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晨霧還未散盡,月奴已經蹲在水田邊。

一夜過去,田裏水位又降了些,露出更多秧苗的根部。她仔細查看那些經歷過暴雨和幹旱雙重折磨的禾苗。葉片邊緣有些焦黃,莖稈也不如往年粗壯,但好在大部分都還活着,根系緊緊抓着泥漿。她伸手撥開一叢禾苗,渾濁的水裏,幾尾小蝌蚪驚慌地擺尾遊開。

活下去,就有希望。莊稼如此,人亦如此。

她起身,沿着田埂慢慢走,檢查每一處可能漏水或淤塞的地方。阿禾在前頭,正用鐵鍬清理一條被雜草堵塞的排水溝,額頭上的汗珠在晨光裏亮晶晶的。遠處,陳寡婦家的煙囪升起了炊煙,她家的菜地邊新扎了一圈籬笆,比往常更高更密。鐵牛爹扛着鋤頭下田,背影有些佝僂,但腳步還算穩當。

日子終究要過下去。恐慌和流言或許能暫時占據人心,但田裏的草不會因此少長一寸,蠶寶寶也不會因此少吃一口桑葉。

月奴回到自家院子,蠶室裏的沙沙聲比晨起的鳥鳴還要響亮。第二批夏蠶已經長得白白胖胖,身體透亮,快要“上山”結繭了。這是最要緊的關頭,食量最大,也最怕病。月奴將昨夜采摘、露水已幹的桑葉細細撒在蠶匾裏,看着那些小生命昂頭啃食,心中便有一種踏實的滿足感。這些絲,是她和阿禾下半年口糧和賦稅的希望。

喂完蠶,她開始準備早飯。糙米摻着昨日的剩粥,熬得稠稠的,切上一碟脆生生的醃蘿卜。簡單的飯食,卻能給人實實在在的力氣。

“姐,”阿禾洗了手進來,壓低聲音,“我剛才清溝的時候,看見王裏正和那個錢管家,在村口老槐樹底下說話,隔得遠,聽不清,但王裏正點頭哈腰的。”

月奴盛粥的手頓了頓。“知道了。”她沒多說。李諭那邊果然沒放鬆。錢管家再次出現,王裏正的態度……看來“古跡”帶來的壓力,讓某些人更急於解決她這個“麻煩”了。

吃完飯,月奴拿出紡車,坐在屋檐下開始繅絲。滾水煮繭,尋出絲頭,手指靈巧地捻動,銀亮的絲線便源源不斷地從繭子上抽離,纏繞在紡車上。這活計極需耐心,手法要穩,心境要靜。嗡鳴的紡車聲裏,外界的紛擾似乎暫時被隔絕開。絲線在她手中流淌,像時光,也像她對生活的掌控,雖然細微,卻連綿不絕。

午後,日頭最毒的時候,月奴戴上鬥笠,去查看後山的豆田。豆莢已經鼓脹起來,表皮蒙着一層細絨。她蹲下身,撥開密密的葉子,檢查有沒有蟲害。泥土的氣息混合着豆葉的清香,撲面而來。幾只螞蟻沿着豆莖忙碌地爬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桑林方向。那塊刻着水渦紋的青石,還有那包暗紅色的土,被她藏在灶膛下一個更隱秘的牆洞裏。它們像兩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她心底。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那比普通陶片更不尋常。

猶豫再三,她沒有再靠近桑林。文先生說過,不得擅自在附近挖掘。而且,暗處可能還有眼睛。

傍晚,月奴正在院中晾曬洗淨的衣裳,貨郎老趙的撥浪鼓聲由遠及近。他今天似乎生意不錯,臉上帶着笑。

“月奴姑娘,忙着呢?”老趙在院門外停下。

“趙叔。”月奴點點頭,繼續抖開一件舊衫。

老趙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姑娘,給你提個醒。我今兒從鎮上過來,聽見茶館裏有人議論,說州府學政衙門對咱們村古跡的事很重視,已經行文到縣裏,讓縣衙盡快厘清地權,評估遺跡範圍,還要請專精金石考古的學官來復查。估摸着,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月奴心中一緊。州府正式下文了?還要請更專業的學官?這是好事,意味着事情被納入更規範的流程,李諭想私下操作的空間更小。但“厘清地權”四個字,又讓她不安。她的地契還在封存中。

“還有啊,”老趙聲音壓得更低,“那個錢管家,好像在打聽村裏有沒有人懂風水、會看地脈的,特別是……會不會‘鎮煞’。”

鎮煞?月奴眼皮一跳。聯系到近日村裏的怪事和恐慌,錢管家打聽這個,是想做什麼?是真覺得此地“不幹淨”,想做法事安撫人心(或許也包括安撫李諭自己)?還是想借此機會做些什麼手腳?

“多謝趙叔告知。”月奴道了謝。

老趙擺擺手:“客氣啥。我就是個走街串巷的,聽得多,見得雜。姑娘你是個明白人,心裏有數就成。”他搖起撥浪鼓,繼續吆喝着走了。

夜裏,月奴借着微弱的油燈光,檢查阿禾白天從溪裏撈回來的小魚簍。收獲不多,幾條巴掌大的鯽魚,夠煮一碗鮮湯。她處理魚的時候,動作忽然停住——魚簍邊緣,沾着一點暗紅色的泥漬,和她在桑林裏取到的那包泥土顏色很像。阿禾說是在村口下遊一處回水灣撈的,那裏水流緩,沉積物多。

難道那暗紅色的物質,不止桑林裏有?還被溪水帶到了下遊?

這個發現讓她更加困惑,也隱隱覺得,地下的秘密,或許比她想象的分布更廣。

第二天,村裏果然來了兩個生面孔。一個是穿着洗得發白的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幹瘦老頭,背着一個褡褳,眼神飄忽。另一個是穿着短褂、皮膚黝黑的漢子,手裏拿着個羅盤模樣的東西。王裏正陪着他們,先在村裏轉了一圈,又去了大榕樹下,遠遠看了許久,指指點點。最後,他們往後山方向去了。

村民們遠遠瞧着,議論紛紛。

“看風水的?”

“怕真是來‘鎮煞’的!”

“李進士請的人吧?”

“能管用嗎?”

月奴站在自家後院,看着那兩人消失在往後山的小路上,眉頭微蹙。風水先生?看地脈的?他們真能找到什麼,或者……“布置”什麼?

她按捺住跟上去看看的沖動。這個時候,靜觀其變更好。

下午,月奴開始準備夏蠶“上山”用的蔟草。她將幹燥的稻草理順,扎成一把把小傘狀的蔟山。蠶寶寶們已經停止進食,身體更加透亮,在蠶匾裏不安地爬動,尋找結繭的地方。明天,就得把它們放到蔟山上了。

她專注地扎着蔟草,手指翻飛。這活計她做了許多年,閉着眼睛都能做好。每一把蔟山扎得是否鬆緊合度,直接關系到蠶繭的形狀和質量。汗水順着她的額角滑下,她也顧不得擦。

“月奴姐姐!”清脆的童音響起。是鄰居家的小草,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扒着後院矮牆,眼巴巴地看着她手裏金黃的蔟草,“我娘讓我來問問,你家的蔟草要是有多,能勻我們一點嗎?我家的稻草不夠幹,我娘怕蠶上去不好。”

月奴抬頭,擦了把汗,露出溫和的笑意:“有,等下讓你阿禾哥哥給你送過去。”

“謝謝月奴姐姐!”小草高興地跑了。

月奴看着小姑娘蹦跳的背影,心底微軟。這些瑣碎的、人與人之間的微小聯系,才是村莊日常的底色。無論地下埋着什麼秘密,無論外面刮着什麼風,這份底色始終在。

傍晚,扎完最後一束蔟草,月奴直起酸痛的腰。夕陽西下,給田野、屋舍、遠山都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炊煙四起,晚風送來隱約的飯香和呼喚孩童歸家的聲音。

那兩位風水師和王裏正從後山回來了,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很快便離開了村子。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做了什麼,無人知曉。

夜幕降臨,月奴將蔟山搬進蠶室,均勻地架在蠶架上。明天,這裏將迎來新的忙碌。她吹熄油燈,退出來,輕輕關上門。

夜空清澈,星子疏朗。蛙聲從田野傳來,此起彼伏。

懸疑的迷霧依舊籠罩,暗處的較量仍在繼續。但此刻,月奴心中卻異常平靜。她還有田要管,有蠶要養,有弟弟要照顧。生活就是由這些具體而微的事物構成,它們賦予人最堅韌的力量,去面對一切未知的風雨。

明天,稻花該揚穗了吧?她想着,走進了彌漫着淡淡草木灰和飯食香氣的堂屋。阿禾已經擺好了碗筷,簡單的飯菜冒着熱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擔憂與希望交織中,在懸疑與日常並行下,緩緩流淌。而土地深處,那些古老的陶片、神秘的紋路、暗紅的泥土,依然沉默着,等待真正被讀懂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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