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林昭在我床前哭得撕心裂肺,發誓來世還要做夫妻。
再睜眼,竟回到十六歲,他上門提親的那天。
可這一世,他求娶的人不是我,是我那溫婉可人的二妹。
我站在屏風後輕笑,也好,林府那潭渾水,誰愛蹚誰蹚去。
轉頭向前廳走去,那裏還坐着平陽王府的人。
上輩子拒了他們的提親,王妃卻從未怪罪,宴席上仍拉着我的手說話。
“小姐,前頭等着回話呢。”丫鬟輕聲催促。
我理了理衣袖,踏進前廳,目光平靜地掠過林昭,落在平陽王世子身上。
“平陽王府的誠意,孫家感受到了。”
我閉眼那年,林昭跪在床前哭得說不出話。
他只反復念叨着“來世還要做夫妻”。
那時我已說不出話,只覺累極了。
心裏一片空茫,說不上恨,也說不上愛。
只覺得這糾纏磋磨的一生,終於要結束了。
再睜眼時,日光透過茜紗窗,明晃晃地落在臉上。
我愣了好一會兒。
手指能動,呼吸順暢,胸口沒有那股熟悉的滯悶疼痛。
我撐着手坐起來,錦被滑落。
觸目是熟悉的拔步床,床架上雕着歲寒三友。
這床,在我嫁入林家第二年,母親病重,父親便將它賣掉了。
“小姐,您醒啦?”丫鬟春桃撩開帳子,圓圓臉上滿是喜氣,
“今兒可是個大日子,前頭熱鬧着呢,夫人讓您收拾收拾,一會兒也去前頭見見禮。”
我看着她。
春桃。
嫁人時,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之一。
在林家第五年,因不小心打碎了婆母最心愛的一套雨過天青茶具,被發賣了出去。
我後來輾轉打聽到,她被賣進了肮髒地方,不過半年就沒了。
“今兒……是什麼日子?”我的聲音有些啞。
“小姐睡糊塗啦?”春桃手腳利落地幫我準備洗漱東西,
“平陽王府和兵部尚書家,今兒個都遣了媒人登門呢!
說是兩位公子都親自來了,可見誠意。夫人可高興了。”
平陽王府。
兵部尚書家。
林昭。
我猛地攥緊了被褥,更清醒了些。
我回來了。
回到了十六歲這年春天。
回到了這個,徹底改變我命運的日子。
按照前世的軌跡,林昭該是來求娶我的。
兵部尚書嫡子,少年進士,前程似錦,又親自登門,誠意十足。
父親當時是正四品太常寺少卿,門第算不得很高,這婚事,是孫家高攀了。
我當時躲在屏風後,聽着林昭清朗的聲音,說着“求娶貴府大小姐”,心頭是隱秘的歡喜。
父母問我意願時,我羞紅了臉,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點頭,便是十幾年苦海的開始。
婆母嚴厲刻薄,晨昏定省,立規矩能立到雙腿浮腫。
妯娌三個,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每日裏算計爭鬥不休。
林昭起初待我是好的,可架不住婆母日日說他“娶了媳婦忘了娘”,架不住那些表妹、遠親,一個個嬌滴滴的“哥哥”、“表哥”叫着。
他的心,漸漸就偏了,冷了。
我守着那些規矩,忍着那些委屈,操持中饋,生兒育女,只求一個安穩。
可連這點卑微的祈求,也成了奢望。
身子是怎麼壞的?
是生了長子後,月子沒坐好,婆母說不能嬌氣,照樣給我立規矩。
是次女夭折時,我哭傷了眼睛,他卻嫌我晦氣,連着幾月宿在妾室房裏。
是年復一年,耗在心計、爭鬥和無窮無盡的委屈裏。
最後那幾年,我纏綿病榻,藥石罔效。
他來時,我已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聞得到他身上陌生的脂粉香。
他哭得那麼傷心,一遍遍說着“來世”。
我只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
若有來世,我只願與你,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小姐,您發什麼呆呀?得快些了,前頭老爺夫人還等着呢。”
春桃端來溫水,替我擦臉。
溫熱柔軟的巾帕覆在臉上,我深深吸了口氣。
活着的感覺,真好啊。
“替我梳妝吧。”我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簡單些就好。”
坐在菱花鏡前,鏡中是一張略顯稚嫩,卻難掩清麗的臉龐。
眉眼間還沒有後來的愁苦與沉寂,肌膚光潔,透着健康的紅潤。
這是我,十六歲的孫馨兒。
春桃手巧,很快爲我梳了一個清爽的垂鬟分肖髻,簪上一對素銀嵌珍珠的簪子,耳上戴了小小的珍珠墜子。
身上是淺櫻粉的春衫,配着鵝黃色的裙子,正是閨中少女最常見的打扮。
“小姐真好看。”春桃笑嘻嘻地說。
我看着鏡中人,微微彎了彎嘴角。
是啊,還年輕,還健康,還有大把的時光,和重新選擇的機會。
“走吧,去前廳。”我站起身。
“小姐,夫人說讓您先去偏廳,等老爺夫人喚了再過去見禮。”春桃提醒。
是了,前世家中有貴客提親,女兒家也是要在屏風後先相看,聽一聽的。
前世,我便是在那裏,聽到了林昭的求娶,心如鹿撞。
這一世……
我腳步頓了頓,還是朝着記憶裏偏廳的方向走去。
那個位置,有一架紫檀木座屏風,透過縫隙,能隱約看見前廳情形,也能清楚聽到說話聲。
我走到屏風後,站定。
前廳裏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孫大人,孫夫人,晚輩今日唐突登門,實是心儀貴府小姐,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特懇請父母遣媒前來,萬望大人與夫人成全。”
這個聲音。
清朗,溫潤,帶着恰到好處的誠摯與謙恭。
是我聽了十幾年,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
林昭。
我的指尖微微發涼,輕輕搭在冰涼的紫檀木屏風框上。
“林公子客氣了。”是我父親的聲音,帶着笑意,顯然對眼前這位年少有爲的尚書公子十分滿意,“只是不知,公子心儀的是小女……”
短暫的沉默。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也停了一瞬。
然後,我聽見那個聲音,清晰,堅定,沒有半分遲疑地響起:
“兵部尚書之子林昭,心儀貴府二小姐芳儀已久,今日特來求娶,望締結良緣,此生必不負她。”
嗡的一聲。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裏炸開,又瞬間歸於一片冰冷的清明。
二小姐。
我的二妹,孫芳儀。
那個比我小一歲,性情溫柔,說話細聲細氣,容貌雖不及我明麗,卻自有一股我見猶憐風姿的庶妹。
前世,她嫁了一個外地舉子,隨着外放,聽說日子過得平平,卻也安穩。
林昭從未對她有過什麼特別的表示。
至少,在我面前,從未有過。
求娶二妹?
呵。
我靠在屏風上,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平靜的了然。
原來如此。
不是他心儀的對象變了。
而是,他也回來了。
所以他知道,娶了我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地雞毛,怎樣的怨偶成仇。
所以,他選擇了避開我,選擇了我那性子更柔順、或許更好拿捏的庶妹。
也好。
真的,很好。
林府那攤子爛賬,婆母刻薄,妯娌難纏,夫君……薄情。
我這輩子,是真的,一點也不想再沾了。
倒是平陽王府……
前世的記憶翻涌上來。
平陽王府也曾在今日遣了媒人登門,爲世子提親。
只是那時,我一顆心已因林昭的“誠意”而動搖,又聽聞平陽王世子有些紈絝名聲,便婉拒了。
後來在一些宴席上,見過平陽王妃幾次。
那是個性情爽利大氣的女子,眼神清正,待人熱情。
有一次賞花宴,她還主動走過來,拉着我的手說話,誇我衣裳花色選得好,還問我平日喜歡做些什麼,絲毫沒有王妃的架子,倒像是個親切的長輩。
當時我已是林孫氏,被困在內宅瑣事與日漸沉重的病體裏,對着那樣明亮溫暖的笑容,竟有些自慚形穢的恍惚。
她似乎還輕輕嘆了一句:“好孩子,當初該堅持堅持的。”
聲音很輕,很快被周圍的喧鬧蓋過,我當時心思沉重,並未深想。
如今回憶起來,那聲嘆息裏,或許有幾分真切的惋惜。
“小姐?”春桃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擔憂地看着我,又壓低聲音,“前頭老爺夫人好像在等您過去見禮了……”
是啊,按照禮數,提親的男方既然親自來了,女方也該出來見個禮,全了禮數,也便於雙方相看。
我理了理衣袖,撫平裙裾上並不存在的褶皺。
指尖溫熱,心跳平穩。
“走吧。”我說。
從偏廳到前廳,不過短短一段回廊。
春日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庭院裏的海棠開得正盛,一簇簇,如雲似霞。
我一步步向前走,腳步越來越穩。
前廳的門敞開着。
我剛走到門口,裏面的談話聲似乎頓了頓,幾道目光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我微微垂眸,邁過門檻,姿態端莊地走了進去。
廳內上首坐着父親和母親。
左下首第一位,坐着一位身着靛藍錦袍的年輕男子,容貌俊朗,眉眼溫潤,正是林昭。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間,極其復雜。
有震驚,有慌亂,有一閃而過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急於撇清的疏離,以及一絲我看不懂的沉重。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迅速移開了視線,端起茶杯。
右下首,坐着另一位年輕公子。
一身玄色繡金線的騎射服,腰束玉帶,頭發用玉冠高高束起,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深邃,眉眼間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張揚。
他坐得並不十分端正,甚至有些懶散,可那份通身的貴氣與不羈,卻讓人無法忽視。
此刻,他正挑着眉,毫不避諱地打量着我,目光亮得有些逼人。
這應當就是平陽王世子,周懷瑾。
他的名聲,可是“響亮”得很。
“馨兒來了。”母親笑着開口,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快來見過平陽王世子,與兵部尚書府的林公子。”
我依言上前,盈盈一禮:“孫馨兒,見過世子,見過林公子。”
禮節周到,聲音平穩,不卑不亢。
“孫小姐不必多禮。”周懷瑾先開了口,聲音是清越的,帶着點少年人特有的磁性,語氣倒是尋常。
林昭這時也放下了茶杯,起身還了半禮:“孫大小姐。”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只是依舊不看我。
“馨兒,”父親捋着胡須,語氣溫和,“今日世子和林公子前來,都是一片誠心。爲父與你母親,想聽聽你的意思。”
前世,父母也是這般問我。
我羞怯低頭,輕聲說:“但憑父母做主。”
其實,那已是默許。
父親便笑着,與林昭的父親,將婚事定了下來。
此刻,廳內安靜下來。
母親有些緊張地看着我。
林昭端着茶杯的手,似乎緊了緊,目光落在自己鞋尖。
而那位周世子,卻依舊饒有興味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
我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掠過林昭。
他似乎有所感應,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我的目光沒有停留,最終落在了平陽王世子周懷瑾的身上。
他迎上我的目光,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我會直視他。
我微微福身,清晰而平穩地說道:
“平陽王府門第尊貴,世子親至,誠意拳拳。父母爲兒女計深遠,女兒的婚事,自當聽從父母之命。”
我沒有提林昭半個字。
我沒有說“但憑父母做主”。
我說的是,平陽王府,門第尊貴,誠意拳拳。
我說的是,聽從父母之命。
而我的父母,只要不傻,只要權衡門第、誠意,以及我此刻這清晰得近乎直白的表態,他們該知道如何選擇。
果然,父親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母親似乎輕輕鬆了口氣。
林昭猛地抬頭看向我,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以及一絲被冒犯的慍怒。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幹脆利落地,將他摒棄在我的選擇之外。
周懷瑾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慢慢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
他放下一直把玩在手中的玉佩,站起身,對着我父母的方向,難得地帶上了幾分鄭重,拱手道:
“孫大人,孫夫人,今日晚輩冒昧前來,實是真心求娶貴府大小姐。
我平陽王府雖不敢說規矩如何森嚴,但父王母妃皆是開明之人。
若蒙不棄,許婚於晚輩,晚輩在此立誓,必當珍之重之,絕不辜負。”
這番話,說得漂亮。
比他剛才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要認真得多。
父親臉上的笑容加深了,母親也微微點頭。
林昭的臉色,卻一點點白了下去。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目光在我和孫芳儀可能所在的後堂方向遊移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出聲。
他知道,大勢已去。
不,或許從一開始,在他選擇求娶孫芳儀的那一刻,在我這裏,他就已經出局了。
只是他沒想到,我會如此決絕,甚至沒有給他,也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回旋的餘地。
“世子言重了。”父親笑着開口,“世子龍章鳳姿,誠意可感。只是小女婚事,還需從長計議,與王妃商議……”
這便是鬆口了。
接下來,無非是些場面話,交換更貼,約定合八字等流程。
我安靜地坐在母親下首,聽着他們寒暄。
能感覺到林昭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身上,復雜難辨。
而我,沒有再看他一眼。
我的目光,偶爾會與周懷瑾撞上。
他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充滿興味的打量,眼神裏多了幾分審視,幾分探究,還有一絲淡淡的好奇。
議親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一次就定下。
但今日的表態,已經足夠明確。
又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林昭率先起身告辭。
他走得有些匆忙,背影甚至顯出幾分倉皇。
周懷瑾倒是又坐了一會兒,與我父親閒聊了幾句京城趣事,才施施然告辭。
送走客人,前廳裏只剩下我們自家人。
父親看向我,目光復雜:“馨兒,你今日……可是想好了?那平陽王世子,名聲在外,並非……”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並非林公子那般穩妥的良配。”
母親也擔憂地看着我:
“是啊馨兒,那林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又是少年進士,前程遠大。
他今日雖求娶的是芳儀,但你若……父母也不是不能爲你周旋。”
我心中微暖。
“父親,母親,”我起身,走到他們面前,認真道,
“女兒想好了。林公子再好,他心儀的既是二妹,女兒便不願強求。
至於平陽王世子,名聲或許不羈,但今日觀其言行,並非不堪之人。
平陽王妃性情爽朗寬厚,是女兒在宴席上有幸見過幾面的。
門第高些,規矩或許大,但若主母明理,日子未必難過。
女兒……不想再過那種步步驚心、算計不休的日子了。”
我說的,是前世在林家的感受。
父母聽在耳中,卻以爲我是聽了些林家後宅的傳聞,或者單純是少女對高門內宅的畏懼。
父親沉吟片刻,嘆了口氣:“你既如此說,爲父便爲你打探清楚。平陽王府那邊,若八字合得來,王妃也是明理之人,這婚事……便依你。”
“多謝父親,母親。”我真心實意地行了一禮。
回到自己的小院,春桃才拍着胸口,小聲道:
“小姐,您剛才可真是……嚇死奴婢了。您都沒看那林公子後來的臉色。”
“有什麼好看的。”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搖曳的海棠花。
“可是小姐,您不是一直……”春桃話說到一半,自知失言,趕緊捂住嘴。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前世少女懷春,對林昭那樣家世好、樣貌好、才華好的少年郎,難免有過幾分朦朧的好感。
或許,也曾在不經意間流露。
但那些,都已經是上輩子,隔着生死,模糊不堪的前塵往事了。
“以後不要再提了。”我淡淡道,“去幫我找些布料樣子來,天熱了,該做夏裝了。”
“是,小姐。”春桃連忙應了,退了出去。
屋子裏安靜下來。
我輕輕舒了口氣。
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
拒絕了林昭,選擇了另一條未知的路。
平陽王府,周懷瑾。
未來會如何,我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不會比前世更差了。
至少,我重新擁有了健康的身體,擁有了選擇的機會。
這就夠了。
幾天後,母親帶着我和二妹孫芳儀,去了城外香火最旺的慈恩寺上香。
名義上是爲全家祈福,實則,是爲了“偶遇”平陽王妃。
這是心照不宣的安排。
相看。
慈恩寺後山的桃花開得正盛,如雲如霞。
母親和王妃在禪房裏說話,我和孫芳儀便由丫鬟陪着,在桃林裏散步。
孫芳儀今日打扮得格外清麗,一身淺碧色衣裙,襯得她肌膚勝雪,弱柳扶風。
她比我小一歲,性子安靜,平日話不多。
因是庶出,在我這個嫡姐面前,總是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大姐姐,”她輕聲開口,聲音柔柔的,“那日……林公子他……”
“二妹,”我打斷她,目光平靜地看着她,
“林公子求娶的是你,這是好事。他年少有爲,家世顯赫,你若能嫁過去,是你的福氣。”
孫芳儀臉微微一紅,垂下頭,手指絞着帕子:
“我……我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姐姐。林公子他……他原本……”
“原本什麼?”我笑了笑,“婚姻大事,講究緣分。他既心儀於你,便是你與他的緣分。你我姐妹,不必說這些。只要你將來過得好,姐姐便高興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林昭那個人,誰想要,誰拿走。
只要別再來招惹我。
孫芳儀抬頭看我,見我神色坦然,並無半分勉強或怨懟,似乎鬆了口氣,臉上也露出些真切的笑容:“謝謝大姐姐。”
我們正說着話,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這後山桃林,尋常香客不會策馬而來。
我和孫芳儀都有些訝異,循聲望去。
只見幾騎駿馬穿過桃林小徑,疾馳而來,驚落花瓣無數。
爲首一人,玄衣白馬,墨發飛揚,正是平陽王世子,周懷瑾。
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我們,猛地一勒繮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揚起,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身後跟着的幾個隨從也紛紛勒馬。
周懷瑾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目光先是在我臉上頓了頓,隨即掃過我身邊的孫芳儀,挑了挑眉。
“孫大小姐?”他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隨手將馬鞭扔給身後的隨從,朝我們走了過來。
“見過世子。”我和孫芳儀連忙行禮。
“不必多禮。”周懷瑾擺擺手,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帶着探究,“你們也來上香?”
“是,陪母親來進香。”我答道,態度恭敬而疏離。
“哦。”他應了一聲,忽然又問,“那日……你說聽從父母之命?”
我沒料到他如此直接,頓了頓,才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正理。”
周懷瑾看着我,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那股漫不經心的紈絝氣淡了些,倒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清朗。
“孫大小姐,”他慢悠悠地說,目光卻銳利,“你選擇我平陽王府,是真的覺得我比那林昭好,還是僅僅因爲……不想嫁給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白。
這問題尖銳,甚至有些無禮,不合時宜。
但他問出來了,目光灼灼,不容閃躲。
他身後的幾個隨從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石頭。
孫芳儀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對峙嚇到了,悄悄往後退了小半步,攥緊了帕子。
桃林裏靜了一瞬,只有風吹過花瓣的簌簌聲,和遠處隱約的鍾磬梵唱。
我抬起眼,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
“世子說笑了。”我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婚姻大事,關乎兩家門第,關乎一生安穩。
世子與林公子,皆是京中翹楚,前程無量。只是……”
我頓了頓,斟酌着用詞,
“只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父母爲子女計深遠,自會擇一良配。
臣女相信父母之選,亦相信……王妃的眼光。”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但話裏的意思也很明白:
我選,是因爲我相信父母的判斷,相信王妃的爲人。
不是因爲林昭如何,或者不如何。
周懷瑾看着我,臉上的玩味之色更濃了。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樣四兩撥千斤地擋回去。
“呵,”他低笑了一聲,移開目光,隨手折了身邊一枝開得正盛的桃花,在指間漫不經心地轉着,
“孫大小姐好口才。但願……”
他拖長了語調,意有所指,
“你將來不會後悔今日之選。”
後悔?
我心中默默念着這兩個字。
前世臨死前,林昭哭喊着“來世還要做夫妻”時,我心裏只有一片荒蕪的疲倦。
若有悔,也只悔自己當年瞎了眼,入了那吃人的地方。
“臣女行事,但求問心無愧,落子無悔。”我微微福身,“不敢耽誤世子雅興,臣女與妹妹先行告退。”
說完,我不再看他,拉着還有些發怔的孫芳儀,轉身沿着來路往回走。
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一直跟着,直到我們拐過一株老桃樹,消失在視線裏。
“大姐姐……”孫芳儀小聲叫我,聲音裏還帶着驚魂未定,“那平陽王世子,怎地如此……如此……”
她想說“無禮”,又不敢。
“無妨。”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宗室子弟,身份貴重,有些脾性也是尋常。日後少打交道便是。”
話是這麼說,我心裏卻並不平靜。
周懷瑾比我想象的,要敏銳,也要……麻煩。
他似乎並不像傳聞中那樣,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
他今日這話,看似刁難,實則是一種試探。
他在試探我的態度,試探我選擇平陽王府的動機。
是僅僅爲了逃避林昭,還是真的有心嫁入王府?
若是前者,恐怕日後麻煩不少。
若是後者……我心中苦笑,這才見第二面,談什麼有心無心?
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在一片未知的迷霧中,選擇了一條看起來不那麼荊棘密布的路罷了。
回到禪院,母親和平陽王妃的談話似乎也接近尾聲。
王妃今日穿着家常的絳紫色纏枝蓮紋褙子,頭上只簡單簪了支碧玉簪,打扮得比那日在孫家前廳要隨意些,但通身的氣度卻更顯雍容。
她見我進來,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招手叫我過去:“馨兒回來了?後山桃花可好?”
“回王妃的話,開得極好,雲蒸霞蔚一般。”我依禮回答。
“坐吧,別拘着。”王妃拉我坐在她身邊的繡墩上,仔細端詳我的臉,又對母親笑道,
“這孩子,真是越看越可人疼。性子也穩重大方,不像我家那個皮猴,整日裏沒個正形。”
母親連忙謙遜幾句。
我知道,這是相看滿意了。
果然,王妃拉着我的手,閒話了幾句家常,問了問我平日讀什麼書,做些什麼針線,喜歡吃什麼點心。
語氣和藹,目光溫和,與記憶中宴席上那個主動與我說話的王妃漸漸重合。
“好孩子,”王妃最後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眼中帶着笑意,也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意,
“日子還長,以後慢慢處。咱們王府,沒那麼多虛頭巴腦的規矩,但求一個‘真’字,一個‘和’字。
你是個明白孩子,想必能懂。”
我心頭微動,垂下眼簾:“臣女謹記王妃教誨。”
王妃又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母親帶着我們一直送到山門外。
回程的馬車上,母親臉上的笑容壓都壓不住。
“馨兒,王妃對你很是滿意。”
母親拉着我的手,低聲道,
“她是個爽利人,說話做事不繞彎子。她既說了王府求‘真’求‘和’,便是給你的定心丸。至於世子……”
母親頓了頓,嘆了口氣,
“人是跳脫了些,但心地不壞,王妃能管得住他。日子是兩個人過的,只要你穩得住,將來未必不能和美。”
“女兒明白,讓母親費心了。”我靠在母親肩頭,心裏有些發脹。
前世,母親也是這般爲我操心,可惜我選錯了路,讓她操心了十幾年,最後還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一世,我一定,一定要過得好些。
“你妹妹那裏……”母親又想起什麼,聲音低了些,“林府那邊,也托了人來問口風。你父親的意思,是再看看。林公子雖好,但……”母親沒有說下去,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知道母親的顧慮。
林昭那日當着我的面求娶孫芳儀,雖說我表現得不在意,但做父母的,心裏難免有疙瘩,覺得林昭行事欠妥,打了孫家和我的臉。
而且,林府後宅那些事,母親多少也聽過一些。
“女兒覺得,二妹性子柔順,若能嫁入林府,或許……也是一樁不錯的姻緣。”我輕聲道。
林昭是回來了,知道前世的齟齬,所以避開了我。
但他既然選擇孫芳儀,想必對她是有些盤算的。
孫芳儀性子軟和,不像我前世那般要強,或許更能適應林府,更能“籠絡”住林昭。
至於她會不會重蹈我前世的覆轍……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能做的,只是不擋她的路,也不爲她的人生負責。
母親有些訝異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神色平靜,不似作僞,便也點了點頭:
“你能這樣想,最好不過。姐妹之間,和和氣氣才是福氣。”
接下來一段日子,孫府很是熱鬧。
平陽王府和林家,都請了官媒正式上門提親,換了庚帖。
合八字的結果很快也出來了。
我與周懷瑾,是“天作之合”。
孫芳儀與林昭,是“良緣夙締”。
父親拿着兩份批語,摸着胡子,最終還是點了頭。
兩家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來。
只是尚未過文定之禮。
按照規矩,定了親的男女,不宜再見面。
我也樂得清靜,每日在閨中看看書,繡繡花,偶爾和母親學着理理家事。
春桃總是嘰嘰喳喳,打聽來各種消息。
“小姐,聽說林府那邊已經在準備小定了,林公子對二小姐可上心了,前幾日在珍寶閣訂了一套紅寶石頭面,說是給二小姐的聘禮裏頭的呢!”
“小姐,平陽王府那邊倒是沒什麼動靜。不過世子爺前幾日在西郊馬場跟人賽馬,又贏了好大一個彩頭!”
“小姐,昨兒個王妃派人送來了兩匹時新的雲錦,還有幾匣子宮裏新出的點心,夫人可高興了,說王妃惦記着您呢。”
我聽着,手中繡着並蒂蓮的針線不停。
林昭對上心的庶妹獻殷勤,這不意外。
他想補償,或者想證明什麼,隨他去吧。
周懷瑾依舊我行我素,賽馬鬥雞,是他一貫的風格。只要不鬧出大亂子,倒也由他。
王妃的關照,讓我心裏踏實了些。至少未來婆母是明理的,這比什麼都強。
日子平靜地滑過,窗外的海棠謝了,石榴花開了。
我幾乎以爲,就會這樣平靜地等到出嫁那天。
直到那日午後,我帶着春桃,去京城最大的綢緞莊“雲想閣”挑選夏天裁衣的料子。
“雲想閣”是百年老店,料子齊全,花樣新穎,京中女眷多愛來此。
我剛在二樓雅間挑好幾匹輕軟透氣的雲紗和軟煙羅,正準備下樓,卻在樓梯拐角,迎面撞上一個人。
熟悉的,帶着淡淡書墨鬆香的氣息。
我腳步一頓,抬起頭。
林昭。
他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我,神色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他穿着天青色直裰,玉冠束發,依舊是那副清俊溫文的模樣。
只是眉眼間,似乎比前世十六歲時,多了幾分沉鬱。
“孫……大小姐。”他拱了拱手,聲音有些幹澀。
“林公子。”我微微頷首,側身讓開樓梯,“公子請。”
禮數周全,卻疏離得像對着陌生人。
林昭沒有動。
他站在樓梯上方,擋住了我的去路。
目光落在我臉上,帶着審視,還有一絲……不甘?
“孫大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他低聲問,目光掃過我身後的春桃。
春桃立刻警惕地往前站了小半步,擋在我側前方。
“林公子,於禮不合。”我平靜地說,“公子即將成爲我的妹婿,更應避嫌才是。請讓一讓。”
林昭的臉色白了白。
他似乎被我“妹婿”兩個字刺了一下。
“馨兒……”他脫口而出,是前世他喚我的名字,帶着一種熟稔的,甚至帶着痛楚的語氣。
我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林公子,”我的聲音冷了下來,“請稱呼我‘孫大小姐’,或者,‘孫姑娘’。馨兒二字,不是你能叫的。”
林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壓抑着什麼。
“你……你當真要嫁入平陽王府?”
他盯着我,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一股執拗,
“周懷瑾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紈絝子弟,不學無術,流連花叢!
你嫁給他,能有什麼好日子過?那王府深似海,規矩比林家只大不小!
你何必……何必爲了與我置氣,跳進另一個火坑?”
我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那看似真切,實則混合了不甘、愧疚,或許還有一絲掌控欲落空的惱怒。
他回來了。
知道前世種種不堪。
所以他避開了我,選擇了看似更“合適”的孫芳儀。
可如今,見我“不識抬舉”,居然轉身選了名聲不好的周懷瑾,他大概覺得,我是在賭氣,是在自暴自棄,是在打他的臉。
他或許還覺得,他這是“爲了我好”,在“提醒”我。
真是……可笑至極。
“林公子,”我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我嫁與何人,是我的事,與林公子無關,更談不上置氣。
平陽王府是何光景,不勞公子費心。
公子有空在此對他人未婚妻妄加置喙,不如多花些心思,想想如何善待你將來的妻子,我的二妹。
畢竟,她性子單純,不似我這般……不識好歹。”
說完,我不再看他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對春桃道:“我們走。”
春桃立刻挺起小胸脯,護着我,從林昭身邊側身擠了過去。
林昭僵在原地,沒有阻攔。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釘在我的背上,直到我走下樓梯,走出“雲想閣”的大門。
春日陽光正好,街上行人熙攘。
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方才那點鬱氣吐出。
“小姐,那林公子也太……”春桃憤憤不平,又不敢大聲。
“無關緊要的人罷了。”我淡淡道,“不必理會。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夫人和二小姐。”
“奴婢明白。”春桃用力點頭。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林昭的話。
他說周懷瑾“不學無術,流連花叢”。
前世的周懷瑾,名聲確實不好。鬥雞走馬,飲酒作樂,是京城有名的紈絝。
可那日桃林相遇,他敏銳的試探,還有王妃提起他時,那看似無奈實則暗藏維護的語氣……
或許,這位世子爺,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不過,這些眼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林昭似乎並不打算輕易放手。
他今日的舉動,已經逾越了禮數,也透露出一絲偏執。
我得想想辦法。
至少,在出嫁前,不能再與他有任何牽扯,更不能讓他影響到我和孫芳儀的名聲,影響到兩家的婚事。
我沒想到,辦法還沒想出來,麻煩就自己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