿下,您真的認錯人了!”我用力掙扎,想甩開他的手,
“我是夏珂,是嫡姐的……是夏妤的妹妹,我不是她!”
“認錯人?”靳封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低笑出聲。
那笑聲帶着醉意,卻又透着一股偏執的瘋狂,
“妤妤,你別鬧了。這世上,誰都可能認錯你,我不會。”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指尖粗糙,帶着薄繭,觸感陌生又滾燙。
我嚇得渾身發抖,猛地偏頭躲開:
“殿下,請您自重!”
我的抗拒像是徹底激怒了他。
他的眼神瞬間沉了下來,原本溫柔的目光變得凌厲又偏執。
他猛地收緊手,將我死死地拽進懷裏,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裏。
“自重?”他低頭,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
“妤妤,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我有多思念你?你現在跟我說自重?”
“放開我!救命!”我拼命掙扎,哭喊出聲。
可我的聲音在喧鬧的宴會上,顯得那麼微弱,很快就被絲竹聲和談笑聲淹沒。
周圍有人看了過來,眼神裏帶着好奇和探究。
可沒人上前,沒人敢管太子的事。
靳封像是沒聽到我的哭喊,也沒看到周圍人的目光。
他拖着我,踉踉蹌蹌地朝着御花園深處走去。
那裏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後面,有一個廢棄的假山洞。
“殿下,放開我!我真的不是夏妤!”我哭得嗓子都啞了,眼淚混着臉上的胭脂水粉滑落,狼狽不堪。
可靳封置若罔聞。
他將我拖拽進假山洞,猛地將我推到冰冷的石壁上。
“咚”的一聲,我的後背撞上石壁,疼得我眼前發黑,差點暈過去。
靳封俯身逼近我。
“妤妤,別再鬧了。”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絲乞求,可眼神裏的偏執卻絲毫不減,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這些年沒能陪在你身邊。我錯了,我以後會好好補償你,好不好?”
“我不是夏妤!”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眼淚洶涌而出,
“您真的認錯人了!我是夏珂!是那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夏珂!”
“夠了!”靳封猛地掐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的下巴捏碎。
劇烈的疼痛讓我瞬間止住了哭聲,只能無助地瞪着他。
“你連名字都不願承認了嗎?”他的眼神瘋狂又受傷,
“夏妤,你看着我!我是靳封!是那個從小就喜歡你,發誓要娶你的靳封!你怎麼能不認我?”
他的手指用力摩挲着我的唇瓣,我想躲開,卻被他死死固定住,連動一下都做不到。
“殿下,求您……放過我吧……”我哭着哀求,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我真的不是她,我配不上您……”
“配不配,我說了算。”
他將我所有的抗拒都當成了欲擒故縱,將我所有的哀求都當成了撒嬌示弱。
那一夜,御花園的假山洞裏,我失去了清白,也失去了對這個世界最後一絲幻想。
他抱着我,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喊着“妤妤”,訴說着他的思念和愛戀。
那些溫柔的話語,落在我耳裏,卻比最鋒利的刀刃還要傷人。
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他擺布。
直到天快亮時,他還溫柔地替我攏了攏散亂的發絲,低聲說:
“妤妤,等我,我會盡快求父皇賜婚,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
等我走出山洞,回到將軍府,等待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老夫人和珠兒的質問。
“你昨晚做了什麼?”老夫人盯着我凌亂的頭發和破損的衣裳,眼神冰冷,
“爲何一夜未歸?”
我張了張嘴,想把昨晚的屈辱和痛苦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無聲的哽咽。
珠兒上前一步,聞到我身上殘留的酒氣和陌生的男子氣息,臉色瞬間變了,尖聲叫道:
“你這個賤人!你是不是跟哪個野男人廝混去了?你竟敢玷污小姐的清白!”
“我沒有……”
“還敢狡辯!”珠兒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廳堂裏格外刺耳,我的臉頰瞬間紅腫起來,嘴角滲出了血絲。
“把她關進柴房!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來!”老夫人厲聲吩咐。
我被兩個婆子拖進了柴房。
陰暗潮溼的柴房裏,堆滿了柴火,散發着黴味和灰塵的味道。
她們把我扔在地上,鎖上門就走了。
我蜷縮在柴堆旁,渾身疼得厲害,心裏更是一片荒蕪。
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卻要遭受這樣的苦難。
更讓我絕望的是,沒過多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老夫人耳朵裏時,將軍府徹底炸了鍋。
“孽種!真是個孽種!”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我的鼻子罵,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賤人,竟然懷了野種!我將軍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珠兒更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
“老夫人,不如把她偷偷處理掉,省得留在府中丟人現眼!”
“不行。”老夫人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她肚子裏的孩子,說不定是太子的。若是處理掉她,萬一惹惱了太子,將軍府可擔待不起。”
她們派人去打探靳封的態度,可靳封卻避而不見。
他大概還沉浸在與“夏妤”共度春宵的喜悅裏,根本不知道,那晚與他纏綿的,是我這個卑微的孤女。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
人人都在議論,將軍府寄養的孤女不知廉恥,趁嫡姐不在,攀附太子,懷上了龍種,想借此一步登天。
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裏。
我成了京中人人唾棄的對象,走到哪裏都能感受到那些鄙夷和嘲諷的目光。
我蜷縮在柴房裏,抱着自己的肚子,眼淚流幹了,心也徹底涼了。
我甚至想過,不如帶着這個孩子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可每當我感受到肚子裏微弱的胎動時,心裏又會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
這是我的孩子,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不能死,我要把他生下來。
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皇帝的旨意下來了。
皇帝以“宗室開枝散葉”爲由,要求靳封認下這個孩子,給我一個名分。
靳封這才不得不露面。
他第一次主動來找我,是在將軍府的客廳。
他依舊是那身玄色錦袍,身姿挺拔,眉眼清冷,只是看向我的眼神裏,滿是厭惡和鄙夷,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夏珂,”他開口,聲音冰冷得像寒冬的雪,
“你倒是好手段。”
我抬起頭,看着他,嘴唇顫抖着:“殿下,我……”
“閉嘴!”他打斷我的話,眼神凌厲,
“我不管你用了什麼齷齪的手段懷上這個孩子,既然父皇開口了,我便給你一個名分。”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
“許你側妃之名,入我太子府。但記住,這個孩子,必須記在妤妤的名下,對外只能稱是妤妤所生。”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
“爲什麼?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靳封嗤笑一聲,眼神裏的鄙夷更濃了,
“夏珂,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也配讓皇家血脈記在你的名下?”
“可是……”
“沒有可是!”他冷冷地說,
“你能有個側妃的名分,能讓你的孩子平安生下來,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你該感恩戴德,安分守己。若是敢有半點不該有的心思,或是敢對外泄露半個字,我會讓你和這個孩子,都活不成。”
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插進我的心髒。
我看着他那張冷漠的臉,終於明白,在他眼裏,我不過是一個用齷齪手段爬上他床的卑賤女人,而這個孩子,也只是他不得不接受的、恥辱的象征。
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從來沒有相信過我那晚說的話。
在他心裏,我永遠是那個妄圖攀高枝的賤人。
我低下頭,掩去眼底的絕望和痛苦,聲音沙啞地說:
“我……知道了。”
靳封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就走,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是對他的玷污。
我曾真的以爲,只要我安分守己,只要我把孩子生下來,總能找到一條活下去的路。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僅僅是我苦難的開始。
那個我以爲能讓我和孩子安穩度日的側妃名分,不過是另一個深淵的入口。
而將我推入那個深淵的,正是靳封,這個我曾短暫地、錯誤地抱有過一絲幻想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